第八章(1 / 1)

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 6569 字 1个月前

后来,我又步行去了宫津线丹后由良站前。当年参加东舞鹤中学的修学旅行,走的就是同样的线路,从这个车站踏上归途的。站前的公路上人影稀疏,可见当地人是靠夏天那短暂的旺季来维持生计的。

我在站前找到了一家小旅馆,招牌上写着:“海水浴旅馆由良馆。”我打算今晚就在这里投宿。拉开毛玻璃门,询问一声,却无人应答。木板台阶上落满了灰尘,木板套窗紧闭,屋内光线昏暗,不像有人的样子。

我绕到屋后。那里有一个朴素的小院,栽着已经凋残的**。高处设有水槽,垂着淋浴喷头,是供夏季房客游泳回来冲洗身上沙子用的。

不远处有一间小屋,看样子住着主人一家。从紧闭的玻璃门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响亮得毫无意义,听上去异常空洞,反倒让人觉得屋内没人。我站在散乱地放着两三双木屐的门口,趁收音机声音间歇的当儿,又打了几次招呼,等了一会儿,果然还是没人。

阳光从动辄阴沉的天空中渗出来,门口木屐箱上的纹理看上去分外明亮。就在这时,我背后闪出一个人影。

一个女人正用她那若有似无的小眼睛看着我。她皮肤白皙,身材肥胖,那轮廓就像是脂肪熔化后溢出来形成的。我说要投宿,女人连“跟我来”也没讲,就默默转过身,朝旅馆大门走去。

她给我安排的房间在二楼一角,面积不大,推窗便是海。她拿来一个手炉,微弱的烟火熏着这长久关闭的房间中的空气,让霉臭味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打开窗户,任北风吹拂我的全身。大海那边同刚才一样,云依然悠闲而笨重地嬉戏着,不愿被任何人看见。云仿佛是大自然毫无目的的冲动的反映,其中一部分必然会露出聪颖而理智的蓝色小结晶,那是蓝天的薄片,大海本身却了无踪影。

我在窗边又开始追寻刚才那个念头。我问自己:为什么在想到烧掉金阁之前,没有想到杀掉师父呢?

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冒过这个念头,但我很快就明白,杀了他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意识到,即便杀了师父,他那样的和尚脑袋和那种无能的罪恶,仍会从黑暗的地平线上无穷无尽地涌现出来。

一般说来,有生命的东西没有金阁那种严密的一次性。人只是承接了自然诸多属性的一部分,并以有效的替代方法传播、繁殖那些属性罢了。如果杀人是为了消灭对象的一次性,那么杀人就永远达不到目的,这就是我的认识。如此一来,金阁与人的存在便呈现出越发明确的对比:一方面,人的形象虽易毁灭,却从中生出一种永生的幻觉;另一方面,金阁的美丽虽然不灭,却从中透出毁灭的可能。人这种必有一死的凡物是无法根绝的,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反倒可以被消灭。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呢?这无疑是我的独特发现。如果我将在明治三十年代[1]指定为国宝的金阁付之一炬,那就会是纯粹的破坏,是无法挽救的破灭,是对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确定无误的削减。

如此思索下去的过程中,我忽然想戏谑一把。“如果把金阁烧掉,”我自言自语道,“将会取得显著的教育效果吧。因为人们将借此学习到,根据类推得出的‘不灭’这一概念是毫无意义的;也将学习到,只是持续存在,只是在五百五十年中一直矗立于镜湖池畔,这一点什么也保证不了;还将学习到,我们的生存所赖以存在的那个不言自明的大前提,明天也将令人不安地崩溃。”

没错,我们的生存之所以得以保持,的确是因为我们在一定期间内被包裹于时间的凝固物之中。比如,木工只为家务之便而制造的小抽屉,随着斗转星移,时间会凌驾于这一物体的形态之上。数十年数百年之后,时间反而会凝固,似乎获得了那种物体的形态。一定的小空间,起初由物体所占据,后来却被凝结的时间所占据。它化身成了某种“神灵”。中世纪的《御伽草子》[2]中有一则《付丧神记》,开篇便这样写道:

《阴阳杂记》云,器物经百年,得化精灵,能惑人心,谓之“付丧神”。是以世俗每年立春前,家家将旧器弃于路旁,谓之“扫尘”,如此可百年不遇付丧神之灾。

我的行为会像“扫尘”这样,令人们睁眼看见付丧神的灾祸,并将他们从灾祸中拯救出来吧。通过这一行为,我将推动金阁存在的世界转向金阁不存在的世界吧。世界的意义将会真正地改变吧……

我越想越觉得快活。现在我所见到的我周围的这个世界,不久便会步入没落与终结。落日余晖洒满大地,夕阳下的金阁辉煌灿烂。世界承载着这样的金阁,如同从指缝漏掉的沙子一样,一刻一刻、实实在在地坠落下去……

我在由良馆逗留了三天,后来被迫中断,因为老板娘见我整日闭门不出,举止可疑,便叫来了警察。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官进屋时,我还担心自己的计划会被察觉,但很快就意识到根本无须惊慌。我如实回答了警官的讯问,说我想暂时远离寺院生活,所以出走了,并出示了学生证,还故意当着警官的面付清了房费。结果警官态度一变,转而充当起我的保护人。他立即给鹿苑寺打电话,确认我的陈述并非虚言,然后告诉我,他要马上送我回寺。而且他特地换上了便衣,以防破坏我的前途。

在丹后由良站等火车时下起了阵雨,站台没有顶棚,不一会儿就淋湿了。便衣警官陪我进入办公室,得意扬扬地炫耀说,站长和站务员都是他的好朋友。不仅如此,他还向众人介绍说,我是他从京都来访的外甥。

我理解了革命家的心理。这位乡下站长和警官围着火焰熊熊的铁火盆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预感到迫在眉睫的世界变化和自己的秩序即将面临的崩溃。

我心想,要是把金阁烧掉……要是把金阁烧掉……这些家伙的世界就会面目全非,生活的金科玉律就会彻底颠覆,列车时刻表就会混乱不堪,这些家伙的法律也会沦为废纸一张吧。

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旁这个若无其事地将手伸向火盆的人会是未来的罪犯,这让我十分高兴。开朗的年轻站务员大声吹嘘着下个假日将去看的电影,说那是一部能叫你潸然泪下的好片子,也不缺花里胡哨的武打场面。下个假日就去看电影吧!这个朝气蓬勃、生龙活虎、远比我壮硕的年轻人下个假日会去看电影,抱女人,然后上床睡觉。

他不断地取笑站长,谈天说地,挨站长训斥,同时还忙不迭地给火盆添炭,往黑板上写数字。生活的魅力,或者说是我对生活的嫉妒,又要将我俘获。我也可以不烧金阁,直接跑出寺院,归家还俗,投身到这样的生活里。

可是,黑暗的力量忽然苏醒,把我从幻想中带了出来。我还是必须烧掉金阁。在那之后,特别定制、专属于我、前所未闻的生活才会开始吧。

站长接电话去了,不一会儿又走到镜前,端端正正地戴上饰有金丝线的制帽,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走上雨后的站台,就像进会场出席什么仪式一样。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了火车的轰鸣,自己应该乘坐的那趟火车正沿着陡峭悬崖下的线路缓缓驶来。经由雨后崖土的反射,那轰鸣分明染上了湿气。

我晚上七点五十分抵达京都。便衣警官将我送到鹿苑寺山门前。那晚微带寒意。我从一排排黑黢黢的松树中走出,冷酷而顽固的山门迎面而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站在门前的母亲。

母亲碰巧站在先前我见到的那块公告牌边,就是那块写着“如有违犯,依国法处治”的公告牌。她头发蓬乱,在门灯的照射下,白发似乎一根根倒竖起来。实际上,母亲还不至于那样满头银发,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罢了。在头发的包裹下,她的那张小脸一动不动。

母亲身材矮小,但看上去肿胀得十分巨大,令人毛骨悚然。母亲背后的山门大开着,前庭一片黑暗。母亲身穿松松垮垮的简陋和服,系着磨破的金丝刺绣腰带——她只有这一套出门穿的和服——在黑暗的背景下,她站在那里,看上去宛如一具僵尸。

我犹豫着不肯上前。母亲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不由得心中犯疑。后来才知道,师父得知我出走之后,便写信询问母亲,吓得她连忙来到鹿苑寺,就这样住了下来。

便衣警官推了推我的背。我朝母亲一步步走去,她的身影却一点点变小。母亲的脸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她仰头看着我,龇牙咧嘴,异常丑陋。

感觉基本上没有欺骗过我。她那双狡黠、凹陷的小眼睛,如今又让我认识到,我对她的厌恶是无可厚非的。自己竟是这个人所生,这件事本来就让我感到一种不耐烦的厌恶,一种深深的耻辱……如前所述,这反而让我同母亲断绝了关系,没有给我策划复仇的余地。可是,我同母亲之间的羁绊并未解开。

不过现在,看到母亲恐怕已经深深陷入母性的悲叹之中,我却突然感觉获得了自由。原因不得而知。我觉得母亲绝对无法再威胁我了。

她发出快被勒死的人那种尖厉的呜咽,然后突然伸出手,无力地打了我一耳光。

“不孝的家伙!忘恩负义!”

便衣警官默默地看着我挨揍。母亲打我时指头没有并拢,丧失了力度。反倒是指尖,落在脸颊上就像雹子一样。母亲虽然在打我,表情中却依然带着哀求。见此情形,我别开了视线。不一会儿,母亲换上了另一副语气。

“你……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钱从哪儿来的?”

“钱?找朋友借的。”

“真的?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

母亲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似乎这就是她唯一担心的事。

“是吗……没干什么坏事呀。”

“没有。”

“是吗,那就好。你必须好好给方丈道歉才行。虽然我已经给他赔过礼了,但你也得真心实意地道歉,求方丈宽恕呀。方丈度量大,我想他不会跟你计较的。你这次如果不洗心革面,妈干脆死了算了,我是说真的。你要是不想我死,就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将来当一个了不起的和尚……先不说这个了,快给方丈道歉去吧。”

我和便衣警官默默地跟在母亲后边。母亲连该和便衣警官打招呼都忘记了。

望着母亲系着寒碜的腰带,迈着碎步往前走的背影,我不禁纳闷,是什么东西让母亲看起来特别丑陋?让母亲变得丑陋的……其实就是希望。这希望就像是顽固地盘踞在皮肤上的湿湿的淡红色皮癣,抗拒着世上的一切,让你总是瘙痒难耐。这希望已经无可救药。

冬天到了,我的决心越发坚定。计划虽一拖再拖,我对这种拖延却并不感到厌倦。

此后的半年里,令我烦恼的反而是别的事情。柏木每到月底都要来逼债,通知我连本带息欠他的金额,而且还会骂几句脏话。但我已经无心还债。要想不见柏木,不去上学就行。

虽然决心早已下定,后来却反复动摇,来来回回折腾好多次,这样的经过我不想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心思已经不再易变。这半年里,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个未来。这期间的我,大概品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首先,寺院里的生活变得快乐了。一想到金阁迟早都可以被烧掉,一切不能忍受的事情都变得容易忍受了。如同预感到死亡的人一样,我对全寺上下的态度变得和蔼亲切了,待人接物变得开朗热情了,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注意避免冲突,达成和解,甚至同大自然也和解了。入冬后,每天早晨都有小鸟来啄食落霜红[3]残存的果实,连它们胸前的羽毛我也觉得亲切。

就连对师父的憎恨我也忘了!我摆脱了母亲、朋友和一切,成了自由之身。然而,我还没有蠢到把新日子的种种舒适惬意错当作我可以坐享其成的世界变化。不管什么事,从结局来看都是可以宽恕的。我不仅可以从结局来看待一切,而且感觉自己掌控了决定结局何时到来的权力,这才是我自由的根据。

虽然烧掉金阁的想法产生得十分突然,现在却像新做的西服一样紧紧贴合在我身上,似乎我一生下来就有志于此一样。至少是从父亲伴我初见金阁的那天起,这个念头就在我体内孕育成长,等待开花。金阁在少年眼中美得无与伦比这一点本身,就包含了我日后成为纵火者的种种理由。

昭和二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我学完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课程。两天过后的十九日是我生日,这天一过,我就满二十一岁了。预科三年的成绩相当“出众”。七十九人中,我名列第七十九。各科中成绩最差的是国语,四十二分。六百一十六课时中,我旷课二百一十八课时,超过了三分之一。尽管如此,多亏我佛慈悲,这所大学没有“留级”一说,我得以升入本科,师父也予以了默许。

从晚春到初夏的那段美好时光里,我依然无心学习,整日游逛那些不要钱的寺院和神社。只要是脚能走到的地方,我都去过。我想起了其中一天的事。

那天,我正走在妙心寺前的大街上,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迈着同样的步伐闲逛。当他走到一家房檐低矮的古老烟铺买烟时,我看到了他制帽下的侧脸。

那是一张瓜子脸,眉毛紧挨,皮肤白净。从制帽可以认出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那视线仿佛浓重的影子一样流了过来。这时我凭直觉认定,他肯定是一个纵火者。

下午三点,这样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纵火。一只在柏油公交道上迷路的蝴蝶,正绕着烟铺前小花瓶中的山茶花飞来飞去。洁白的山茶花枯萎了一部分,像被火烧过一样呈茶褐色。公交车怎么也不来,路上的时间似乎停滞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个学生正在一步步地走向纵火。这只是因为他看上去明摆着就是纵火者。他敢于选择最不利于纵火的大白天,朝着自己决意实施的行为一步步地从容前进。他的前方是大火和破坏,他的背后是被抛弃的秩序。看着他那带着几分冷酷的制服背影,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在我先前的想象中,年轻纵火者的后背就应该如此。在阳光的照射下,那黑哔叽制服的背影充满了不祥和凶险。

我放慢了脚步,打算跟踪这个学生。走着走着,我竟然觉得,他那左肩略低的背影像极了我的背影。虽然他长得比我英俊得多,但一定有着同样的孤独、同样的不幸、同样的对美的妄念,从而促使他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我就这样跟着他,不知不觉间,我似乎预见到了自己的行动。

晚春的午后,阳光太明媚,空气太沉郁,很容易发生这样的事。也就是说,我一分为二了。我的分身提前模仿我的行动,将我断然行动后那个“看不见的自己”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

公交一直没来,路上已不见人影。我们终于来到正法山妙心寺高大的南门前。左右两扇门板大开着,仿佛要将世间万千现象都吞入门中。从这里望去,位于一条线上的敕使门和山门梁柱,佛殿的屋顶瓦,一排排松树,再加上一块仿佛被剪下来的鲜明青空,以及几片模糊的薄云,全被吞入那雄伟壮观的门框之中。继续向大门走去,只见宽广的寺内纵横交错的石板,众多小庙的围墙,还有数不胜数的其他东西,也被纳入门中。而一旦走进大门,你会发现,这神秘的大门已将整个苍穹和所有云彩都收了进去。所谓大伽蓝就是这样的地方吧。

那个学生钻入大门,绕过敕使门外侧,伫立在山门前的莲花池畔。然后,他又站到横跨莲花池的唐式石桥上,仰望高耸的山门。我想,他是想烧掉那座山门吧。

那是一座壮丽的山门,非常适合被大火包围。下午的阳光如此明亮,恐怕看不见火吧。大量浓烟裹着透明的火焰舔舐着天空的场景,只有通过青空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摇摆的样子才能知晓吧。

那个学生走近山门。为了不被他发觉,我绕到山门东侧窥视。正值托钵僧归院的时刻。东边的小径上,三人一队的连钵[4]僧人,正踏着草鞋,沿石板路雁行而来。他们手中都拿着竹笠。根据化缘的规矩,在回到僧房前,托钵僧的目光只能局限在半径三四尺的范围内,而且不能窃窃私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从我面前右转离开了。

那个学生还在山门旁犹豫不前。终于,他靠在一根柱子上,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香烟,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我想,他肯定是要假装抽烟来点火烧门。果然,他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把脸往前一凑,点燃了火柴。

火柴瞬间闪出一道小小的透明火焰,恐怕连学生自己也没看清火的颜色,因为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从三面包围了山门,唯独我藏身的这一面笼罩在阴影之中。在莲花池畔靠着山门柱的学生面前,浮现出一个火的泡沫,但转眼就被他用力甩动的手熄灭了。

那个学生似乎对仅仅熄灭火柴还不满意,又将丢在石墩上的火柴用鞋底仔细碾了几下,这才愉快地吸起烟来,根本不理会我是多么失望,起身穿过石桥,从敕使门旁自由自在地走过去,最后出了南门。门外的大路上,一座座房屋投下的影子比先前更长了一点……

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个在散步的学生罢了。这青年或许有点无聊,有点贫困,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所作所为,我逐一看在眼里。可以说,他的一切都让我厌恶。首先是他的谨小慎微——他那么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不是为了纵火,只为了吸一支烟;然后是他那学生特有的廉价喜悦——因为逃避了法律而沾沾自喜;还有那种仔细去碾已经熄灭的火柴的态度,也就是所谓的“文化教养”,这一点我尤其讨厌。多亏了这种一文不值的教养,他的小火苗才能得到安全的管理。他是火柴管理者,对社会而言,他是完美无缺、毫不松懈的“管火人”,他或许在为此而自鸣得意吧。

明治维新以后,京都内外的古寺几乎从未发生火灾,全赖这种教养所赐。即使偶尔失火,火场也会被立即切断、分割,得到妥善管理。以前绝非如此。永享三年,知恩院被烧毁,后来又多次遭受火灾;明德四年,南禅寺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都被烧毁;元龟二年,延历寺化为灰烬;天文二十一年,建仁寺毁于兵燹;建长元年,三十三间堂被烧毁;天正十年,本能寺毁于兵燹……

那时火与火亲密无间,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割,被藐视。它们总是能手拉着手,纠集无数的火。人或许也是如此。不论在哪里,火都可以召唤别的火,而且招之即来。那时各寺院被焚毁,要么是本身失火,要么是被别处的火殃及,要么就是遭遇战火,根本没有留下纵火的记载。即便古代的某个时期有我这样的人,他也不用纵火,只需屏住呼吸躲起来等待即可。反正寺院必定有被烧毁的一天。火是丰富的,也是放肆的。只要等待下去,一有机会,火就会风起云涌。火与火将携起手来,完成它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实际上,金阁幸免于火灾纯属偶然。火是自然发生的,灭亡和否定乃是常态,新建的寺院必有烧毁的一天,佛教的原理和法则严密地统治着人世。即使有人纵火,也会非常自然地诉诸火的威力,以至于没有历史学家会认为那是纵火。

当时的人世是动**不安的。昭和二十五年的今天,局势也仍然没有好转。如果过去的众多寺院都在骚乱中被烧毁,如今的金阁又有什么理由不被付之一炬呢?

虽然我懒得去上课,图书馆却还是常去。五月的一天,我碰上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柏木。看见我要躲开,他兴致勃勃地追上前来。我若真的跑起来,他那内翻足肯定追不上。想到这一点,我反倒止住了脚步。

柏木气喘吁吁地抓住我的肩膀,此时应该是放学后的五点半左右。为了躲开柏木,我一出图书馆就绕到校舍后面,沿着西侧的木板教室和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道路走。这里香丝草丛生,纸屑和空瓶散落其间,偷偷溜进来的孩子们正在练习投接球。他们的喧嚣把放学后空****的教室衬托得更加寂静。透过破玻璃窗,可以看到教室里一排排积满灰尘的课桌。

我经过那里,来到主楼西侧,在花道部挂着“工作室”牌子的小屋前停住了脚步。沿墙耸立的一排楠树,夕阳穿透枝叶的缝隙,将细碎的叶影洒在小屋屋顶后面的主楼红砖墙上。沐浴着夕阳余晖的红墙一派金碧辉煌。

柏木一边喘气,一边将身体靠在墙上。沙沙作响的楠树在他向来憔悴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正在奇妙地跃动。这也许是与他不相称的红砖的反射造成的吧。

“五千一百日元呀,”他说,“到这个五月底就是五千一百日元了哟。这笔钱,靠你自己是越来越还不起了吧。”

他又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折好的借据——他平常就将借据放在那里——打开给我看,或许是担心我扑上来一把撕破借据吧,他只给我瞅了一眼,就又匆匆叠好,收回原处,所以我眼中只留下了那个刺眼的朱红色拇指印的残影。我的指纹看上去格外凄惨。

“早点还了吧,这都是为你好呀。挪用点学费什么的不就行了吗?”

我默不作声。世界都快崩溃了,我难道还要履行还钱的义务?我很想把这点跟柏木暗示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你不说话,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是怕结巴?你现在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就连这玩意儿也知道你是个结巴,这玩意儿也知道……”柏木挥拳朝夕阳映照下的红砖墙砸去,拳头沾上了赭红色的粉末。“就连这堵墙都知道,学校里没有谁不知道。”

尽管他这样说我,我还是默默地和他对峙着。这时正好孩子们的球扔偏了,滚到我俩中间。柏木刚要弯腰捡球扔回去,我忽然生出了看笑话的兴致,想瞧瞧他这个内翻足该做出何种动作,才能将一尺外的球抓入手中。我下意识地朝他的腿看去,柏木马上就觉察到我的目光,简直可以说是神速。他直起了还看不出有弯曲的腰,注视着我。他的眼里透着一种缺乏冷静的憎恶,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一个孩子怯生生地走过来,从我俩中间捡起球就跑开了。柏木终于说:

“好吧,既然你是这个态度,那我也有自己的考虑。等着瞧,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会尽量把钱收回来。你也应该有所准备吧。”

一进六月,重要课程就逐渐少了,学生开始准备返回各自的家乡。六月十日那天,发生了一件我至今难忘的事。

雨从早晨起就下个不停,入夜后又变成了倾盆大雨。用完药石之后,我在自己的房间读书。夜里八点钟左右,从客殿到大书院的走廊中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乎有客人来拜访今天难得没外出的师父。不过,那脚步声就像是乱雨敲打在板门上,听起来相当怪异。在前边引路的徒弟的脚步声稳重而有规律,客人的脚步落在走廊的古老地板上则发出奇异的嘎吱声,而且非常缓慢。

雨声笼罩着鹿苑寺的昏暗屋檐。古老而庞大的寺院中大雨如注,雨声充斥着夜晚无数空****的发霉房间。无论是在僧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客殿,你能听到的就只有雨声。我想象着如今已经统治金阁的雨,将房间的拉门打开一条缝。雨水淹没了铺满碎石的小小中庭。在石头之间流淌的时候,雨水似乎露出了乌黑发亮的脊背。

新来的徒弟从师父的起居室一回来,就把脑袋探进我的房间,说道:

“师父那里来了个叫柏木的学生,是你的朋友吧?”

我顿时不安起来。这个白天担任小学教师、戴着近视眼镜的男人要走开的时候,我一把将他拉住,请进了屋,因为我实在受不了独自待在这里,胡思乱想柏木同师父在大书院里的谈话。

过了五六分钟,我们听见师父摇起了铃。凛凛的铃声刺破雨声传来,忽又戛然而止。我们面面相觑。

“在叫你呢。”

新来的徒弟说。我好不容易才站起身。

师父的桌上摊着我摁了拇指印的借据。师父提起借据的一角,给跪坐在走廊上的我看,但没让我进屋。

“这确实是你的拇指印吧?”

“是的。”我答道。

“你又给我惹麻烦。今后要是再发生这种事,寺里就容不下你了,这点你好生记住。何况你还干了那么多……”师父忽然打住话头,恐怕是对柏木有所顾忌,“钱我替你还,你可以退下去了。”

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得空看了看柏木的脸。他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但根本没有瞧我一眼。他作恶时,脸上会不自觉地浮现出无比纯洁的表情,仿佛他的性格核心都凸显出来了一样。这一点,只有我知道。

我回到自己房间。在狂暴的雨声中,在孤独中,我忽然感到一种解脱。新来的徒弟已经不见了。

“寺里就容不下你了。”我还是第一次从师父口中听到这种话。可以说,我得到了师父的许诺。事态突然明朗了:师父早有驱逐我的念头。我必须下定决心,赶快行动。

如果柏木不采取今晚这种行动,我就没机会听到师父说出这番话,说不定就会迟迟无法行动。给予我痛下决心的力量的人居然是柏木,想到这一点,我心里竟涌出一种奇妙的感激之情。

雨仍不见小。明明已经六月,却依然透着凉意。昏暗的灯光下,被板门围起来的五张草席大小的房间显得格外凄凉。说不定,不久之后我就会被赶出这个住处。房间里没有半点装饰,已经变色的草席的黑边也都残破扭曲了,露出里面的硬线。我摸黑进屋开灯的时候,脚趾常常被破席子刮到,却从未去修补一下。我对生活的热情同草席什么的毫无关系。

随着夏季的到来,五张草席大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我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可笑的是,我虽然是僧侣,却带着年轻人的体臭。这体臭不仅感染了四角黑得发亮的粗大老柱子,甚至渗入了旧板门。那些古色古香的木纹中,正散发着年轻生物的恶臭。柱子和板门几乎变成了散发着腥臭味的无法移动的活物。

这时,走廊上又传来刚才那种奇异的脚步声。我起身来到走廊。柏木呆立在那里,如同一台突然停止运作的机械,背后的陆舟松沐浴着从远处师父房间透出的灯光,高扬着湿漉漉的墨绿色船头。我只是微微一笑,柏木见状,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恐怖的神色。我对此颇感满足,说道:

“不进屋坐坐?”

“什么呀。别吓人嘛。你可真是个怪人。”

我递给柏木一张薄坐垫,他勉强以往常那种蹲伏似的动作慢慢侧身坐下,然后抬头环顾房间。雨声如同厚厚的缎帐一样将门外的一切隔开。落到木板窗外窄廊里的雨滴,不时将水花飞溅到拉门上。

“哎呀,你可别恨我。我之所以不得不出这一手,都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说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印有“鹿苑寺”字样的信封,点了点里面的钞票。只有三张,都是今年正月发行的崭新的千元大钞。

我说:“这里的钞票很干净吧。师父有洁癖,所以副司每隔三天就要去银行一次,把零钱兑换成大面值的新钱。”

“瞧,只有三张。你们这儿的法师真够小气的,说他不承认同学之间的借贷有什么利息,可他自己却放贷赚得盆满钵满。”

柏木这次意想不到的失望,让我打心底里高兴。我爽快地笑起来,柏木也同我一起笑了。但这种和解转瞬即逝,柏木旋即敛起笑容,盯着我的额头,像要推开我似的说道:

“我知道,你最近在筹划什么毁灭性的勾当吧?”

柏木的沉重目光令我难以承受,但一想到他对“毁灭性”的理解同我的志向相去甚远,我便恢复了冷静,回起话来毫不结巴。

“不……没那回事。”

“是吗?你这家伙可真怪。我见过的人当中,数你最古怪。”

我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嘴边还挂着亲切的微笑。但我心中涌出的感激之情的含义,他是绝不会察觉的。正因为有此把握,我才微笑得越发自然。我本着通常所谓的友谊,对他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你要回老家去了吗?”

“嗯,打算明天就回去。在三宫过夏天啊。但那里也挺无聊的……”

“暂时在学校见不到你了吧。”

“说这干啥?反正你根本就不来学校。”——说着,柏木匆忙解开制服胸口的纽扣,在内兜里摸索起来。“……回老家之前想让你高兴高兴,就把这些东西带来了,因为你对这家伙推崇备至嘛。”

他将四五封信扔到我的桌子上。我一看发信人的姓名,不由得大吃一惊,柏木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看看吧。是鹤川的遗物。”

“你和鹤川很亲近吗?”

“算是吧。我有我的亲近法。但那家伙生前很讨厌被人看作是我的朋友。尽管如此,知心话他还是只找我说。他去世已经三年,这些信应该可以给人看了吧。特别是你,同他关系很好,我早就打算什么时候拿给你单独看看了。”

写信日期都是鹤川死前不久。昭和二十二年五月间,他几乎每天都会从东京寄给柏木一封信,对我却没有只言片语。由此看来,他从返回东京的第二天开始,便每天都给柏木写信了。那有棱有角的稚拙字体无疑是鹤川的。我不免有些嫉妒。鹤川在我面前时,感情是那样透明,看不到半点伪饰,有时还会说柏木的坏话,指责我同柏木的交往,自己却又暗中与柏木如此亲密,而且始终对我讳莫如深。

我按日期顺序,开始阅读他写在薄信笺上的细小文字。文章糟糕得难以形容,思路混乱至极,没有一处是通顺的,得费好大力气才读得下去。不过,联系上下文,还是可以从中看出隐隐浮现在字里行间的痛苦。读到日期靠后的信时,鹤川的痛苦已经鲜明地呈现在眼前。读着读着,我不禁泪如雨下,同时也对他那平庸的苦恼备感震惊。

那只是一桩随处可见的小小恋爱事件,只是一场不为父母所容、涉世不深的不幸爱情。不过,也许是写信的鹤川不知不觉间犯了感情夸张的毛病吧,反正他的下面这句话令我惊愕不已:

“如今想来,这段不幸的恋爱,多半也是由我不幸的心灵造成的吧。我承认自己的心灵天生就是灰暗的。我的心灵似乎从来都不懂什么是轻松快活。”

我读到的最后一封信,是在激流奔腾的语调中结束的。这时我才第一次生出了一个做梦都没想到的怀疑。

“莫非……”

我刚开口,柏木就点头称是了。

“没错,他是自杀的。我认为事实只能如此。他家多半是为了保住面子,才搬出被卡车撞死的托词……”

我气得结巴起来,逼问柏木:

“你写过回信吧?”

“写过,只是听说他死后信才寄到。”

“写了什么?”

“我叫他别死,仅此而已。”

我沉默不语。

我曾坚信感觉不会欺骗自己,现在才发现,那只是我一厢情愿。柏木的话给了我致命一击。

“怎么样?读了这些信,你的人生观是不是都变了?你的计划全部破产了吧?”

柏木三年之后才把这些信给我看,其用意十分明显。虽然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我仍忘不了那个躺在茂密夏草上的少年,晨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他的白衬衫上洒下斑驳的碎影。鹤川死去三年后,他的形象竟变成了这样。我本以为,我曾寄托在他身上的东西已随着他的死亡烟消云散,但就在这一瞬,那种东西却以另一种现实性复活了。较之记忆的意义,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了。这份信任已达到这样的程度——倘若我不相信,生命本身就会崩溃……但柏木一脸满足地俯视着我,因为他刚刚竟亲手扼杀了我的心灵。

“怎么样?你的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我受不了看到朋友抱着易碎的幻想而活。我的善意就在于一心要打碎那样的幻想。”

“如果幻想没有破碎怎么办?”

“别像小孩子那样死不服输嘛。”柏木嘲笑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能改变这个世界面貌的只有认识。你听着,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世界。只有认识,能在保持世界本质不变的情况下改变其面貌。从认识的角度看,世界既是永恒不变的,又是变动不居的。你也许会问这有什么用,我这样跟你说吧:为了忍受人生,人就得拿起认识这一武器。动物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动物没有忍受人生的意识。人通过认识,就能将对人生的难以忍受本身转化为武器,尽管这种难以忍受的程度并不会因此而有丝毫减轻。如此而已。”

“你不觉得忍受人生还有其他方法吗?”

“没有了。除非发疯,或者死亡。”

“改变世界面貌的绝不是什么认识。”我不由自主地反驳道,险些将自己的打算泄露出去,“改变世界面貌的是行动,只能靠行动。”

不出所料,柏木用冷笑挡住了我的攻击。那笑容就像是贴在他脸上一样。

“瞧,来了,你提到行动了。但你喜欢的美的东西,难道不就是认识守护下的贪睡之物吗?还记得我先前提过的《南泉斩猫》中的那只猫吧,那只美得难以形容的猫。两堂的僧人之所以发生争执,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在各自的认识中守护它、养育它,让它舒舒服服地睡觉。但南泉和尚是一个行动家,所以他三下五除二就把猫斩杀扔掉了。随后赵州回来,听说此事后,把自己的鞋顶在了头上。赵州想说的是,他知道美这种东西终归应当在认识的守护下安眠。不过,所谓各自的认识、独立的认识是不存在的。认识是人的海洋,是人的原野,是人的一般存在形态。在我看来,这就是赵州想表达的意思。你现在是想扮演南泉了吧……美的东西,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只是人的精神中委托给认识的残存部分、剩余部分的幻影,是你所说的‘忍受人生的其他方法’的幻影。美这种东西,本来可以说是不存在的吧。虽说不存在,但令幻影变得强大并尽其所能赋予幻影现实性的,说到底还是认识啊。对认识来说,美绝不是慰藉。它可以是女人,是妻子,却不是慰藉。然而,这种绝非慰藉的美在同认识结合之后,就会生出某种东西来。虽然如同泡沫般虚无缥缈,令人无可奈何,但总算是生出了什么东西。这便是世间所谓的艺术。”

“美……”话刚一出口,我就严重口吃起来。虽说是胡思乱想,但就在这一刻,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怀疑:我的口吃,难道不是从我的美的观念中产生的吗?“美……美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是仇敌了。”

“美是……仇敌?”柏木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他通红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常见的富有哲学意味的爽快劲儿,“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变化可真大呀。看来,我也必须重新调整自己认识之镜头的焦距了。”

之后,我们又久违地展开了亲密的讨论。谈了很久,雨始终没停。临走时,柏木谈起了我尚未见过的三宫与神户港,还有夏天出港的大船之类。这让我想起了舞鹤。无论什么认识或行动,都无法替代扬帆出海的喜悦——在这一空想上,我们这些穷学生的意见第一次达成了一致。

[1] 即1897年至1906年。实际上,金阁寺就是在明治三十年,即1897年被指定为“特别保护建筑”的。

[2] 日本镰仓时代末期到江户时代初期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内容面向广大民众,文字通俗易懂,还配有插图,在物语文学和近世大众小说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3] 一种冬青科冬青属植物,广泛分布在日本的落叶阔叶林内。

[4] 禅宗化缘的方式有两种:一位僧人挨家挨户托钵化缘称为“轩钵”;几位僧人排成一列托钵前行,是所谓“连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