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 6053 字 1个月前

父亲去世后,我真正的少年时代也随之结束。令我惊愕的是,我的少年时代完全缺乏所谓“对他人的关心”。等我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亡故竟感觉不到丝毫悲伤时,惊愕便化作一种无力的感怀,无法再称为“惊愕”了。

我赶到家时,父亲已被装殓入棺。我是步行到内浦,从那里搭船沿海湾返回成生的,路上花了整整一天。已近梅雨时节,每天烈日暴晒,酷暑难当。我见过父亲最后一面,灵柩就要被匆匆拉到荒凉海角的火葬场,在海边火化。

乡下寺院住持的死亡本就不同寻常。因为死得太中规中矩,所以才不同寻常。他可以说是这一带的精神领袖,是各位施主形形色色的人生的保护人,也是他们托付后事之人。这样的他竟然在寺院里死了,给人一种恪尽职守的感觉,但也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失误。就像到处教人如何去死的人亲自上台表演,却不慎弄假成真一样。

实际上,在我看来,父亲的灵柩安放得过于适得其所了,周围的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周到得体。母亲、小和尚和各位施主都在父亲灵前痛哭。就连小和尚那结结巴巴的念经声,也仿佛是按照灵柩中父亲的指示进行的。

父亲的脸被埋在初夏的花丛中。花儿依然活得生机勃勃,透着几分阴森恐怖。花儿仿佛窥视井底一般低垂着头。它们为何如此?这是因为,死者的面孔从活着时所具有的存在表面无止境地凹陷下去,只在朝向我们的这一面还残存着面具边框一样的东西。它沉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再也无法捞起来。再没有什么能比死者的面孔更如实地告诉我们,所谓物质,是距离我们多么遥远的存在,而它的存在方式,又是多么难以理解。精神因死亡而转变为物质,我那时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情况。但现在我觉得自己渐渐理解了,五月的鲜花、太阳、桌子、校舍、铅笔……这些物质为何与我那般生疏,相距那般遥远。

母亲和各位施主注视着我和父亲见最后一面。不过,“见面”这个词暗示父亲还处在生者的世界,这是我那颗顽固的心所不能接受的。这根本不是什么见面,我看到的只是父亲的遗容。

尸体只能被人看,而我也只是在看。所谓“看”,正如平日无意识地去看什么东西一样,既是生者权力的证明,又是人的残酷的表现。这对我来说,乃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一个既不放声歌唱也不奔走呼号的少年,就这样学会了确认自己还活着。

虽然我非常自卑,此时却能毫不羞愧地将自己滴泪未流的明朗面庞转向各位施主。寺院位于临海的悬崖上,前来吊唁的客人背后,盘旋在日本海上的夏日乌云挡住了我的视线。

起龛[1]时开始念经,我也加入其中。正殿里光线昏暗,柱子上挂的灵幡,内殿横木上的华鬘[2],以及香炉和花瓶之类的器物,在闪烁的长明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不时吹进殿内的海风鼓起我僧衣的长袖。念经时,我的眼角不断瞥见缝隙中渗出道道强光的乱舞的夏云。

来自寺外的强光不断倾注在我的侧脸。这侮蔑是多么刺眼……

送葬队伍再走一两百米就到火葬场的时候,突然遇到大雨。恰好此时来到一位好心的施主家门前,我们才得以同灵柩一起避雨。雨没有要停的样子,送葬队伍必须继续前进,于是大家备好雨具,用油纸把灵柩盖上,运到了火葬场。

那里是一小片乱石滩,位于向村子东南方突出的海角尽头。在这儿焚烧尸体,烟不会朝村子的方向扩散,所以似乎很早以前就被当作火葬场使用。

这一带海岸的波涛格外凶猛。波浪翻腾起伏,浪花飞溅,雨点不停地扎进不安的水面。无光的雨点只是冷静地刺穿非同寻常的海面。然而,海风突然把雨刮到了荒凉的岩壁上,白色岩壁瞬间染黑,就像被喷上了墨汁一样。

我们穿过隧道,来到这里。壮工为火葬做准备的时候,我们留在隧道里避雨。

这里见不到任何海景,只有波涛、湿漉漉的黑石和雨水。浇了油的灵柩承受着暴雨的敲打,木纹显得越发光润。

点火了。火化住持所用的配给油准备得相当充足,所以火在雨中不仅毫不示弱,反而还越烧越旺,发出鞭子抽打似的噼啪声。虽然是白昼,却仍可以透过滚滚浓烟清晰地看到透明的火焰。浓烟翻滚扩散,向山崖那边缓缓飘去。有一瞬间,雨中只剩火焰那端丽的身影在升腾。

突然传出一声什么东西爆裂的骇人巨响。原来是灵柩盖弹了起来。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亲。母亲双手紧握念珠站在那里。她的面孔无比僵硬,仿佛凝固成一个小球,可以放入掌中一样。

遵从父亲的遗嘱,我前往京都,成为金阁寺的弟子。当时,我拜住持为师,出家修行。学费由住持支付,作为回报,我负责打扫,并照顾住持起居,相当于俗家的“工读生”。

入寺不久我就发现,严厉的舍监已应征入伍,寺里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来此出家,从许多方面说,我都如释重负。不会有人像俗家的中学生那样说我是和尚的儿子,拿我寻开心,因为这里的人都是同类……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口吃,而且比大家丑了点而已。

从东舞鹤中学退学后,经田山道诠法师介绍,我转入临济学院中学继续学业。再过不足一月,秋季学期就要开始,而我也要去新学校上学了。但我知道,开学后我们马上就会被动员去某处的工厂劳动。如今,我还剩几周暑假可以待在新环境了。这是我服丧期中的暑假,是昭和十九年[3]战争末期意外平静的暑假……我在寺院中过着循规蹈矩的弟子生活,但事后回想起来,那是我最后一个不折不扣的假期。那时的蝉鸣依然清晰地回**在我耳畔。

数月不见的金阁,静静地矗立在夏末的光照之中。

我出家时刚剃过头,头皮青得发亮。空气好像紧贴在头皮上,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危险感,仿佛脑中所思所念同外界事物之间只隔着一层敏感易伤的薄薄皮肤。

仰起这样的头去看金阁,金阁就不仅映入了眼帘,而且也似乎渗入了头里,就像我的头会在烈日下冒热气,而在晚风中会立刻凉快下来一样。

“金阁啊,我终于来你身边住下了。”我停下拿扫把的手时,心中喃喃自语,“现在倒也不必,等你什么时候想同我亲近时,再向我**你的秘密吧!再过些时候,我才能看清你的美,现在还看不见。真正的金阁啊,你一定要比想象中的金阁更美才行。如果你果真拥有这世上无与伦比的美,那请你告诉我,你为何这样美,又为何必须这样美吧。”

那年夏天,噩耗频传,悲惨的战况反倒滋养了金阁,让它越发辉煌灿烂。六月间,美军在塞班岛登陆,盟军也在诺曼底地区大举推进。这时参观者明显减少了,金阁似乎陶醉在这种孤独、寂静之中。

战乱与不安,尸横遍野和血雨腥风,这一切当然给金阁增色不少。金阁本来就是建造在不安之上的,是以一位将军为中心的众多心理阴暗者筹划建造的。从这座三层建筑杂糅的设计中,美术史家只看到了样式的折中,但设计者想必是在探索将不安凝固在建筑之中的样式,才自然形成了这样的设计。按照一种安定的样式建造的话,金阁必定会在很早之前就因为难以容纳不安而土崩瓦解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好几次停下手中的扫把,仰望金阁,觉得它存在于此简直不可思议。上次我同父亲造访这里时只住了一晚,那时的金阁反倒没给我这种感觉。可现在,想到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金阁将永远矗立在眼前,我便觉得难以置信。

在舞鹤的时候,我以为金阁永恒地存在于京都的一角。但来到金阁住下之后,我又觉得,金阁只有在我看它时才会出现在我眼前,而夜里我在正殿睡下之后,金阁就不复存在了。因此,我一日中总要去望几次金阁,这遭到了师兄弟的耻笑。无论我去看金阁多少次,金阁都在那里,我对此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看完以后返回正殿的路上,我又觉得,倘若我突然转身再看一眼,金阁就会像欧律狄刻[4]一般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天,我把金阁周边打扫干净,便躲开渐渐炽热的朝阳,进入后山,踏上通往夕佳亭的小路。此时尚未开园,四下无人。多半隶属于舞鹤航空队的一个战斗机编队从金阁上空低低飞过,留下一阵令人动弹不得的恐怖轰鸣。

后山中有一个布满水藻的冷清池塘,名叫安民泽。池中有个小岛,岛上立有一座五重石塔,名叫白蛇冢。这一带的清晨,鸟语喧杂,却不见鸟影,仿佛整个树林都在叽叽喳喳地鸣叫。

池塘的前面生着一片繁茂的夏草,一道低矮的栅栏将小路和草地隔开。草地上有一名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正在酣睡。他身旁的矮枫树上靠着一把耙子。

少年猛然起身,似乎恨不得要在这夏日清晨的寂静空气里挖出个洞来。看见是我,他说:“什么呀,原来是你啊!”

这少年名叫鹤川,昨晚刚经人介绍跟我认识。鹤川来自东京近郊的一座富庶寺院,学费、零钱和口粮都由家里充分供给。家里通过住持的关系将他托付给金阁寺,只是为了让他体验一下作为弟子修行的滋味。暑假他回家探亲,但昨晚就提前归来了。秋季开学之后,这个操着一口漂亮东京腔的鹤川,就会是我在临济学院中学的同学了。他说起话来又快又活泼,昨晚就让我有点发怵。

现在,听到他这句“什么呀,原来是你啊”,我也无言以对。可是,他似乎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对他的一种非难。

“算了吧,用不着扫得那么认真。反正游客来了又会弄脏的,何况也没几个游客。”

我微微一笑。这无意中流露出的无奈笑容,或许会在别人心中播下愿意与我亲密的种子。我就是这样,无法总是对自己在别人心中留下的具体印象负责。

我跨过栅栏,坐到鹤川身旁。他重新躺在草地上,曲肱而枕。他的胳膊外侧已经被晒得很黑,里侧却白得可以看见皮下静脉。晨光穿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映在淡绿色的青草上。凭直觉,我知道这少年恐怕不像我这样爱金阁,因为我不知何时开始将我对金阁的执念完全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嗯。”

鹤川飞快地转动眸子,毫不掩饰少年特有的那种热衷推理的劲头。

“你之所以爱金阁,是因为看见它就会想起父亲吧?比方说,你父亲很爱金阁,所以你就……”

他猜中了一半,但没有在我冷漠的脸上引发一丝变化。认识到这点后,我不由得有些开心。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经常做的一样,鹤川把人的感情也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收藏在自己房间的漂亮小抽屉里,还不时拿出来实地检验。他似乎有这样的爱好。

“你父亲去世了,你肯定很伤心吧!所以你有时才会显得很孤独。昨晚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有这种感觉。”

他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丝毫反感。对方看出我的孤独,这反倒让我感到一种安心和自由,说话也流利了。

“我一点也不悲伤。”

鹤川扬起似乎有些恼人的长睫毛,紧盯着我。

“嗯……这么说,你恨你父亲喽?至少是讨厌他?”

“谈不上恨,也不讨厌……”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不悲伤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唉。”

“真搞不懂你。”

鹤川似乎碰到了什么难题,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瞧,你还有别的什么更伤心的事吧。”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如此回答他之后,我不由得反省:为什么自己总喜欢让别人起疑呢?对我来说,这个问题不言自明,没有任何疑惑之处。我之所以感觉不到悲伤,是因为我的感情也犯了口吃病,总是跟不上现实。结果,父亲之死这件事同我的悲伤这种感情,两者相互独立,各不相关,也各不相犯。时间上稍有偏差,稍有迟滞,便会令我的感情与事件本身重新陷入两相分离的状态——也许两者本质上就是分离的吧。如果说我还有悲伤这种感情的话,恐怕它会毫无理由地向我袭来,不需要任何事件和动机的触发……

所有这一切,我都无法向眼前这位新朋友解释清楚。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发生。鹤川终于笑出了声。

“嘿,你可真是个怪人啊!”

白衬衫下,他的肚皮随着笑声一起一伏,在那上面晃动的光斑令我感到一阵幸福。我的人生也起了皱,就像这小子的衬衫上的皱纹一样。不过,尽管有皱纹,这件衬衫还是那样洁白耀眼……说不定,我的人生也会如此?

不管世间如何风云变幻,禅寺依然按照禅寺的规矩运行。时值夏季,每天最迟五点也得起床。这里将起床叫作“开定”。起床后马上就做早课读经,称作“三时回向”,也就是读三回经。随后开始对室内做扫除和擦洗。接着就是用早餐,这里叫作“粥座”。喝粥前还要念上一段粥座经:

粥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饭后从事除草、打扫庭院、劈柴等“作务[5]”。开学了的话,“作务”之后就是上学时间。放学回来后不久便要吃“药石”。饭后,住持偶尔会亲自讲授经典。九点钟“开枕”,也就是就寝。

以上就是我的日课。每天早上,一听到负责伙食的“典座[6]”摇铃,我们就得起床。

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里,本来应该有十二三人。但有的应召入伍,有的又被征去当劳力,如今除去一个负责向导和门卫的七十多岁老头子,以及一个负责烧火做饭的快六十岁的老太婆,就只剩执事、副执事和我们三个弟子了。老人们都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少年们则都是乳臭未干的孩童。执事也叫作“副司[7]”,光是会计的工作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

几天后,我就被分配给住持(我们管他叫“师父”)的房间送报。报纸通常会在早课结束、扫除擦洗完毕以后送到寺里。全寺有三十多个房间,我们却只有区区数人,要在短时间内将寺内所有走廊擦拭一遍,活儿干得难免粗糙。我在大门口接过报纸,穿过“使者间”前面的走廊,然后从“客殿[8]”后面绕一圈,经过中间走廊,前往师父居住的大书院。途中经过的走廊,清扫时大都是先倒水,然后任其自然风干,所以地板各处的凹坑里都积着水,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踩上去连脚踝都会打湿。好在是夏天,打湿了也舒服。不过,赶到师父房间拉门外,跪下询问“弟子能进来吗”,听到师父“嗯”的回答后,必须先用僧衣下摆将湿漉漉的脚迅速擦干,然后才能进屋。这是师兄弟传给我的秘诀。

我在走廊中匆匆向前走去,闻着报纸油墨散发出的俗世的强烈气味,忍不住偷偷瞥了眼报纸的大标题,上面写着:“帝都[9]空袭或不可免?”

说来也怪,到那时为止,我都从未将金阁同空袭这两者联系起来思考。塞班岛失陷之后,舆论就认为本土遭到空袭在所难免,京都市的部分地区进行了紧急强制疏散。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金阁这样近乎永恒的存在同空袭的灾祸之间毫不相干。我非常清楚,金刚不坏的金阁和科学上的火在性质方面截然不同,就算二者相遇,也会迅速而巧妙地避开彼此……不过,说不定金阁不久后也会在空袭的大火中焚毁。照这样发展下去,金阁注定难逃灰飞烟灭的命运。

自从萌生了这样的想法,金阁身上那种悲剧性的美便又增添了几分。

那是开学前一天,也是夏季的最后一天下午,住持带着副执事,应邀外出做法事去了。鹤川约我看电影,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也突然兴味索然。他就是这么一种性格。

我们俩请了几小时假,穿上土黄色的裤子,扎好绑腿,戴上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走出了殿堂。正值夏季日头最毒的时候,一个游客都没有。

“咱们上哪儿转转吧。”鹤川提议道。

我回应说,在那之前,我想去好好看看金阁,因为从明天起,我们就无法在这个时间看到金阁了,而且说不定我们去工厂劳动,不在寺内时,金阁会在空袭中惨遭焚毁。我笨拙地解释着,不时打着磕巴。鹤川一直带着惊讶又焦急的表情听我讲话。

我只说了这几句就已经满头大汗,仿佛透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我从未向人**自己对金阁异乎寻常的执着,鹤川是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可听我讲话时,鹤川脸上只一种表情:焦躁。在我结巴时,那些努力想听懂我话语的人脸上,便常能看到这种表情。

我总是会碰到这样的面孔。无论是坦白重大秘密时,还是诉说美带给我的兴奋感受时,抑或是对人掏心掏肺时,我碰到的总是这样的面孔。人对人一般是不应摆出这样的面孔的。它以无可挑剔的精准度,如实地模仿了我那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是我自身的可怕写照。这种时候,无论多美的面孔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丑陋。一看到它,我想要表达的重要思想就会沦为瓦砾般一文不值的东西……

强烈的夏季阳光直射在我与鹤川之间。鹤川年轻的脸上泛着油光,一根根睫毛在阳光中闪着金光,鼻孔在闷热的空气中张得老大。他等着我把话讲完。

我说完了。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我感到怒不可遏,因为从相识到现在,鹤川从没讥笑过我口吃。

“你为什么不笑我?”

我追问道。我反复说过,嘲笑和侮蔑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鹤川露出难以形容的温柔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我天生就这样,对这种事一点都不介意!”

我不禁愕然。我在乡村粗野的环境中长大,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情。我从鹤川的温情中认识到,将口吃从我这一存在中去除之后,我也仍然是我。我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浑身上下畅快极了。鹤川那双长睫毛下的眼睛只是滤掉了我的口吃,却接受了我剩下的一切。我先前一直莫名其妙地坚信,无视我的口吃,就等于抹杀了我的存在。

我感到了心灵的和谐与幸福。难怪我一直对当时看到的金阁念念不忘。我俩从正打盹儿的门卫老人面前走过,沿着院墙下空无一人的道路赶到金阁面前。

我清晰地记得,两个打着绑腿、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相互搭着肩膀,站在镜湖池畔。两人面前便是金阁,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站在令人目眩的顶端,金阁矗立在同样的顶端,与我们面对面地说话。对空袭的期待,竟将我们同金阁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

晚夏静静洒下的阳光似乎给究竟顶的屋顶贴上了金箔。直射下来的光芒,让金阁内部充满夜一样的黑暗。迄今为止,这座建筑都以其不朽的时间压迫着我,阻隔着我,但它不久后将被燃烧弹焚毁的命运却同我们的命运接近了。金阁也许会先我们而毁灭,如此一来,金阁似乎也经历了同我们一样的生命。

金阁周围长满红松的群山笼罩在蝉鸣之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僧人在念诵消灾咒:

佉佉。佉呬佉呬。吽吽。入嚩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10]

这美丽的东西很快就要化为灰烬了,我想。于是,想象中的金阁便渐渐同现实中的金阁重合起来,就像将画绢上描摹的画叠放在原画上一般,二者的细节渐渐重叠,屋顶两两重合,突出在池面之上的漱清两两重合,潮音洞的勾栏两两重合,究竟顶的花头窗两两重合。金阁不再是一座岿然不动的建筑。可以说,它已化为想象世界虚幻无常的象征。如此想来,现实中的金阁也具备了不亚于想象中的金阁的美丽了。

也许明天大火便会从天而降,将细长的柱子和曲线优雅的阁顶都烧成灰烬,我们再也无从得见。然而,眼前的金阁依旧泰然自若,精致的倩影沐浴在如火的夏日骄阳之下。

山脊线上堆叠着庄严的夏云。父亲入殓时,我听着僧人念诵的枕经[11],眼角也瞥见过这样的云。它积满了忧郁的光,俯视着这座纤细的建筑。在如此强烈的夏末阳光的照射下,金阁的诸多细节一一丧失,内部被阴森冷寂的黑暗所笼罩,似乎只能通过神秘的轮廓对抗周围闪耀的世界。唯有阁顶的凤凰张开利爪,紧抓底座,竭力避免在烈日下摇晃。

鹤川对我的长久凝视感到不耐烦了,于是拾起脚下的小石子,以投手般的熟练姿势,向镜湖池中金阁的倒影正中掷去。

波纹把水面的浮藻推挤开去。刹那间,池面上那座美丽精致的建筑便碎裂崩坏,消失无踪了。

从那时起到战争结束的一年,是我和金阁最为亲密的时期。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它的安危,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它的美丽之中。怎么说呢,在这段日子里,我将金阁同自己拉到同一高度,并在这一假想中无所畏惧地热爱着金阁。我当时还没受到金阁的恶劣影响,或者说,还没有受到它的毒害。

我同金阁在这个世上面临着共同的危难,这一事实激励了我。我找到了将自己与美联系起来的媒介。在那个拒绝我、疏远我的事物同我之间,似乎架起了一座桥梁。

能焚毁我的火也能焚毁金阁,这一想法几乎令我心醉神迷。既然我们命中注定要遭遇同样的灾祸和同样的不祥之火,那金阁和我所在的世界便隶属于同一维度。金阁虽然坚固,却拥有同样易燃的、由碳元素构成的肉体,同我这副脆弱丑陋的躯壳一般无二。想到这里,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将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身体组织里,然后溜之大吉,如同盗贼逃跑时将昂贵的宝石吞入腹中藏匿起来一样。

请想想那一年,我没有习经,也没有读书,成天不是在修身、操练、习武,就是去工厂帮工,协助强制疏散,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我那富于幻想的性格越发严重,而拜战争所赐,我也渐渐不再拥有正常的人生。对我们这些少年来说,所谓战争,是一场梦幻般没有实质内容的匆忙体验,犹如一间将自己同人生意义断绝开来的隔离病房。

昭和十九年十一月,B-29型轰炸机首次轰炸东京。当下大家便猜测,或许京都明天就会遭到空袭。我暗自梦想京都全市都陷入火海。这座古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太多古老的东西,许多神社佛阁已经忘记了自己诞生于灼热的灰烬之中。念及应仁之乱后这座古都如何满目荒凉,我便觉得京都已经忘记战火的动**太久,它的美也因此丧失了几分。

明天金阁就会是一片火海了吧。占据在空间中的那种形态将不复存在……那时阁顶的凤凰会像不死鸟一样死而复生,腾空而起吧。而一直被形态所束缚的金阁也将起锚扬帆,透着微光随意漂**,在湖上,在昏暗的海潮上,处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等啊等啊,京都始终没有遭受空袭。翌年三月九日,东京平民区一带被大火吞噬的消息传来,但京都依然远离灾祸,头上只有澄澈的早春天空。

我近乎绝望地等待着,但我竭力让自己相信,这早春的天空正如闪亮的玻璃窗,虽然看不到窗内的模样,但里面肯定隐藏着大火与毁灭。如前所述,我对他人的关心是极度缺乏的,不论是对父亲的去世,还是对母亲的贫困,我都几乎无动于衷。我梦想着有一台天空般巨大的压榨机,把灾祸、不可收拾的乱局、惨绝人寰的悲剧、人类与物质、丑陋与美好……统统都装进去,在同一条件下碾成齑粉。我常常觉得,这早春天空不同寻常的光芒,仿佛是一把铺天盖地的巨斧的利刃发出的寒光。我只是等待着巨斧落下,等待着它以让人无暇思索的速度快快落下。

有些事,我至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本来并没有被黑暗的思想俘获。我关心的对象,我面临的难题,应该只有“美”而已。可是,我并不认为是战争导致我思想黑暗。如果你的全副心思都铺到“美”上面,便会在不知不觉中与世上最黑暗的思想相遇。人或许生来便是如此。

我想起战争末期在京都的一段插曲。那件事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但目击者不止我一个。我身旁还有鹤川。

那天是电休日[12],我和鹤川一同前往南禅寺。我们还从未拜访过那里。我们横穿过宽阔的公路,又经过一座架设在斜坡索车轨道之上的木桥。

那是五月的一个艳阳天。索车已经不再使用,牵引船舶用的斜坡轨道锈迹斑斑,几乎被杂草掩埋。草丛中的十字形小白花迎风颤抖。淤积的污水漫到斜坡底部,这边岸上,路边的叶樱[13]将全部倒影都浸泡在污水之中。

我们站在这座小桥上,茫然地望着水面。战争期间的记忆影影绰绰,唯有这种短暂而无意义的片刻给我留下了最鲜明的印象。这种无所事事、神情恍惚的短暂时间在我的记忆中无处不在,就像是不时从云缝中露出的一块块晴空。不可思议的是,我竟对这样的时间记得如此清晰,仿佛那是一段段令人终生难忘的快乐记忆。

“真好啊。”

我又呆呆地微笑着说。

“嗯。”

鹤川也看着我微微一笑。我俩都深深感到,只有这两三个小时是属于自己的时间。

脚下延伸着一条宽宽的碎石路,路旁流着清澈的渠水,美丽的水草在水中摇曳。不一会儿,那道著名的山门就横在我们面前。

寺内不见人影。一片新绿中,露出众多小庙的屋瓦,如同一本本倒扣着的锈银色大书,相当惹眼。这一瞬间,战争又是什么东西呢?在某个地点、某个时间,战争似乎只是存在于人的意识中的奇怪精神事件。

传说石川五右卫门[14]曾脚踩门楼上的栏杆,赞赏满目繁花,那件事大概就发生在这座山门吧。尽管已到叶樱时节,我们还是抱着孩子般的心情,打算摆出五右卫门那样的姿势,眺望一番楼上的景色。于是我们付了点门票钱,开始攀登黑漆漆的陡峭木梯。爬完一段,来到楼梯平台,鹤川在低矮的顶棚上撞到了头。我刚取笑过他,自己就跟着撞了一下。我们又拐了个弯,继续攀登,来到楼上。

钻出地窖般狭窄的楼梯,开阔的景色顿时呈现在面前,那种紧张感令人备感畅快。我们尽情饱览了叶樱、松树,树林对面鳞次栉比的房屋,房屋后面环绕的平安神宫森林,京都市街尽头雾霭弥漫的岚山、北方、贵船、箕里、金昆罗等山脉,然后便像寺院弟子那样,脱下鞋子,毕恭毕敬地走进殿内。昏暗的佛堂里铺着二十四张草席,中央供奉着释迦牟尼像,两旁立着十六尊眼放金光的罗汉。这座楼名叫五凤楼。

虽然同属临济宗,但南禅寺与相国寺派的金阁不同,它是南禅寺派的大本山[15]。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身处同宗异派的寺院里。不过,我们就如同普通中学生那样,一只手里拿着观光指南,边走边欣赏色彩鲜艳的天棚画,据说这些画出自狩野探幽守信[16]和土佐法眼德悦[17]的手笔。

天棚的一边绘有弹琵琶、吹玉笛的飞天。别处的天棚上画着手捧白牡丹振翅飞翔的迦陵频迦。这是住在天竺雪山上的妙音鸟,上半身是丰满的女子形态,下半身是鸟。中央的天棚上绘有一只凤凰,似乎是金阁顶上那只凤凰的同伴,但前者羽翼华美,犹如彩虹,同那只威严的金鸟毫无相似之处。

我们在释尊像前跪下,合掌示敬,然后走出佛堂。不过,我们舍不得离开楼上,就靠在刚才攀登的那段楼梯旁边朝南的栏杆上。

我感觉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美丽的彩色小旋涡似的东西,或许是刚才一直在看的天棚画那色彩艳丽的残影。丰富的色彩凝集于一处,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只类似迦陵频伽的鸟藏在嫩叶或青松的树枝下,从缝隙里露出华丽羽翼的一角。

但情况并非如此。在我们眼下,道路的另一头便是天授庵。幽静的庭院里简单地栽了几棵矮树,一条由方石角角相接铺成的小径蜿蜒着穿过庭院,通向敞开拉门的宽阔房间。房间里,壁龛也好,多宝槅式橱架也好,全都一览无余。这里似乎经常举行向神佛献茶的仪式,或者租出去办茶会,所以地板上铺着一条绯红色的鲜艳毛毡。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那里。刚才映入我眼帘的,就是这个女人。

战争期间,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人身着如此华丽的长袖和服。要是她以这副装扮出门,路上肯定会遭人责难,而不得不中途折返吧。那身长袖和服就是如此漂亮。虽然看不清具体的花纹,但我依然能认出浅蓝色的底子上印着或者绣着花儿,而绯红腰带上的金线,夸张地说,简直映得满堂生辉。年轻女人端坐在那里,白皙的面庞犹如浮雕,让人不禁怀疑她并非血肉之躯。我极度口吃地问道:

“那究竟是不是活人呀?”

“我也正这么想呢。看起来就跟人偶似的。”

鹤川目不转睛地答道。他尽量往外探出身子,胸口紧压着栏杆。

这时,一个身穿军服的年轻陆军士官从内室走出来,在离女人一两尺的地方面朝对方彬彬有礼地坐下。两人纹丝不动,对坐良久。

女人站起身,悄然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不一会儿,女人捧着茶碗回来了,长袖在微风中摆动。女人在男人面前敬茶。按茶道礼仪敬上淡茶后,女人坐回原位。那男人说了些什么,但没怎么喝茶。这段时间让人觉得非同一般地长,也非同一般地紧张。女人深深地垂下了头……

然后便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那女人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忽然敞开衣领。我几乎听见了丝绸衣服从勒紧的衣带中扯出时的沙沙声。雪白的胸脯顿时**出来。我惊得屏住了呼吸。女人竟公然用自己的手托出了一只丰满白皙的**。

那士官手捧深色茶碗,膝行至女人面前。女人两手揉着**。

虽然并未亲眼得见,下面这一幕却似乎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温热的白色乳汁射入深色茶碗中泛着泡的暗黄绿色茶水里,停止挤奶时,**上还残留着奶滴,而那寂静茶水的表面,已因落入的白色乳汁而泛起浑浊的泡沫。

男子举起茶碗,将这碗不可思议的茶水一饮而尽。女人随即掩上了自己雪白的胸脯。

我与鹤川两人看得太入迷,以至于腰背都僵硬了。事后我们条分缕析,猜测那可能是怀上士官孩子的女人和即将出征的士官在举行告别仪式。不过,我们当时过于震撼,根本没去想任何解释。因为过于专注地紧盯着那个房间,我们过了一会儿才察觉这对男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屋里只剩下那条宽大的绯红毛毡。

我看见了那张浮雕般的白皙侧脸和无与伦比的雪白胸脯。女人离开之后,无论是当天剩下的时间,还是第二天,乃至第三天,我都在执拗地思考一件事:那女人分明就是死而复生的有为子本人啊!

[1] 举行禅宗葬礼时,送棺木到墓地称为“起龛”。

[2] 挂在佛堂内殿的装饰物,多用金铜、皮革等制作,镂刻花鸟、天女等。

[3] 昭和元年是1926年,昭和十九年就是1944年,后文以此类推,不再一一注释。

[4] 希腊神话中音乐家俄耳甫斯的妻子。在她死后,俄耳甫斯进入冥土试图将她带回。冥王许诺让俄耳甫斯把欧律狄刻带回人间,但同时告诫俄耳甫斯,虽然欧律狄刻会一直跟在他身后,但离开地狱前万万不可回首张望。当俄耳甫斯踏出冥界之后,转身确定妻子是否还跟着他,但欧律狄刻此时还未踏出冥界之门,因此再度堕回冥界。

[5] 禅宗用语,指禅僧进行扫除等劳务,被视为修行之一。

[6] 禅宗寺院中负责寝具、饮食等琐事的役僧。

[7] 禅宗寺院中帮助住持掌管财务的役僧。

[8] 贵族宅邸或寺院里用来接待客人的殿舍。

[9] 即东京。

[10] 出自消灾吉祥神咒。读诵此咒可以消除灾难,带来吉祥。

[11] 灵前守夜或入殓时,在死者枕边念诵的经。

[12] 二战末期,由于电力不足,日本的兵工厂不能保证正常生产,于是规定一周有一天停止生产,称作“电休日”。

[13] 樱花凋谢后开始长出嫩叶时的樱树。

[14] 石川五右卫门(1558—1594),活跃在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一位劫富济贫的义贼,因劫夺丰臣秀吉的财产,被秀吉烹杀。五右卫门脚踩栏杆眺望风景的片段,出自初代并木五瓶创作、1778年首演的歌舞伎剧目《楼门五三桐》。

[15] 日本佛教用语,指位于总本山之下的统率小寺院的大寺院。而总本山指统辖同一宗派各寺院的总寺院。

[16] 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江户初期的画家,名守信,法号探幽斋,幕府御用画师。

[17] 土佐派画师,生平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