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鹤川服了将近一年丧。孤独的生活开始之后,我很容易就习惯了。我又一次明白,对我来说,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的生活是最不需要付出努力的。对人生的焦躁感也离我而去。日子跟死水一样,但我过得很快活。
学校图书馆成了我唯一的享乐场所。我根本不看禅学书籍,只是随手翻阅一些翻译过来的小说和哲学书。我有所担心,不愿在这里列举那些作家和哲学家的名字。我承认,这些作品对我多少有所影响,成为我后来行为的要素。但我更愿意相信那一行为本身是我的独创,而不喜欢将其解释为受某种既成哲学的影响。
如前所述,我从少年时代开始便以不被人理解作为唯一的骄傲,我也从未产生过表达自己以争取别人理解的冲动。当我想明晰地表达自己时,其实并未多想。我不知道这是否来自想要理解自己的冲动。因为这种冲动是遵循人的本能,自然而然地成为架设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桥梁的。金阁之美令我陶醉,我的一部分也因而不透明了。陶醉在金阁之中的我,便无法再沉醉于别的任何事物之中。为了与其对抗,我必须通过意志保住我明晰的那部分。我不知道别人怎样,但对我来说,只有这明晰的部分才是我自己。反过来说,我并不是拥有明晰自我的人。
那是进入大学预科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昭和二十三年春假期间的事。一天晚上,师父不在寺内,我没什么朋友,只好一个人去散步,消磨这难得的自由时间。出寺后,我走出了山门。山门外环绕着一条沟渠,渠旁竖立着一块公告牌。
这本是多年来看惯的东西。我闲来无事,转过头,将月光下的古老公告牌上的文字读了一遍:
注意
一、未经许可,不得改变外观现状。
二、不得从事其他影响保留物的行为。
以上务必注意。如有违犯,依国法处治。
内务省
昭和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公告牌明显是针对金阁而立,但那抽象的语句却不知是在暗示什么,只是让人觉得,不变不坏的金阁同这块公告牌是分属两个世界的。这告示预示了某种不可解或者说不可能的行为。立法者必定在概括这种行为时不知所措。为了处罚只有疯子才能想出的行为,该如何事先恫吓那个疯子呢?恐怕需要只有疯子才能读懂的文字吧……
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影正沿着门前宽敞的人行道朝这里走来。白天的游人早已消失不见,这一带的夜里,只看得见月光下的松树,以及远处电车道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的前灯光芒。
我突然认出那人影正是柏木,从走路的样子就看得出来。过去一年里,是我故意疏远了他。我不再去想这段往事,心中涌起的只有对他的感激,因为是他治愈了我的精神创伤。没错,从初见他起,他就用难看的内翻足,用毫不客气的伤人语言,以彻底的告白,治愈了我残疾的思想。我应该就是在那时才第一次体会到以同等资格与人交谈的喜悦,体会到深入自己“既是和尚也是结巴”这一确切意识的深处的喜悦,那滋味就像干了缺德事一样。与此相反,在我同鹤川的交往当中,上面的两种意识常常会被抹除。
我笑脸迎上前去。柏木身穿制服,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包袱。
“你这是要出门吗?”他问。
“不是……”
“见到你太好了。跟你说实话吧……”柏木说着,坐到石阶上,打开包袱,露出了两支发出幽暗光泽的尺八,“前不久,我老家的伯父去世了,留给我这支尺八作为纪念品。我还有一支,是以前随伯父学吹尺八时得到的。这个纪念品看起来相当名贵,但我还是觉得用惯了的那支更好,而且我留两支也没用,所以就想拿一支来送给你。”
对于从未接受过别人礼物的我来说,不管是什么礼物都让我开心。拿到手上一看,前面四个孔,后面一个。
柏木继续道:
“我学的是琴古流[1],今晚难得月色这么好,我便想来金阁吹吹,顺便也教教你……”
“那最好现在就教,因为师父不在,寺里的老仆偷懒,院落还没打扫完。扫完之后金阁就要锁上大门了。”
如果说柏木这次来得很唐突的话,那么他提出的“因为月色好所以想上金阁吹尺八”的说法也很唐突,这一切都与我所认识的柏木的形象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对我单调的生活来说,惊讶本身就是一种喜悦。我拿着柏木送给我的尺八,带他走向金阁。
我已经记不太清那晚同柏木说过些什么了。大概没说什么有实际内容的话吧。首先是柏木,以往挂在嘴边的离奇哲学和有毒邪说,他竟然半点要谈起的意思都没有。
他这次前来,也许是要故意向我展示我从未想象过的他的另一侧面吧。这个只对玷污美感兴趣,说话刻薄恶毒的家伙,的确向我显露了他纤细的另一侧面。对于美,他持有远比我更为精密的理论。但那不是用语言表述的,而是通过动作、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调和月光中凸出的前额来阐释的。
我们倚靠着第二层潮音洞的栏杆。长檐缓缓翘起,下面的走廊由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状承衡木支撑,突出在倒映着月影的池面之上。
柏木首先吹了名为《御所车》小曲。那高超的演奏技巧令我惊叹不已。我模仿他的样子,把嘴唇贴在吹孔边,却怎么也吹不出声来。他开始教我——从左手在上握住尺八的方法,到下巴顶住吹口下缘的样子,再到紧贴吹孔的嘴唇的张开方式,以及要如何将薄片一样又宽又扁的风吹入孔中的诀窍等,他都一丝不苟地教给了我。可惜试了好多次都不出声。我鼓足了腮帮,瞪圆了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虽然无风,我却觉得池中的月影似乎都被我的气势震得粉碎。
疲倦已极的我,在一瞬间突然产生一种怀疑:柏木是不是为了故意作弄我的口吃才强迫我刻苦练习的?但我渐渐明白,为吹出声音而反复尝试,这种肉体上的努力,似乎可以净化我平日因为害怕结巴而想要流利地说出第一个字的精神上的努力。那尚未吹出的声音,仿佛已经确实存在于这月光下的寂静世界的某个地方。我只需要千方百计地找到那个声音,唤醒那个声音就可以了。
我要怎样才能达到柏木的水平,吹奏出那种神妙的声音呢?熟能生巧是不二法门。美就是熟练。柏木虽然长着难看的内翻足,却能吹出那样澄澈优美的声音。只要我也勤加练习,就能做到同他一样。想到这里,我顿时勇气倍增。但我又产生了另一种想法。柏木把《御所车》的曲调吹得如此优美,除了有可爱的月夜作为背景,是不是还与他丑陋的内翻足有关呢?
随着对柏木的了解的加深,我发现他憎恶永恒的美。他喜爱的东西只限于转瞬即逝的音乐,以及数日之内就会枯萎的插花。他憎恶文学与建筑。这次他来金阁,想必只是为了探访明月照耀下的金阁。尽管如此,音乐之美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由吹奏者创造的短暂的美,将一定的时间变作纯粹的持续。这种美肯定是无法重复的。同蜉蝣那样的短命生物一样,这种美是生命本身的完美抽象与创造。没有比音乐更像生命的东西了。虽然音乐和金阁都是美,但音乐没有金阁那种远离生命又蔑视人生的美。在柏木《御所车》吹奏完毕的瞬间,音乐这一虚构的生命便死去了,把他丑陋的肉体和阴郁的思想又毫发无伤、一成不变地保留了下来。
柏木想从美中得到的东西,的确不是慰藉!他并未对我谈及这点,但我已经心知肚明。气息通过嘴唇吹入尺八的孔洞,在空气中创造出短暂的美。这种美消逝之后,他的内翻足和阴郁的思想却保留了下来,而且比以前更加清晰、新鲜——他爱的便是这个。美毫无用处,美从他体内通过却不留痕迹,美绝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柏木爱的就是这个。如果美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的话,我的人生该是多么轻松啊。
我按照柏木的指导,不厌其烦地反复尝试,以至于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就在这时,我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鸟,嗓子里传出一声鸟鸣——尺八终于发出了低沉粗重的声响。
“对了!”?
柏木笑着叫道。这当然不是美妙的音乐,但同样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吹了出来。这时我觉得,那怎么听都不像我发出的神秘声响,浑似头上金凤凰的鸣叫。
后来,我每晚都借助柏木给我的自习书勤奋练习,提高尺八的演奏水平。随着我能吹奏《太阳旗》这样的曲子,我和柏木又和好如初了。
五月里,我想到既然柏木送了我尺八,自己也必须还礼才对。但我身无分文,只好咬牙向柏木说出实情,柏木回答说不需要花钱买来的礼物,然后又奇怪地扯起嘴角,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好吧,既然你都主动提出来了,我就不客气了。我确实有想要的东西。最近我很想插花,可外面的花太贵了。如今金阁寺正是蝴蝶花、燕子花盛开的时节。你能不能给我弄四五支燕子花来?花骨朵也可以,刚开的也可以,已经开放的也可以。再加上六七支木贼。今晚摘也行,夜里拿到我的出租屋来,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之后才意识到,他实际上是暗示我行窃。为了情面,我无论如何都只能当一回“采花贼”了。
当晚的药石是面食。一块又黑又沉的面包,外加一点干烧的蔬菜。幸亏是周六,从下午开始便是“除策[2]”,该外出的人都已经外出了。今晚是“内开枕”,早睡也可以,外出的十一点前返寺也可以,而且只要声称“睡过了头”,第二天也可以睡懒觉。师父也已经外出了。
傍晚六点半过后,太阳渐渐西沉。起风了。我等待着**[3]的钟声。八点一到,中门左侧的黄钟调[4]大钟便敲了**的十八响,音色高亢澄明,余韵袅袅,经久不息。
金阁的漱清亭旁,莲花池的水注入镜湖池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一道半圆的栅栏围住瀑布口,附近长着成片的燕子花,这几天开得分外娇艳。
走上前去一看,燕子花丛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高挂枝头的紫色花瓣,在潺潺的水声中微微颤动。这一带夜色浓重,紫色的花瓣也好,深绿色的叶片也好,看上去都黑黢黢的。我正想伸手掐三两支燕子花,却刮来一阵风,花和叶沙沙作响,从我手下逃开了,一片叶子还划破了我的手指。
当我抱着木贼和燕子花来到柏木的出租屋时,他正躺着看书。我担心碰到房东女儿,可她好像不在家。
这次小小的偷窃让我备觉快活。同柏木交往时,他总是会首先让我犯下有点不讲道德、有点亵渎神圣的小恶,而这每每让我感觉很快活。但我不知道,这快活的分量会不会随着恶行的逐步提升而无限增加?
柏木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我的赠礼,然后便去找房东太太借插花水盘[5]和在水里剪花茎用的水桶。这是一座平房,柏木住在四张半草席大小的偏房里。
我将立在壁龛里的那支尺八取出来,唇贴在吹孔边,试吹了一小段练习曲。这次吹得十分流利,将回屋的柏木吓了一跳。不过,今晚的柏木已不是来金阁吹尺八时的柏木了。
“你吹起尺八来一点都不结巴嘛。我教你吹尺八,明明就是为了听结巴的曲子是啥样呀。”
这句话把我们拉回到初次见面时的关系。他在我面前又成了原来的他,于是我也得以轻松地问起那位住西班牙式洋楼的小姐的情况。
“啊,那个女人嘛,她早结婚了。”柏木轻描淡写地答道,“我还详细周到地教了她如何掩饰自己不是处女的事。不过,新郎是个刻板拘谨的家伙,好像顺利蒙混过去了。”
柏木一边说,一边将浸泡在水里的燕子花一支支地取出来端详,然后把剪刀伸入水中,剪掉花茎。每次他将燕子花拿入手中,花影就会在草席上大幅移动。突然,柏木问道:
“你可知道,《临济录》的《示众》章中有句名言,叫‘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我接着背诵道: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没错,就是这个。那女人就是罗汉嘛!”
“那你解脱了吗?”
“嗯。”柏木将切断茎的燕子花摆到一起,盯着这些花说,“只是杀法上还有不足。”
水盘内装满了清水,其内部涂成银色。柏木把剑山[6]上弯曲的插针仔细弄直。
我闲得无聊,又接着说:
“你知道《南泉斩猫》这则公案吧?战争结束那天,师父曾召集大家讲解过……”
“《南泉斩猫》吗?”柏木比了比木贼的长度,一边试着往水盘里放一边说,“那则公案嘛,会在人的一生中变化为各种形态反复出现。那是一则令人不快的公案。每次在人生的转折点与这则公案相遇,其本质虽然相同,形式和意义却不一样。南泉和尚斩掉的那只猫相当可疑。那只猫很漂亮,你知道,漂亮得简直无法形容。金色的眼睛,光滑的皮毛,世间所有的逸乐和美丽,就像弹簧一样收缩起来,藏在那小巧柔弱的身体中。猫是美的集合体——除了我,绝大多数注释者都没有说过这一点。可是,那只猫突然从草丛中跳出,被人抓住时,眼中闪烁着娇柔而狡黠的光芒,简直就像是故意自投罗网一样。它成了东西两堂之争的根源。为什么呢?因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美这种东西,怎样说好呢?对了,它就像虫牙一样。它吸引你用舌头去舔,就那样卡在牙槽里,让你疼痛不已,以此主张自己的存在。等你终于忍不住痛楚,便只好请医生将它拔掉。你把那个满是血污的茶褐色小东西放在掌中,多半会这样说:‘就是它?就是这玩意儿?给我带来痛苦,让我不断地为其存在而烦恼,顽固地在我体内扎根的家伙,如今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不过,拔掉以前和拔掉以后的牙,真是同一个东西吗?如果它本来是我体外的一种存在,那它为什么——凭借什么缘由——得以连接我的内部,成为我痛苦的根源呢?它存在的根据是什么呢?这根据是在我的体内还是在它本身当中?尽管如此,这个从我身体中拔掉又放在掌上的小玩意儿,绝对是另外一种存在,断然不是我口中的那个东西。’
“听明白了吗?美就是这样的东西。斩猫正如拔虫牙,看上去就像是将美给挖了出来。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因为美的根源是斩不断的。即便猫死了,猫的美也未必会死。为了讽刺这种简单随意的解决方法,赵州才把鞋顶在了自己头上。也就是说,他知道除了忍受虫牙带来的疼痛,别无解决办法。”
这番解释当然是柏木个人的独特见解,但我觉得他八成是看透了我的内心,借由我提出的话题,讽刺我对美的无能为力。我头一次觉得柏木真的好可怕。我慑于他的沉默,接着问道:
“那你属于哪一边呢?南泉和尚还是赵州?”
“是呀,到底属于哪一边呢?就目前来说,我是南泉,你是赵州。但总有一天,也许你会成为南泉,我会成为赵州,因为这则公案就像‘猫眼’一样善变。”
我们如此交谈的同时,柏木的手一直在灵敏地动来动去。他将生锈的小剑山摆在水盘里,把笔直的木贼插到剑山上,然后配以修剪为只有三片叶子衬托的燕子花,一盆观水型插花便渐渐成形。洗净的白褐两色小卵石堆在水盘旁,等待着用于最后的加工。
他手上的动作只能用“精彩漂亮”来形容。他接连不断地做出小决定,准确地集中体现了对比和匀称的效果。在一定的旋律支配下,自然中的植物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熟练方式,转移进人工的秩序里。天然的花叶转眼就变成了它们应有的样子。这些木贼和燕子花,都不再是一株株籍籍无名的植物,而成了木贼和燕子花的本质的最简洁直接的表现。
然而,柏木的动作中却带着几分残酷。他在对待植物时,仿佛拥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阴暗特权。不知是不是这种缘故,每当剪刀咔嚓一声剪断花茎时,我就觉得似乎看见了血滴。
观水型插花的造型已经完成。水盘的右端,木贼的直线和燕子花叶片的纯洁曲线相交。花儿有一朵已经绽放,另外两朵则是刚刚绽开的蓓蕾。将这盆插花摆到小小的壁龛之后,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水盘中倒映着静静的花影,将剑山掩藏起来的小卵石呈现出一派明澈的水滨风光。
“美极了!你从哪儿学来的?”我问。
“是跟附近的一个女插花师傅学的。她过会儿就要来这儿吧。我和她交往,同时向她学习插花。我一个人就能把花插成这样之后,便对她厌倦了。她还是个年轻漂亮的插花师傅哟。战争时期怀上了军人的孩子,结果生下个死胎,那个军人又战死了。那之后,她就不停地同花花公子鬼混。这女人手上有几个小钱,教人插花似乎只是她的爱好。要不,你今晚带她出去玩玩好了。她应该哪儿都肯去的。”
这时,一阵混乱的强烈情感攫住了我。当年在南禅寺的山门上看到那女人时,鹤川还在我身旁。三年后的今天,这女人应该马上就会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将以柏木的视角去看她。过去,我曾用明亮而神秘的双眸注视这个女人的悲剧。现在,我则以怀疑一切的阴暗眼神窥视她的悲剧。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她那对远远看去犹如白天的月亮一般洁白的**,已经被柏木的手抚摸过;她那裹在华丽的长袖和服下的双膝,也已经被柏木的内翻足碰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已经被柏木,也就是被柏木对她的“认识”玷污了。
这个念头把我折磨得痛苦万分,无法继续待在这里。但好奇心将我留了下来。我甚至一度将那女人视为有为子转世,如今她却成了被自己的残疾学生抛弃的女人——我期待着看到这样一个女人现身。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柏木的“帮凶”,似乎要亲自、亲手玷污自己的回忆,并沉浸在这种错觉带来的快乐之中。
女人来到时,我心里竟没有生出一丝波澜。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她的声音微微嘶哑,举止格外庄重,谈吐也十分高雅。可是,她目光中却闪烁着粗野的神色,虽然因为我在场而有所顾忌,但仍然对柏木抱怨连连……这时我才明白,柏木今晚把我叫来,是要我做他的防护墙。
这女人和我记忆中的幻影没有半点联系。她给我的印象不过是第一次见到的另一个女人罢了。尽管她说话的态度一直彬彬有礼,内容却渐渐杂乱起来,对我看也不看一眼了。
这女人终于无法忍受自己的凄凉境遇,似乎想暂时放弃改变柏木心意的努力。这一回,她突然装出沉着的模样,打量了一圈这间狭窄的出租屋。进屋三十多分钟,这女人似乎才发现壁龛里放着一大盆插花。
“这盆观水好漂亮啊。真的插得很不错。”
就等着这句话的柏木发出了致命一击:
“不赖吧?如此看来,我跟你也没什么好学的了。你已经没用了,真的。”
女人听到柏木郑重其事地说出这句话之后,脸色顿时煞白。我见状忙把视线挪开。那女人似乎微微一笑,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模样膝行到壁龛前。只听那女人说:
“什么呀,这些花!什么呀,这些玩意儿!”
接着,水花四溅,木贼倾倒,绽放的燕子花被撕碎。我偷采的花一片狼藉。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却又无可奈何地把背靠向玻璃窗。我看到柏木一把抓住女人纤细的手腕,接着揪住她头发,抽了她一耳光。柏木这一连串粗野的动作和刚才剪断叶茎做插花时那种平静的残忍毫无二致,简直就是那种残忍的延续。
女人双手捂脸,跑出了房间……
柏木抬头看着呆立不动的我,脸上反常地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对我说道:
“喂,快去追吧。去安慰她一下。喂,快去!”
到底是受柏木语言威力所迫,还是真心同情那个女人,我自己都说不清,反正我立刻拔腿就追,在距柏木出租屋两三栋房子的地方追上了她。
那里是乌丸车库后面板仓街的一部分。阴沉沉的夜空下,回**着入库电车的声响,闪烁着转瞬即逝的淡紫色电火花。女人从板仓街向东,抄近道爬上坡。我默默地跟在边走边哭的女人的斜后方。她不久便注意到我,向我靠过来。她不停地控诉柏木的不良行径,声音因为哭泣而越发嘶哑,遣词造句却过于文雅有礼。
我们一起走了多远的路呀!
女人在我耳边原原本本地详细描述了柏木的流氓嘴脸和阴险卑劣的具体情况,但这一切都化作“人生”二字在我耳畔回**。柏木的残忍、心计、背叛、冷酷,向女人讨钱的种种手段,这一切只是对他难以言喻的魅力的解说而已。而我只要相信柏木忠实于自己的内翻足就够了。
自从鹤川意外死亡之后,我都没有接触过人生本身。过了这么久,我才接触到另一种阴暗的人生——不仅不薄命,而且只要活着就会不断伤害他人——并受到了这种人生的鼓励。柏木那句“杀法上还有不足”的简单话语重新回**在我耳畔。我回想起战争结束时爬上不动山巅,面对京都市的万千灯火,由衷地进行祈祷的情形。我那句祷词是:“但愿我心中的黑暗,同将万千灯火包裹起来的夜的黑暗不相上下!”
女人没有往自己家走。为了和我说话,她专挑行人稀少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因此,当我好不容易来到女人独居的住所前时,已经弄不清这是哪一带的街角了。
时间已到十点半,我正要告辞回寺,女人却硬把我拉进了屋。
女人走在前面,打开灯,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诅咒过别人,希望别人死了才好吗?”
她话音刚落我就答道:“有过。”说来也怪,此前我竟然忘了,自己分明盼望柏木的房东女儿死掉,因为她见证了我的耻辱。
“好可怕啊。我也有过。”
女人浑身瘫软,歪坐在草席上。房间里的电灯大概有一百瓦,在限电时期发出罕见的光亮,足有柏木出租屋电灯亮度的三倍。女人全身第一次被照得如此灿烂,博多[7]产的名古屋腰带白得刺眼,友禅染[8]和服上浮现出藤萝架一样朦胧的淡紫色。
从南禅寺山门到天授庵的客厅之间,曾有一段只有鸟儿可以飞越的距离。可是,几年过后,我渐渐缩短了那段距离,感觉自己总算到达了终点。我从那时起就在记录时间的细微流逝,而如今,我真的来到了天授庵那神秘情景的含义面前。事情理应如此,我想。如同遥远的星光到达地面时,地上的面貌已经改变了一样。这女人完全变质了,这是无可奈何的。如果我站在南禅寺的山门往下看时,我同她的今日相会就已注定,那只要略微修正一下女人的变化,就能使其复原,让当时的我和当时的她相见。
于是我说了出来。我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当时的翠绿新叶,还有五凤楼天棚画中的天人和凤凰,仿佛全都重现眼前。女人面颊潮红,活力四射,眼中不再有粗野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迷乱不定的目光。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真是奇缘啊,这才叫奇缘哩。”
这一次,女人眼中噙满了激动欣喜的眼泪。她忘记了刚才的屈辱,反倒投入了回忆之中,从一种激动状态直接过渡到另一种激动状态,几乎陷入癫狂。藤萝架一样朦胧的淡紫色和服的下摆也凌乱了。
“我已经挤不出奶了。啊,可怜的小宝宝!虽然挤不出奶了,我还是要把当年的事做给你看。既然你从那时起就一直喜欢我,我现在就把你当作那个人看待吧。一想起那个人,我就不觉得羞耻了。我真的要把当年的事做给你看。”
这女人用毅然决然的语气说完这话后,其所作所为既可以视作狂喜之极,也可以视作绝望之极。在意识层面上,恐怕只有狂喜才能促使她做出如此激烈的行为,但真正的动力其实是柏木带给她的绝望,或者说是绝望后无法摆脱的余味。
就这样,我看见她在我面前取出腰带里的衬垫,解开腰带上的许多细绳,然后腰带就发出丝绸特有的窸窣声,滑落下来。女人的领口敞开,白皙的胸脯隐约可见。她将手伸进和服,掏出左侧的**,展露在我眼前。
要说我没有感到某种眩晕,那应该是谎话吧。我看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但我止步于见证者这一角色。我从山门楼上远远望见的那个神秘白点,并不是这种拥有一定质量的肉块。由于那个印象在我心中发酵了太久,眼前的**就只能是一个肉块、一种物质罢了。然而,那不是要表现什么或者**什么的肉块,而是存在本身的乏味证据。它被从生命的整体上切割下来,只是暴露在那里的东西而已。
我还是想说谎啊。没错,我确实曾经头晕目眩。可是,因为我看得过分仔细,在我眼中,**竟然超越了**本身,逐渐变成了毫无意味的片段。
之后发生的事才不可思议。因为在这惨痛的经历之后,它在我的眼里才终于变成了美的。它被赋予了美的枯燥冷漠的性质。**虽然在我眼前,却慢慢地被封闭在**自身的原理之中,就像玫瑰被封闭在玫瑰的原理之中一样。
对我来说,美总是姗姗来迟。别人能很快感知美,并且同时发现美和肉欲,而我在这方面总是远远地落在后面。转眼间,**就恢复了同整体的关联……超越了肉块……变成了冷漠却不朽的物质,变成了和永恒相关的东西。
但愿大家能理解我下面要说的话。这时候,金阁又出现了。更准确地说,是**变成了金阁。
我想起初秋在金阁值宿的那个台风之夜。虽然明月当空,但在金阁的内部,在方格板窗的内侧,在板唐门[9]的内侧,在金箔剥落的天棚下,都沉淀着沉重而奢华的黑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金阁无非是被专心构筑、塑造出来的虚无罢了。我眼前的**也是如此,虽然外表闪耀着肉体的明亮光泽,内部却充斥着同样的黑暗。其实质是同样沉重而奢华的黑暗。
我的认识绝没有令我陶醉,它反倒被践踏、被侮辱了。生命和欲望自不待言!……但深深的恍惚感却挥之不去,我像麻木了一般,和**的**对坐了许久……
就这样,我再次碰上了把**藏进怀中的女人那冰冷至极的轻蔑眼神。我只好请求告辞。哐当一声,送我出门的女人在我身后用力关上了格子门。
我始终都处在恍惚之中,直到返回寺院。**与金阁交替出现,一种无力的幸福感充盈我全身。
可是,当松涛阵阵的黑松林的彼端浮现出鹿苑寺的山门时,我的心渐渐变冷,无力感攫住了我,陶醉的心情变作了厌恶,变作了难以名状的憎恨。
“我又同人生隔绝开了!”我自言自语道,“又一次啊。金阁啊,你为什么要保佑我?我又没有求你,你为什么要把我和人生隔绝开?”的确,金阁也许救了我,让我免于堕入地狱。但如此一来,金阁也让我成了“最通晓地狱消息的人”,比所有堕入地狱的人都坏。
山门静锁于黑暗之中,只有耳门里还残存一点微光,要等到晨钟敲响后才会熄灭。我推了推耳门,内侧吊着铁砣的生锈旧锁哗啦一响,门应声而开。
看门人已经睡着了。耳门内侧贴着寺内规定:晚上十点以后,由最后回寺的人锁门。还有两块名牌扣着,没翻回正面朝外,一块是师父的,另一块是打扫庭院的老人的。
走着走着,我发现右侧的建筑工地上横放着几根五米多长的木材,即使在夜里也露出鲜明的色泽。走近一看,锯屑满地都是,如同散落的黄花,黑暗中飘**着浓郁的木香。我打算从建筑工地尽头的辘轳井旁前往僧房,于是折返回来。
上床休息前,我必须再去看一眼金阁。将沉睡的鹿苑寺正殿抛在身后,我经过唐门[10],踏上了通向金阁的道路。
金阁渐渐浮现出来。它被树林的喧嚣包围着,在这暗夜之中一动不动地挺立着,但绝无睡意,仿佛是夜的卫士……没错,我从未见过金阁像夜深人静时的寺院一样安静地睡下。无人居住的建筑是可以忘记睡眠的。居住在那里的黑暗完全不受人类作息规则的制约。
我用近乎诅咒的语气,生平第一次朝金阁发出了这样粗暴的叫喊:
“总有一天我要制服你。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据为己有,让你不能再来妨碍我。”
我的喊声在深夜镜湖池上空**地回响着。
[1] 由黑田琴古(1710—1771)开创的尺八流派,与都山流并列为尺八两大流派。
[2] 在禅寺坐禅时,为了消除惰气和睡意,用来敲打禅僧的长四尺多的扁平棒状板子称为“警策”。而“除策”是指可以不使用警策来坐禅的休息日。
[3] 佛教中将一昼夜分为“六时”,即早晨、白天、日落、**、中夜、后夜,**是晚上八点左右。
[4] 雅乐六调之一,以“黄钟”为主音。
[5] 栽花草等植物用的陶瓷盘子。
[6] 插花用的底座,其上插针林立,故得名“剑山”。
[7] 如今是日本福冈市的一个区,“博多”二字是福冈市的旧名,现在也常用来指代福冈。
[8] 友禅是在布上染花纹的技法之一,是日本代表性的染色法,得名于江户时代京都的扇画师宫崎友禅斋。
[9] 没有门框、由几块木板拼接起来的门,同“栈唐门”相对。
[10] 屋顶为唐破风的门。唐破风是日本传统建筑中常见的正门屋顶,是一种两侧凹陷,中央凸出成弓形,类似遮雨棚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