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 9979 字 1个月前

总的来说,在我的体验中,似乎有一种偶然的巧合在发挥作用。就像一条挂满镜子的回廊,一个影像会一直投映到无限远的深处。过去见过的事物的影像,甚至会清晰地投映在刚遇到的事物之上。我觉得自己似乎被这种相似的影像所引导,不知不觉地往走廊深处,往尽头那个深不可测的房间走去。但我们并不是突然遭遇了命运这种东西。一个将来会被处死的男人,平时经过路旁的电杆和铁道口的时候,应该都会不停地想象刑架的样子,并对那种幻象感到很亲切。

所以,我的体验中没有什么积累。没有通过积累形成的地层,不具备堆出山脉所需的厚度。与金阁之外的所有事物都疏远的我,就连对自己的体验也并不觉得亲切。我只知道,在这些体验当中,存在一些微小的部分,或是未被阴暗的时间之海吞没,或是未陷入毫无意义、无休无止的重复之中。它们连锁起来,正在形成某种可憎而不吉的画面。

那么,这一个个的微小部分是什么呢?有时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但那些支离破碎的闪光片段,比起路旁亮晶晶的啤酒瓶碎片更缺乏意义,更缺乏规律性。

尽管如此,我却并不认为这些片段过去曾构成完美的形态。因为虽然它们在无意义之中,在完全缺乏规律性的情况下,狼狈不堪地被世界抛弃了,却似乎仍然憧憬着各自的未来。它们以碎片的身份,毫无畏惧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沉静地……憧憬着未来!那是绝不会痊愈和康复的、不可触摸的、前所未闻的未来!

这种模糊的内省,却带给我一种连我自己的都觉得与自己不相称的抒情式的兴奋。每当这时,如果碰巧遇到月明之夜,我就会拿上尺八,到金阁旁边吹奏。现在,我也能不看谱子就吹奏柏木吹过的那首《御所车》了。

音乐有如做梦,同时又与做梦相反,类似于更加确实的觉醒状态。我不禁琢磨,音乐究竟属于哪一边呢?不管怎样,音乐都具有偶尔使这两种相反的东西发生逆转的力量。我偶尔也会轻易地融入自己吹奏的《御所车》的旋律之中。我的精神体验到了融入音乐的乐趣。和柏木不同,音乐于我确实是一种慰藉。

吹完尺八,我常常自问:金阁为什么容忍我融入音乐,对我既不责备又不干扰呢?而另一方面,当我将要融入人生的幸福和快乐时,金阁又为什么一次都不肯放过我呢?金阁的一贯作风难道不是突然阻止我融入另一种状态,将我打回原形吗?为什么金阁只允许我迷醉忘我于音乐之中呢?

如此想来,仅凭金阁容许我融入音乐这一点,音乐的魅力就淡了许多。因为,只要这种容许是金阁给予的,那无论音乐多么酷似人生,都只是架空的、虚假的人生。就算我要融入这样的人生,也只能融入短暂的一瞬罢了。

请不要以为,我在女人和人生上遭遇两次挫折之后就自暴自弃、一蹶不振。昭和二十三年年底以前,我又得到了几次这样的机会,还得到了柏木的指导。我毫不畏惧地投身其中,但结果总是如出一辙。

金阁总是赫然出现在女人和我,以及人生和我之间,于是,我的手一碰到要抓住的东西,那东西便忽然化为灰烬,未来的美好景象也化为沙漠。

有一次,我在僧房后面的旱田里劳动。停下休息的时候,我看到蜜蜂落到了一朵小小的黄色夏菊上。满天的阳光下,蜜蜂嗡嗡地拍打着金色的翅膀飞来,从众多夏菊中选择了一朵,徘徊不去。

我努力用蜜蜂的视角来看那朵**。它绽放着端正无瑕的黄色花朵,简直就像一座小金阁那样美,像金阁那样完整,却绝对变不成金阁,而仅仅只是一朵夏菊罢了。没错,它确实是夏菊,是一朵花,不含有任何形而上的暗示,只是一种形态。正因为像这样保持着存在的分寸,它才能释放出芬芳四溢的魅力,成为恰好满足蜜蜂欲望的东西。在无形的、飞翔的、流动的、强大的欲望面前,它勉强藏身于作为对象的形态之中,这是何等神秘啊!它不停颤抖着,形态渐渐稀薄,似乎就要破裂一般。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端正的形态,正是根据蜜蜂的欲望创造出来的,而这种美本身,也是因为预感到蜜蜂的欲望而绽放的。现在正是生命之中形态的意义大放光辉的一瞬!形态才是无形流动的生命的铸模,同时,无形生命的飞翔,才是世界一切形态的铸模……蜜蜂就这样突入花朵深处,浑身沾满花粉,陷入迷醉之中。我看见,迎接蜜蜂入内的夏菊自己也变得如同身着豪华金黄铠甲的蜜蜂,剧烈地摇晃着身子,仿佛马上就要离开花茎,腾空而去一般。

阳光,还有阳光下进行的这一活动,几乎让我头晕目眩。忽然,我脱离了蜜蜂的视角,又恢复了自己的视角。这时我意识到,我以这样的视角去看**和蜜蜂,正如金阁用它的视角看我。也就是说,正如我结束了蜜蜂的视角,重拾自己的视角一样,在生命向我逼来的刹那,我结束了自己的视角,而用金阁的视角来看自己。正是在这样的时刻,金阁出现在我和生命之间。

我恢复了自己的视角。在茫茫大千世界,蜜蜂和夏菊只是“被安排着”罢了。蜜蜂的飞翔也好,夏菊的摇曳也好,都与微风的轻拂别无二致。在这静止、冰冻的世界中,一切都是同等的。像夏菊那样散发着魅力的形态已经死绝了。**之所以美丽,并非凭借其形态,而只是凭借我们笼统称作“菊”的这一名称,以及这一名称中包含的承诺罢了。我不是蜜蜂,所以不会被****;我不是**,所以也不会被蜜蜂爱慕。所有的形态与生命的流动之间的亲和感已经消失。世界被抛弃到相对性的深渊之中,只有时间在流动。

当永恒而绝对的金阁出现,我的视角转为金阁的视角时,世界便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而在这个变化的世界中,只有金阁还保持着原来的形态,将美据为己有,并将其余的一切化为沙尘——关于这些,我已不想多说。自从那个妓女踏进金阁的庭院,尤其是鹤川意外去世以来,我便在心中反复地问:“尽管如此,作恶还是可能的吗?”

时间到了昭和二十四年正月。

我利用星期六那天“除策”(据说这个词的本义是“除去警策”的意思),在类似三番馆[1]的廉价电影院看了电影。回寺途中,我独自在新京极[2]转了很久。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碰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但我还没想起此人是谁,那张脸就被人流卷走,消失在我的身后了。

那人头戴礼帽,身穿高级大衣,围着围巾。与他同行的是一个身着红褐色大衣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艺伎。那男人粉红色的圆脸给人一种婴儿般的清洁感,这是普通中年绅士身上绝对看不到的,此外还有那条长鼻子……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师父,只是他的面部特征被礼帽遮住了。

虽然我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亏心事,却害怕被对方发现,因为忽然之间,我很想避免成为师父微服出行的目击者和证人,同师父悄无声息地建立信任或不信任的关系。

这时,一条黑狗混入了正月夜色下的人潮之中。这条黑色的长毛狮子狗,看样子经常在人群中穿梭。华丽女大衣和军外套混杂的行人的脚下,它灵活地挤进挤出,在各家商店门前站站停停。现在,它来到依旧保持着圣护院八桥[3]老口味的一家土产店门前嗅来嗅去。借着店里的灯光,我第一次看清了狗的脸。它的一只眼睛塌陷失明,眼角上堆着玛瑙一样的眼屎和血块;另一只眼睛完好,一直盯着正下方的地面。覆盖着长毛的背上,有些地方已经结痂,一束束粘连在一起的硬毛格外显眼。

不知为什么,这条狗引起了我的注意。或许是因为,它虽然在这里游**,内心却顽固地怀有与这灿烂的繁华街市截然不同的世界。狗行走在只靠嗅觉感知的黑暗世界,而这世界与人类的街市重叠起来。更准确地说,人类的灯火和唱片中的歌声笑声,都处在那顽固的黑暗气味的威胁之下。这是因为气味的秩序更实在,萦绕在狗的湿爪周围的尿味,与人类内脏器官散发的微臭存在确切的联系。

天已经很冷。看起来像是做黑市生意的两三个年轻人从一户人家门前走过,顺手揪下一把新年已过却依然没有撤走的松枝的叶子,然后摊开戴着新皮手套的手掌,比谁手里的松叶多。结果,一个人手里只有几根松针,另一个手里则有一根完整的小松枝。黑市商人笑着走开了。

不知不觉中,我跟着这条狗走了起来。狗一会儿不见踪影,一会儿又重新出现。我跟着狗转过通往河原町通[4]的街道,来到比新京极还要昏暗一点的电车路旁的人行道。狗消失不见了。我停下脚步,左看看,右瞧瞧。我一直走到车道边缘,寻找狗的去向。

这时,一辆车身锃亮的出租车停在我面前。车门打开时,一个女人先钻了进去,我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去。那个要跟着女人上车的男人突然注意到我,顿时呆立不动了。

那正是师父。不知为什么,刚才擦身错过的师父,在同女人转了一圈之后,又被我碰上了。总之,那人肯定是我师父。先上车的女人的红褐色大衣,我记得方才也见过。

这回是避无可避了。但我太惊慌失措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就在我发不出任何意义的音节时,无意义的结巴声却像煮开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我终于做出了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表情——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对师父笑了笑。

这一笑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它仿佛来自外部,突然就贴上了我的嘴角。然而,一看到我的笑,师父登时脸色大变。

“混账!难道你想跟踪我不成?”

如此责骂一句之后,师父便突然乜斜着瞪了我一眼,继而钻进车中,哐当一声用力关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刚才在新京极相遇时,师父就已经发现我了。

第二天,我等着被师父叫去训斥一通。这应该也是我解释的机会。然而,和踩踏妓女肚子事件之后一样,从第二天起,师父就用不理不睬的方式对我展开了无声的拷问。

偏偏这时候母亲又寄了信来,结尾依然是那句老话,说她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对我有朝一日能当上鹿苑寺住持心存希望。

“混账!难道你想跟踪我不成?”我越是回想就越觉得,师父的这句呵斥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倘若师父像真正的禅僧那样诙谐幽默、豪放磊落的话,应该是不会让徒弟受如此恶俗的斥责的,而是会说一句更有效的话来,简短尖刻又直击要害。虽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但如今看来,当时师父肯定是误解了我,认为我是故意跟踪他而来,还带着揪住他尾巴一样的表情嘲笑他,所以他才在狼狈不堪的情况下不顾体面,大发雷霆。

这且不多说,师父的沉默又让我整日惴惴不安。师父的存在本身就让我备感压力,就像讨厌的飞蛾一样在眼前飞来飞去。按照惯例,师父应邀去做法事时要带上一两个侍僧陪同。本来副司铁定是其中一员,但最近因为要搞民主化,变成了副司、殿司[5]、我和另外两个徒弟一共五人轮流参加。舍监被征入军队后战死沙场——他因为过于严厉,至今还被人说三道四——他的职务便由四十五岁的副司兼任。鹤川死后,又补充了一个新徒弟。

恰好这时,同属相国寺派的一座古老寺院的住持过世了,师父应邀参加新住持的就任仪式,而这次轮到我陪同。因为师父没有故意拒绝我前往,所以我暗自期待能在往返途中找到解释的机会。可是,出发前一天晚上,师父又补充了一个新徒弟作陪,我对那天寄予的希望便基本化为泡影。

喜欢五山文学[6]的人,一定都记得康安元年[7]石室善玖[8]进入京都万寿寺任住持时的入院法语[9]。新任住持到达任职的寺院,从山门开始,经过佛殿、土地堂、祖师堂,最后来到住持的居室,一路留下了一句句美妙的法语。

新任住持心中雀跃不已,手指山门,志得意满地说道:

天域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拔关键,赤脚上昆仑。

烧香仪式开始,这是旨在报答嗣法师[10]恩情的嗣法香。昔日禅宗不拘于惯例,在那个极重个人省悟的源流谱系的年代,不是师父决定收谁做弟子,而是弟子选择认谁做师父。弟子不仅可以接受最初向自己授业的师父的印可[11],还可以接受四方禅师的印可,并将自己心中选好的嗣法师的名字,在烧嗣法香时念诵的法语里公之于众。

看着这隆重的烧香仪式,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倘若我继承了鹿苑寺,在烧嗣法香的仪式上,我会按照惯例宣告师父的名字吗?说不定我会打破七百年的惯例,说出别人的名字。早春午后住持阴冷的居室,室内弥漫的五种香的芬芳,三具足[12]后面亮闪闪的璎珞,主佛背后熠熠生辉的光环,列坐众僧的袈裟的色彩……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在这里烧一炷嗣法香就好了,我梦想着那时的光景,在心里描绘着自己就任新住持时的模样。

恐怕只有那时,我才会在早春凛冽空气的刺激下,以世所罕见的愉快背叛、践踏这陈规陋习。列坐的众僧都会惊愕不已,目瞪口呆,气得脸色煞白吧。我不会说出师父的名字。我要说别人的名字……但说谁呢?真正使我省悟的师父是谁?真正的嗣法师是谁?这名字在我嘴里就是出不来。因为结巴,我是很难说出这名字的。我应该会口吃吧,应该会一边期期艾艾,一边蹦出“美”和“虚无”之类的字眼吧。然后便会哄堂大笑,而我会在笑声中狼狈地呆立不动……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师父有事要做,需要我这个侍僧协助。对于列席的侍僧来说,这本来是值得骄傲的事,但鹿苑寺住持是当天的主宾。主宾在嗣法香仪式结束之后,要用称作“白槌”的木槌敲打木砧,证明新任住持不是“赝浮屠”,也就是并非假和尚。

师父诵道:

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13]

然后用白槌重重地敲打了一下木砧。这响彻住持居室的槌音,又让我认识到师父掌握的权力是多么灵验。

师父对我不理不睬的态度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我对此已经忍无可忍。如果我还有一点人的感情,就无法不期待获得对方相应的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

我一有机会就会观察师父的脸色,这已经成了我可怜的习惯,但师父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特殊的感情。他面无表情,甚至连冷漠都看不到。即便这面无表情意味着轻蔑,那也不是针对我个人,而是针对更具普遍性的东西,比如说一般的人性,或者各种各样的抽象概念。

从这时起,我决定强迫自己想象师父那动物般的脑袋和丑陋的肉体。我想象他排便的姿势,甚至还想象他和穿红褐色大衣的女人睡觉时的模样,想象他的脸上不再毫无表情,而是因为快感而松弛下来,浮现出似笑非笑、似痛苦又非痛苦的表情。

我想象着师父那光溜溜、软乎乎的肉体和女人那同样光溜溜、软乎乎的肉体融为一体,几乎难以分辨的样子,想象着师父的大肚子和女人的大肚子相互挤压的样子……但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我的想象多么丰富,师父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都会立刻同排便和**时那动物般的表情重合起来,两者融为一体。一个极端直接变为另一个极端,中间没有如彩虹一样逐渐变色的日常细腻情感相连。如果说还有一点连接其间的东西的话,如果说还有一点能给人线索的东西的话,那就只有那一瞬间师父发出的卑劣斥责:“混账!难道你想跟踪我不成?”

我想也想烦了,等也等腻了,最后竟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欲望——想清清楚楚地看到师父写满憎恶的面庞,哪怕一次也行。结果我想出了下面这条计策,虽然它有点疯狂,又有点孩子气,而且首先显然对我不利,但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了。我甚至顾不了这种恶作剧会进一步提供对我不利的证据,加深师父对我的误解。

我去学校,向柏木请教那家店的地址和名称。柏木不问理由就告诉了我。我当天就匆匆赶到店里,看到很多印有祇园[14]名妓的明信片大小的照片。

乍看上去,女人化过妆的面孔千篇一律,但不一会儿便能从中窥见性格的微妙差异。透过同样傅粉施朱的假面,形形色色的特征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或阴暗或明朗,或灵敏聪颖或美丽愚蠢,或闷闷不乐或喜不自禁,或不幸或幸福。终于,我找到了想找的那张。店里的灯光过于强烈,那张照片光泽的表面反光太亮,我差点看漏。但我将照片拿在手中,反射减轻了许多,那个穿着红褐色大衣的女人的脸就从照片上浮现了出来。

“请给我这张照片!”

我对店员说。

我为什么如此大胆?这简直不可思议。刚好与此相呼应的是,开始实施这一计划后,我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更加开朗,而且心头涌起了难以名状的喜悦。我起初想趁师父外出时行动,好让师父弄不清是谁搞的鬼。但没过多久,我就在兴奋心情的驱使下选择了一眼就能看穿是我所为的危险办法。

到现在,将早报送到师父房间也还是我的任务。三月的清晨,空气中仍然带着微微的寒意,我像往常一样去大门取报纸。我从怀里把祇园女郎的照片取出来,夹进一张报纸里,只觉心脏怦怦狂跳。

前庭的环形车道中央,被圆形树篱包围的苏铁沐浴着朝晖,粗皮树干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分外鲜明。左边有一棵小菩提树,四五只晚归的黄雀在枝头上蹿下跳,发出如同捻念珠一样细微的鸣叫。我对这时节还有黄雀颇感意外,可那沿着晨光中的树枝移动的极纤细的黄色胸毛确实是属于黄雀的。前庭的白色碎石寂静无声。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草草擦拭完毕,有些地方还残留水渍的走廊,以免弄湿双脚。大书院中,师父房间的拉门紧紧地关闭着。天色尚早,拉门在昏暗的光线中还白亮亮的。

我照常跪在走廊里说道:

“打扰了。”

师父应了一声。我拉开门,进入房间,将折叠起来的报纸轻轻地放在桌角。师父在低头看什么书,没有瞧我的眼睛……我退出来,关好拉门,强作镇静,沿着走廊朝自己的房间慢慢走去。

去学校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任凭心脏越发激烈地跳动。我还从未如此满怀希望地等待什么事发生。我那样干虽然是为了引起师父的憎恶,但我的内心却在憧憬人与人相互理解时那热情洋溢的戏剧性场面。

说不定师父会突然来我的房间,对我表示原谅。得到原谅的我,或许会生平第一次产生鹤川平日那种纯洁明朗的感情。我和师父想必会相互拥抱,尽释前嫌,只留下对互相理解得太迟的叹息。

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热衷于如此愚蠢的空想,尽管这段痴迷并未持续多久。冷静地思索一番,我意识到,就在我实施自己计划的时候——用无聊的愚蠢行为激怒师父,从而让他将我的名字从住持继承人候选名单中剔除,进而永久丧失成为金阁主人的希望——我甚至将自己对金阁的长久执着都忘了。

我只管竖着耳朵倾听大书院师父房间那边的动静,但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这一次,我等待着师父的雷霆怒火和震天大喝。即使被拳打脚踢,鲜血直流,我想我也不会后悔。

然而,大书院那边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声响传来……

那天早上,终于挨到了上学时间。走出鹿苑寺时,我心神疲惫,颓废极了。到了学校也听不进去课,回答老师提问也驴唇不对马嘴,逗得大家发笑。我朝柏木看去,只见他漠不关心地望着窗外。柏木肯定察觉到我内心的波澜起伏了。

放学回寺后也没什么变化。寺院里阴暗发霉的生活永远不变,今天和明天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和区别。今天正逢每月两次的禅宗经典讲解课。全寺上下都集中到师父的房间听课。我相信师父多半会通过讲解《无门关》里的一则公案来当众指责我。

我之所以相信师父会这样做,原因如下:今晚上课,我要和师父相对而坐,这同我的性格极不相符,但我自己感到了一种应该称作勇气的东西。所以,师父也该表现出与此相应的男性美德,打破伪善,在全寺上下面前坦白自己的行为,继而指责我的卑劣行为。

全寺上下手拿《无门关》讲义,聚集在昏暗的电灯光下。夜里很冷,但只有师父身旁放着一个小手炉。我听见有人在擤鼻涕。老老少少的僧人低垂着头,阴影投在他们脸上,每张面孔都透着难以形容的倦怠。新入寺的徒弟白天在一所小学当老师,他瘦削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总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只有我感到体内充满力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打开讲义时,师父环视众人,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目光。我想让他瞧瞧,我是绝不会俯首低眉的。师父眼睛周围堆满了皱巴巴的肥肉,但他的目光径直扫过我,转移到邻座的脸上,没有对我表现出丝毫的兴趣。

讲课开始了。我一心等待着师父讲到什么地方时话锋突转,指出我的问题。我侧耳倾听着。师父依然嗓音洪亮,可我听不见半点师父的心声……

那一晚,我始终没有入睡。我蔑视师父,想要嘲笑他的伪善,但渐渐萌发的悔恨让我无法将这种兴奋的心情一直保持下去。对师父的伪善的轻蔑,同我软弱的意志以奇妙的方式相结合。我最后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既然我认识到师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对手,那即便向他道歉也并不意味着我的失败。我的心一度爬到陡坡的顶部,现在又开始向下飞奔。

我打算明天早上去道歉。到了早上,我又决定在今天之内的某个时候去。我发现师父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这天风很大。放学回来,我漫不经心地打开桌子抽屉,发现了一个白纸包,包里竟是我买的那张照片。白纸上一个字也没写。

师父似乎想用这种办法了结那件事。这似乎并不是要表明他不会理睬那件事,而是要让我认识到我的做法对他不起作用。但这种返还照片的奇特方法突然令我浮想联翩。

师父肯定很痛苦,我想,他肯定是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才想出这个办法的。他现在确实恨我,但这很可能不是由于这张照片本身,而是由于这张照片让他不得不干下卑劣的行径——在自己的寺院中避人耳目,趁无人的间隙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进入从未涉足的徒弟房间,像个十足的罪犯一样打开我的抽屉——师父已经有充分的理由憎恨我。

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然迸发出莫名其妙的喜悦,随后便愉快地行动起来。

我用剪刀将那女人的照片剪成碎片,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厚纸,将碎片包起来,紧握在手里,朝金阁旁边走去。

风高月明的夜空之下,金阁依然耸立在那里,浑身上下洋溢着阴郁的均衡。林立的细柱沐浴在月光下,宛如琴弦,金阁则仿佛是一件奇异而巨大的乐器。能否看到这番景象,取决于月亮的高低,而今晚正好呈现出这一效果。不过,风只能从这绝不会作响的琴弦的间隙中徒然吹过。

我从脚下捡起一块小石子,包进纸里,结结实实地拧成一团,就这样将女人照片的碎屑坠上重物,投入镜湖池池心。不一会儿,悠然扩散的波纹就来到了岸边我的脚下。

那年十一月间我的突然出走,就是所有这些事日积月累的结果。

事后回想,这看似突然的出走,其实经过了长期的深思熟虑和犹豫不决。但我仍倾向于将其视作一时冲动的行为。因为我内心从根本上缺乏冲动,所以格外喜欢模仿冲动。比如说,有个男人前一天晚上便计划好要去给父亲扫墓,结果当天出了家门,来到车站时却忽然改了主意,跑去酒友家了——这种情况,你能说他的行为纯粹是冲动使然吗?他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不是对自己意志的复仇吗?比起长久以来的扫墓准备,去喝酒的愿望其实才更加强烈。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是,前一天,师父第一次以毅然决然的语气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曾经打算将来让你继承衣钵,但如今我要明确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想法了。”

虽然这是师父第一次明言自己的决定,但应该说我早已有所预感,并做好了心理准备。师父的宣告对我来说并非晴天霹雳,我没有临到头才大惊失色、狼狈不堪。尽管如此,我还是宁愿把自己的出走看成是师父的那句话触发的我一时冲动的行为。

通过照片突袭这一招确认师父恨我入骨之后,我也开始渐渐荒废学业。预科一年级时,我现代汉语和历史都以八十四分拔得头筹,总学分七百四十八分,在八十四人中名列第二十四位,在四百六十四课时中,我旷课只有十四课时。预科二年级,我总分六百九十三分,名次落到了七十七人中的第三十五位。但我没有钱去消磨时间,直到三年级之后,我才纯粹为了享受不上课的闲暇时光而逃学,而这个新学期又正是照片事件不久后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学校发出了警告,师父也斥责了我。成绩不好,缺课又多,这固然是斥责的理由,但让师父尤为恼怒的是,我竟然没有参加一学期只安排了三天的“接心[15]”。学校规定,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各有三日“接心”,一切形式都同专门道场[16]一样。

这一次,师父特意把我召入自己的房间斥责,这相当罕见。我只是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我暗自期待师父提起的事,无论是照片事件,还是更早之前妓女勒索钱财的事件,师父全都只字未提。

然而,从这时开始,师父对我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说起来,这正是我希望得到的结果,是我希望看到的证据,也是我的一种胜利。而且,要获得这样的胜利,只需要偷懒就够了。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旷课达六十多课时,大约相当于第一学年三个学期总旷课时间的五倍。这么多时间,我既不用来读书,又没钱去娱乐,除了偶尔同柏木谈谈话,我都一个人待着,什么也不做。我寡言少语,独来独往,无所事事,以至于我对大谷大学的记忆和无为的记忆融为一体,难以区分。这样的无为,或许也是我所特有的“接心”吧。因为在此期间,我没有感到过片刻的无聊。

我曾坐在草地上,一连几小时盯着蚂蚁搬运细红土筑巢,但引起我兴趣的并非蚂蚁。我也曾长时间地呆望着学校后面工厂的烟囱冒出的轻烟,但勾起我兴致的也并非轻烟……我觉得自己正全身心沉浸在自我这一存在之中。外界到处时冷时热。是啊,怎么说才好呢?外界一会儿斑斑点点,一会儿条条杠杠。自己的内部同外部不规则地缓缓相互替换,周围无意义的风景映入我的眼帘——就这样,风景闯入我的内部,而那没有闯入的部分在远方朝气蓬勃地闪烁着。那闪烁的东西有时是工厂的旗帜,有时是土墙上微不足道的污点,有时又是扔到草丛里的一只旧木屐。所有的一切,都在我心里乍生乍死。可以说,这些都是不具任何形态的思想吧……重要的东西,总是同琐碎的东西牵手,今天报上登的欧洲政治事件,似乎同眼前的旧木屐有割不断的联系。

我曾经就一片草叶顶端的锐角进行过长时间思考。说“思考”也不恰当,这些莫名其妙的琐碎念头绝难持久,只是在无关生死的我的感觉上,如同副歌一样执拗地反复出现。为什么这片草叶的顶端必须是这样锋利的锐角?如果它是钝角,草这一物种就不复存在,整个自然就必然从这一角崩溃吗?倘若如此,拆下大自然齿轮中的一个极小零件,不就可以颠覆整个大自然了吗?于是,我徒劳无益地思索起种种颠覆自然的方法来。

我受师父斥责的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全寺上下对我的态度日益严厉。曾嫉妒我升入大学的那个徒弟,总是用得意扬扬的冷笑望着我。

夏秋两季,我在寺内继续着几乎不同外人开口说话的生活。我出走的前一天早上,师父指派副司来传唤我。

那是十一月九日的事。我正要去上学,所以穿着制服来到师父面前。

师父本来是满脸福相,但因为不得不见我,同我说话,他那张脸异常僵硬凝固。见师父以看麻风病人一样的眼光看我,我感觉非常痛快,因为这才是我希望见到的洋溢着常人感情的眼睛。

师父立刻挪开视线,一边在手炉上搓手一边说话。他那柔软的掌肉相互摩擦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在初冬清晨的空气中无比清澈,甚至有些刺耳。法师的肉和肉接触时,似乎存在着超乎必要的亲密。

“你过世的父亲该多么伤心啊!看看这封信,学校又寄来了严厉警告。再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接着,师父便说出了那几句话,“我曾经打算将来让你继承衣钵,但如今我要明确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想法了。”

我沉默良久,说道:

“看来您已经把我抛弃了?”

师父没法立刻作答,过一会儿才答道:

“都到这般田地了,你还觉得自己不该被抛弃吗?”

我没回应,但不久就禁不住结结巴巴地说起别的事来。

“我的事,师父无所不知;师父的事,我想我也一清二楚。”

“你知道又能怎样?”法师的目光阴沉下来,“毫无意义,什么用都没有。”

我从未见过眼前这种人——他完全抛弃了现世,对生活的细节、金钱、女人,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所不沾,却又如此侮辱现世……我感到恶心,仿佛碰到了一具血色极好、体温尚存的尸体。

此时,我心头涌起一股迫切的渴望,想要与自己身边的一切远离开来,哪怕片刻也好。从师父房间退出来之后,这个想法始终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我把佛教词典和柏木给的尺八等用包袱布裹好,连同书包一起提着,匆匆赶往学校。路上我脑子里想的就只有出走的事。

走进校门,正好碰见柏木在前面。我拉住他胳膊,闪到路旁,提出借三千日元,并请他收下词典和赠我的尺八,拿去多少派点用场。

柏木的脸上一扫平时鼓吹邪说时那种哲学式的爽快,他眯着眼睛,用迷离的眼光看着我说:

“还记得在《哈姆雷特》那出戏中,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提出了什么忠告吧?‘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因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17]”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说,“如果不行就算了。”

“我还没说不行呀。咱们好好谈谈吧,现在我也不知能不能凑出三千日元来。”

我不由得想一一列举从插花师傅那里听来的柏木的手段——从女人身上巧妙地榨取钱财的手段——但还是忍住了没说。

“先想想怎么处理这本词典和尺八吧。”

柏木说着,忽然转身朝校门走去。我也折返回去,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柏木说,之前提过的那个光俱乐部的学生社长由于涉嫌从事非法贷款而被捕,九月获释之后,信用一落千丈,如今似乎生活困窘。从今年春天开始,光俱乐部社长就引起了柏木的极大兴趣,时常出现在我们的话题当中。柏木和我都确信他是社会的强者,谁料仅仅两周后他竟然会自杀。

“你借钱干什么?”

柏木冷不丁地问,根本不像是柏木这种脾性的人能提的问题。

“想去什么地方随便逛逛。”

“还回来吗?”

“或许吧……”

“你想逃避什么?”

“我想逃避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东西都在散发刺鼻的无能气味……师父也无能,非常无能。我看出来了。”

“也逃避金阁吗?”

“是,也逃避金阁。”

“金阁也无能?”

“金阁不是无能,绝不是无能。但它是一切无能的根源。”

“这倒像是你才有的想法。”

柏木在人行道上迈着往日那种夸张的舞步,兴高采烈地咂着嘴说。

在柏木的引导下,我们进了一家阴冷的小古董店,卖掉了尺八。只卖了四百日元。接着又进了一家旧书店,好不容易才把词典以一百日元售出。柏木把我领到他的出租屋,好将剩下的两千五百日元借给我。

在那里,柏木提出了一个奇怪的方案,说尺八算是物归原主,词典算是礼物。既然这两件东西都归他柏木所有,那卖得的五百日元仍然是他的钱,再加上两千五百日元现金,那借款当然是三千日元。到还清为止,他要每月收百分之十的利息。同光俱乐部每月百分之三十四的高利贷相比,这么低的利息几乎算得上恩典了……柏木取出笔墨纸砚,将这些条件郑重其事地写下来,并且要我在借条上摁拇指印。我讨厌去想未来的事,于是当即伸出拇指,蘸上印泥一摁了之。

我很心急,把三千日元揣在怀里,一出柏木的出租屋就上了电车,在船冈公园前下车,跑上通往建勋神社的蜿蜒石阶。我想去那里抽一支神签,以获得神对我此次出行的暗示。

快爬完石阶的时候,我看见了右边义照稻荷神社那座花哨刺眼的朱红色正堂,还有罩在铁丝网里的一对石头狐狸。狐狸口叼卷轴,尖尖竖起的耳朵里也染成了朱红色。

这天阳光暗淡,偶尔会吹来凉风。拾阶而上,石阶看上去好像蒙上了一层细灰,那实际上是从树林缝隙透下的稀薄日光,因为实在太微弱,所以看上去恰如肮脏的灰尘。

一口气跑到建勋神社的宽敞前庭时,我已经有点冒汗了。正前方还有一段通往前殿的石阶,一条平坦的石板路朝石阶延伸而去。左右两侧,松枝低回盘曲,遮蔽了参道上空。右侧是木质墙壁、颜色古旧的神社办公室,大门上挂着写有“命运研究所”字样的牌子。从神社办公室去前殿,还要经过一座白泥灰墙的仓库。从那里再往前,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棵杉树。蛋白色的冷云中包含着沉痛的光芒。放眼望去,乱云飞渡的天空下,京都西郊的群山尽收眼底。

建勋神社以信长[18]为主祭神,配祀其长子信忠。神社相当古朴,只有前殿四周的朱红色栏杆为这里增添了几分色彩。

我登上石阶,礼拜之后,从横跨功德箱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古旧的六角木箱。我摇动木箱,一根削得很细的竹签从底孔掉出来,上面只有两个墨字:十四。

我转身往回走,一边念叨“十四……十四……”,一边走下石阶。这数字的声音滞留在我的舌头上,似乎慢慢有了某种意义。

我来到神社办公室门口,求人解签。一个看上去在厨房做洗刷工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边走边在解下的围裙上不停地擦手。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我按规定支付的十日元解签费。

“几号?”

“十四号。”

“请在木板窗外的窄廊那边等着。”

我坐在木板窗外的窄廊上等候,心想,自己的命运竟然要由这女人湿漉漉的皲裂双手来决定,真是毫无意义啊。不过,我来这里就是要将命运押在无意义的神签上,所以也就无所谓了。关闭的拉门里,传来难开的古旧小抽屉的拉环撞击声,随后是纸页翻动的声音。不一会儿,拉门开了一条小缝。

“给,请看。”

女人递出一张薄薄的字条,然后又关上了门。字条的一角留下了女人的湿指印。

我一看,上面写着:“第十四号:凶。”

详细的签文是:

汝有此间者,遂为八十神所灭。

大国主命遭“烧石”“茹矢”等艰难困苦[19],应奉祖神教示,退离此国。宜悄然逃遁之兆。

意思是:万事不如人意,前途令人不安。但我并不害怕,看了眼下边诸多项目中的旅行一项,上面写着:

“旅行——凶,尤忌西北。”

于是,我决定去西北旅行。

开往敦贺的列车早上六点五十五分从京都站发车。寺里的起床时间是五点半。十日清晨,我起床后马上换了制服,谁都没有感到纳闷。大家已经习惯了对我视而不见。

黎明时分,人们分散到寺院各处,或打扫庭院,或擦拭地板,要一直忙到六点半。

我一边打扫前庭,一边盘算着连书包也不带就出去旅行,就像突然从这里神秘失踪了一样。拂晓,微微发白的碎石路上,晃动着我和扫帚的影子。突然,扫帚倒了,我的身影消失了,只有白色的碎石路还留在微茫的晨曦中。我梦想着自己必须以这样的方式出发。

我没有和金阁告别,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必须将我从包括金阁在内的全部环境中突然夺走。我渐渐朝山门的方向扫去。透过松树梢,我望见了几点晨星。

我的心狂跳不止。“非走不可”这句话简直就在展翅欲飞。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走——逃离我的环境,逃离束缚我的美的观念,逃离我坎坷不幸的命运,逃离我的结巴,逃离我的存在条件。

我的扫帚落入拂晓昏暗的草丛中,就像果实离枝一样。我借助树荫的掩护,蹑手蹑脚地向山门走去,一出门就脚底生风般跑了起来。首班市营电车驶入车站,我混在稀稀拉拉的工人模样的乘客中,羞涩地沐浴着明亮的车内灯光。我觉得自己从未到过如此明亮的地方。

那次旅行的细节至今仍然历历在目。那不是一次无目的地的出走。我选中的目的地,是我中学时代修学旅行去过的一个地方。然而,在电车徐徐接近目的地的过程中,由于出发和解放的念头过于强烈,前方等待我的仿佛只有未知。

火车走的是通往故乡的熟悉路线,但那被熏黑的古老列车看上去从未这般新鲜稀罕。车站、汽笛,乃至破晓时分扩音器的沙哑回声,都在重复、强化同一种感情,在我的面前展开了一幅鲜艳醒目的抒情画卷。朝阳把宽广的月台划分为明暗有别的几段。从月台匆匆跑过的皮鞋声、噼噼啪啪如同炸裂的木屐声、响个不停的单调的车站铃声,还有小贩从篮子里掏出的柑橘的颜色……这一切,都好似我委身其中的某种庞然大物的一条条暗示和一个个预兆。

车站上,无论多么细微的片段,都被强行往“别离”和“出发”的统一情感方向拉拽集中。从我眼下退向后方的月台,是那样落落大方、彬彬有礼。我感受到,这毫无表情的混凝土平面,由于我从这里动身、离开、出发,而显得多么光辉灿烂。

我信赖火车,这种说法很可笑。虽然如此,为了保持自己正一点点远离京都车站这一难以置信的念头,我只能这样说。夜晚的鹿苑寺中,我曾多次听到从花园附近驶过的货运列车的汽笛声。而今天,我也乘上了曾昼夜不分、千真万确地奔向远方的东西,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火车沿着当年我和患病的父亲一起看过的群青色保津峡行驶。爱宕山脉和岚山西侧,从这里到园部附近的地域,也许是受气流的影响,气候和京都市截然不同。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间,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日上午十点,从保津川腾起的雾气会准时笼罩此地的每个角落。雾不停地流动,极少中断。

眼前呈现出一片朦胧的田园风光。收割过的田野发了霉一样,蓝中带绿。田埂上长着稀疏的树木,高低错落,大小不一。靠下的枝叶全被修剪干净,细细的树干都被当地称作“蒸笼”的稻草堆包起来。这些树木从雾气中逐次现身时,活像一个个幽灵。有时候,车窗跟前会掠过一棵十分鲜明的大柳树,在几乎看不见轮廓的灰色田野的背景下,它不堪重负一般低垂着湿透的叶子,在薄雾中来回摇摆。

从京都出发时,我还那样生气勃勃,此时却陷入了对死者的追忆当中。对有为子、父亲和鹤川的回忆,在我心中唤起了难以名状的亲切感。我怀疑自己只能把死者作为人去爱。话虽如此,与生者相比,死者的形象就是更容易招人爱啊!

在不太拥挤的三等车厢里,那些难以被爱的生者,有的慌慌张张地抽着烟,有的剥着橘子皮。邻座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许是某一公共团体的职员,正在大声说话。他们都穿着难看的旧西服,其中一人的袖口还露出了裂开的条纹里子。我再次感叹,平庸这玩意儿,是不会随年龄的增长而有丝毫衰减的。可以说,这些农民模样的人被晒得黝黑、满是深深皱纹的脸,同他们因贪酒无度而嘶哑的声音一起,体现了一种堪称“平庸之精华”的东西。

他们议论着应该由什么人去找公共团体捐款。一个沉稳的秃顶老人没有加入谈话,只是用不知洗了几万遍、已经发黄的白麻手帕不断地擦着手。

“瞧我这双黑手,”他自言自语道,“就是被煤烟自然熏成这样的。真讨厌啊。”

“你因为煤烟问题给报纸写过投诉信,对吧?”另一个人搭话道。

“没有。”秃顶老人否定道,“总之就是很讨厌。”

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交谈中不时出现金阁寺或银阁寺的名字。

他们的一致意见是,必须让金阁寺或银阁寺多多捐款。银阁的收入虽然只有金阁的一半左右,但那也是一大笔钱。举个例子,金阁的年收入应该超过五百万日元,而寺里的生活遵守禅僧的一般标准,即便算上水电费,一年的消耗也只有二十多万日元。那积攒的钱都到哪儿去了?法师让小僧们每天吃冷饭,自己每晚则跑去祇园花天酒地。而且寺里不用缴税,和享有治外法权一样。大家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那位秃顶的老人依然拿着手帕,一边擦手,一边趁别人停顿的间隙插一句:

“真讨厌。”

这也成了前一段谈话的结论。老人那双擦了又擦、蹭了又蹭的手,已经全无煤烟的痕迹,释放着荷包吊坠一样的光泽。实际上,这双刚刚擦洗出来的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手套更合适。

说来也怪,这还是我这辈子头一次听到世间对寺院的批评。我们属于僧侣世界,学校也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从来没有当着彼此的面批评寺院。但老职员们的这番对话并没有让我感到吃惊,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我们吃冷饭,法师逛祇园……不过,我对老职员以这样的理解方式来理解我,却感到难以言喻的厌恶。用“他们的语言”理解我,这是我难以忍受的。“我的语言”同“他们的语言”截然不同。请不要忘了,即便看见师父和祇园艺伎走在一起,我也没有产生丝毫道德上的厌恶。

所以,老职员们的话很快就飘然逝去,只在我心中留下淡淡的平庸和微微的厌恶。我无意仰求社会支持我的思想,也无意将自己的思想套上条条框框,以方便世人理解。正如我多次说过的那样,不被理解正是我的存在理由。

车门突然打开,进来一个胸前挂着大篮子的公鸭嗓小贩。我忽然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便买了一份盒饭吃下。里面装的不是米饭,而是似乎用海草制成的绿色面条。雾虽然散了,但天空依旧昏暗无光。丹波山脚下的贫瘠土地上,开始出现一户户种楮树造纸的人家。

舞鹤湾。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像往昔一样令我心潮起伏。从在志乐村度过的少年时代开始,它就是看不见的海的总称,最后竟成了“对海的预感”的代名词。

只要站到耸立在志乐村后的青叶山的山顶,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大海。我曾两次登上青叶山,第二次正好看到联合舰队驶入舞鹤军港。

停泊在波光粼粼的舞鹤湾的舰队也许是在秘密集结。有关这支舰队的一切都是机密。我们甚至怀疑过这支舰队是否真的存在。因此,远远望见的联合舰队,就像是一群我只知其名、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威风凛凛的黑色水鸟。它们在凶猛老鸟的警戒保护下偷偷戏水洗澡,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观察它们。

列车员来回通报下一站是“西舞鹤”,我闻声猛然回过神来。如今已经见不到慌忙扛行李的水兵乘客了。除了我,准备下车的就只有两三个黑市商人模样的男子。

一切都变了。这里仿佛变成了外国港口,英语交通标志带着威胁的意味立在各个街角。许多美国兵往来穿梭。

在初冬阴沉沉的天空下,冰冷的微风挟着海水的咸味,从宽阔的军用公路上吹过。与其说那是海水的气味,不如说是无机质的铁锈味。狭窄的海面深入城市中心,如同一条运河,水面死气沉沉,岸边系着美国的小型舰艇……这里固然和平,但过于周到的卫生管理夺走了昔日军港杂乱无章的肉体活力,将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大医院。

我不想在这里同大海亲密相会。说不定会有吉普车从身后开来,半开玩笑似的把我撞进大海。如今想来,我那次旅行的冲动中包含了大海的暗示,而那“海”恐怕不是眼前人工港模样的“海”,而是我小时候在故乡成生海角接触到的那种保持着天然姿态的狂暴的“海”,是纹理粗犷、始终满怀怒气、躁动不安的里日本[20]的海。

所以我决定去由良。夏天喧闹的海滨浴场,到这个季节肯定也萧条了,只能看到陆地和海在暗中较量。我的脚还模糊地记得,从西舞鹤到由良只有三里路。

道路从舞鹤市开始,沿着舞鹤湾底部向西延伸,与宫津线直角相交,不久就翻过泷尻岭,来到由良川。越过大川桥后,沿由良川西岸北上,然后顺流而下,来到河口。

我离开市区,一路步行……

我一直走着,走累了就这样问自己:

“由良有什么呢?我这样一个劲儿地走下去,是为了碰上什么明确的证据吗?那里不是只有里日本的海和无人的海滨吗?”

然而,我的双脚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不管去往何处,目的地是哪里,我只想“到达”。我所去之处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我产生了一种几乎不道德的勇气——不管最终到达哪里,都要有直接面对的勇气。

偶有微弱的阳光心血**般照射下来,透过道旁大山毛榉的枝叶缝隙,洒落淡淡的日影,吸引我去歇脚。但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没有闲暇停步歇息,消磨时光。

接近流域宽广的河段时,地势一般都比较平缓,但由良川不是这样,它是从峡谷中突然冲出来的。虽然河水碧蓝,河面宽阔,但在阴沉昏暗的天空下,河流却像是在不情不愿地朝大海缓缓爬过去一样。

来到由良川的西岸,车辆和行人都绝迹了。不时能见到路旁地里种的夏橘,却没遇到一个人影。经过一个名叫和江的小村子时,我听见窸窸窣窣的拔草声,不一会儿,一只鼻尖长着黑毛的小狗从草丛中探出了头。

我知道,这一带称得上名胜的,有来历可疑的山椒大夫[21]故居。但我无心在那里停留,所以不知不觉间已从它前面走了过去。都怪我一心只想眺望大海。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包围的大沙洲。我走的这条路上明明没有风,竹林却在随风摇摆。沙洲上有一块面积一二町步[22]的田,耕种全赖雨水,不见农夫的身影,只有一个人正背对我垂钓。

对这许久才见到的人影,我不由得生出一种亲近感。

他是在钓鲻鱼吗?我暗自琢磨,如果钓的是鲻鱼,那这里应该离河口不远了。

这时,随风摇摆的竹林忽然沙沙声大作,盖过了潺潺的流水声。那边看上去雾蒙蒙的,应该是飘起了细雨。雨点浸润着干涸的沙洲河滩。我还没反应过来,雨点就落到了我头上。我冒雨望向沙洲,那里已经收了雨脚。钓鱼人始终纹丝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头上的阵雨也很快过去了。

每到道路拐弯处,满眼都是芒草和秋草。不过,开阔的河口一定已经近在眼前,因为我闻到了冰冷的海风扑面而来。

越接近由良川的终点,越能见到几处凄冷的沙洲。河水确实在逼近大海,并受到潮水的侵袭,但水面却越发沉静,没有任何入海前的征兆,仿佛一个在昏迷中走向死亡的人。

河口意外地狭窄。大海在这里与河水相互融合又相互侵犯,模模糊糊地横在面前,同空中堆积的暗云连成一片。

为了接触大海,我必须迎着穿过田野和耕地的狂风再走上一段路。风在北面的大海上无所不在,纵横驰骋。这样凛冽的风,如此浪费在空旷无人的荒野上,全都是因为大海。说起来,这风就是笼罩此地冬天的气体之海,是发号施令、为所欲为、无影无形的海。

河口对面,层层叠叠的海浪慢慢显示出宽广的灰色海面。河口正面浮现出一个圆顶硬礼帽形状的小岛。那是离河口八里远的冠岛,是自然保护动物大鹱鸟的栖息地。

我走进一处旱田,环顾四周,全是荒凉的土地。

这时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它转瞬即逝,让人不明所以。我伫立良久,在劲吹的冷风中,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再次迎着风迈开了脚步。

贫瘠的旱田连着多石的荒地,野草大半都枯萎了,只有像紧贴地皮的苔藓一样的杂草尚未枯萎,保留着一点绿色。这些杂草的叶子也卷曲干瘪了。这一带已全是沙化的土地。

我不由自主地背向烈风,仰望原本位于身后的由良山岳。就在这时,传来一道颤巍巍的沉闷声响,听上去像是人声。

我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顺着低崖上的一条小径,可以下到海滨。我发现,那里正勉强进行着护岸工程,以防止严重的海水侵蚀。到处都躺着白骨一样的混凝土柱子。沙地上这些新混凝土柱子的颜色,看上去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活力。那颤巍巍的沉闷声响,是混凝土倒入模子振捣器振动时发出的。四五个红鼻头的工人诧异地打量着身穿学生服的我。

我也扫了他们一眼。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致意就此结束。

海从沙滩起急剧下陷,状如研钵。我踩着花岗岩质的细沙走向岸边时,喜悦再次袭来,我感觉自己正在确实地一步步逼近刚才心中闪现的那种意义。寒风凛冽,我没戴手套的手几乎冻硬了,但我毫不在意。

没错,这正是里日本的海!是我所有不幸与灰暗思想的源泉,是我所有丑恶与力量的源泉。大海狂暴汹涌,波涛接踵而至,前浪与后浪之间显露出平滑的灰色深渊。昏暗的海面上空堆叠着层层云团,看上去既沉重又纤细。这是因为,望不到边的沉重积云镶着一圈无比轻盈冰冷的羽毛般的花边,包围着中央若有若无的淡蓝色天空。铅色的大海背靠着黑紫色的海角群山。一切事物都既是动的又是不动的,既蕴含着不断蠢蠢欲动的黑暗力量,又给人以矿物般凝固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与柏木初次见面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我们坐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呆呆地望着从树叶缝隙透下的嬉戏的阳光——我们正是在这样的瞬间突然变得残忍暴虐的。

现在,我面朝波涛,迎着强劲的北风。这里既没有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也没有修剪齐整的草坪。然而,这荒凉的自然,要比春日午后的草坪更讨我欢心,与我的存在也更亲密。在这里,我感到自我满足。我再也不受任何东西的威胁了。

我那突然产生的念头,是否正如柏木所说,是一种残忍暴虐的念头呢?无论如何,这种念头从我的心底突然产生,启示了我先前一闪而过的那种意义,将我的内心照得通亮。我尚未对此做出深入思考,只是被那个念头攫住了,就像被电光击中了一样。然而,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一产生便立刻力量大增,分量大涨。或者毋宁说,我已被它包围了。这个念头就是:

必须烧毁金阁!

[1] 播放上映一年以内作品的电影院。

[2] 京都市的一条繁华商业街。

[3] 八桥是京都有名的和式点心。圣护院八桥总店是出产八桥最有名的店铺之一。

[4] 京都市的南北主干道之一。

[5] 在禅宗寺院,负责打扫殿堂、佛堂装饰、灯、香、供桌等事务的役僧。

[6] 从镰仓末期到江户初期,镰仓五山(镰仓五座著名临济宗寺院)和京都五山(京都五座著名临济宗寺院)的禅僧创作的汉诗文、日记、语录的总称。

[7] 即1361年。

[8] 石室善玖(1294—1389),室町时代的禅僧,曾任临济宗建长寺、圆觉寺等寺的住持。

[9] 禅师进入寺院担任住持时,以平易的语言对修行僧讲解佛教经典,开示佛法的道理。

[10] 禅宗里,弟子继承师父的法统称为“嗣法”,其师父即“嗣法师”。

[11] 师父证明认可弟子已经悟道。

[12] 供在佛前的香炉、花瓶、烛台。

[13] 禅师开堂说法时的仪式语。新任住持说法前,先由维那(管理僧众事务、位次于寺主的僧人)或有地位的僧人宣说此语,意为光临本法堂的各位高僧们都应当照察佛法第一义。

[14] 京都著名的花街,妓馆林立。

[15] 禅宗中,在一定时间内不分昼夜专心坐禅称为“接心”。

[16] 日本禅宗中,僧侣为了取得住持资格而在一定期间内修行的研修机构称为“专门道场”。

[17] 出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三场,朱生豪译。

[18] 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时代至安土桃山时代的大名,从1568年至逝世前掌握日本政局,推翻了名义上管治日本逾200余年的足利幕府,使从应仁之乱起持续百年以上的乱世步向终结。在日本历史上,与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两人并称“战国三杰”。

[19] 根据《古事记》的描述,众神欲杀大国主命,骗他去抓山里的红色野猪,然后把一块像野猪的大石头用火烧红了(即“烧石”),从上边滚下来,大国主命去抓石头,被烧死。他的母神设法使其复活。后来,大国主命又被骗去山里,众神把大树切开,中间打下楔子(即“茹矢”),叫大国主命走到里边去,再把楔子打开,把他夹死了。他的母神又把他弄活,对他说:“汝有此间者,遂为八十神所灭。”意思是,“你在这里,恐怕终于要被众神所杀害的吧。”

[20] 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地区称为“里日本”,而本州面向太平洋的地区称为“表日本”。

[21] 日本小说家森鸥外(1862—1922)的短篇历史小说《山椒大夫》中的人物,是由良的一个贪婪无道的财主。

[22] 1町步约合1公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