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 7556 字 1个月前

从我幼时起,父亲便常对我说起金阁。

我出生在舞鹤[1]东北一个伸入日本海的荒凉海角。父亲的故乡不是此地,而是舞鹤东郊的志乐。在众人的热望中,父亲加入僧籍,成为偏远海角上一座寺院的住持,并在当地娶妻,生下我这个孩子。

成生海角的寺院附近没有合适的中学。不久后,我便离开父母膝下,寄居到父亲故乡的叔父家中,徒步前往东舞鹤中学念书。

父亲的故乡阳光充沛。不过,一年当中的十一二月间,即便是万里无云的晴日,每天也会下四五场阵雨。我想,我那阴晴不定的性情,或许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培养出来的。

五月的傍晚,我放学回来,会从叔父家二楼的书房眺望对面的小山。夕阳把金光洒在青翠的山腰上,田野中央仿佛立起了一面金色的屏风。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了金阁。

从照片或教科书上可以经常看到现实中的金阁,但占据我内心的,却是父亲向我描述的金阁的幻影。尽管父亲决不会说现实的金阁如何金碧辉煌之类的话,但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同金阁媲美。而我心中根据“金阁”二字及其发音描绘出的金阁,也是无与伦比的。

每当看到远方的水田在阳光下闪烁,我都以为那是看不见的金阁的投影。作为福井县和京都府这边的边界,吉坂岭正好位于志乐村的正东方,太阳就从那一带升起。尽管现实的京都处在相反的方向,我却似乎从山谷的朝晖中看见了清晨天空下高耸的金阁。

就这样,金阁在我想象中无处不在,在现实里却不见踪影。在这一点上,它恰似这边的大海。虽然舞鹤湾就在志乐村西面一里[2]半处,但因为高山阻隔,从志乐村是看不见海的。不过,这里总是飘**着让你能预感到大海就在近旁的东西。风有时会送来海水的气息。海上一起风暴,大批海鸥就会逃过来,落到附近的水田里。

我体质孱弱,跑步也好,单杠也罢,都要输给人家,加上天生口吃,就越发胆小内向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院里的孩子。坏孩子会模仿口吃和尚磕磕巴巴念经的样子取笑我。一读到话本中有口吃的捕快打手现身的段落,他们就会故意念出来给我听。

不用说,口吃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障碍。我总是无法顺利发出头一个音。这头一个音就如同我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一把锁,可这把锁从未顺利打开过。一般人都能通过自由操控语言,使内心通向外界的大门保持敞开,并且通风良好。但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我的锁锈住了。

口吃者为发不出头一个音而万分焦急时,就像是被内心世界中黏稠的胶粘住而又拼命挣扎、急欲脱身的小鸟,好不容易挣脱,却为时已晚。诚然,在我拼命挣扎的时候,外界的现实有时似乎也会停下来等我。然而,等我的那个现实已不是新鲜的现实。当我费尽精力,终于抵达外界的时候,外界却在一瞬间变色、错位了……于是,横陈在我面前的,只是不再新鲜、近乎腐臭的现实。似乎唯独这才是与我相称的。

不难想象,像我这样的少年,自然会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我爱读历史上关于暴君的记述。我想,如果我是个期期艾艾、寡言少语的暴君,家臣肯定会终日看着我的脸色战战兢兢地过活吧。我没有必要用明确流畅的语言替我的残暴辩护。我的沉默本身就足以让一切残暴无可指责。就这样,我一面沉浸在逐个处死平日藐视我的老师和同学的幻想中,一面又陶醉于成为内心世界的王者、冷静观察人世的大艺术家的梦幻中。我的外表乏善可陈,但我的内心却比谁都丰富。无法抹除自卑感的少年暗暗认为自己是上天选出的人物,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有个我尚不知晓的使命正等着我。

我想起这么一段插曲。

东舞鹤中学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拥有宽敞的运动场和新式的明亮校舍。

五月的一天,一位中学学长利用假期回母校游玩。他现在就读于舞鹤海军轮机学校。

他皮肤晒得黝黑,制服帽压到眼边,帽檐下露出挺秀的鼻梁,从头到脚俨然一位少年英雄。他在学弟面前讲述了纪律严明的军校生活。听他的口气,本应悲惨可怜的生活竟成了豪华奢侈的享受!他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豪。虽然年纪轻轻,他却深知谦逊的重要性。他的制服胸前有蛇腹纹装饰条,而他高挺着胸膛,仿佛一尊乘风破浪的船首雕像。

他坐在向下通往运动场的两三级大谷石[3]台阶上,周围簇拥着四五个听得入迷的学弟。斜坡上的花圃里,五月的鲜花一齐绽放,有郁金香、香豌豆花、银莲花和虞美人等。头顶上,厚朴树也挂着花瓣肥厚的大白花。

讲话者和听话者都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而我独自坐在大约两米外的运动场长椅上。这是我表达礼貌的方式。对五月的鲜花、神气的制服、欢快的笑声,我充满了敬意。

这位年轻英雄对自己的崇拜者不甚关心,反倒是留意起我来。看来,只有我没在威风凛凛的他面前俯首帖耳,这伤到了他的自尊。他向大家打听了我的名字,然后便对初次见面的我喊道:

“喂,沟口。”

我默不作声,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对我微微一笑,带着掌权者的几分故作姿态。

“干吗不回话,你是哑巴吗?”

“他是结结结……结巴!”

他的一个崇拜者代我回答。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嘲笑这种东西是多么刺眼啊!在我看来,同学少年们那青春期所特有的残酷嗤笑,仿佛茂密树叶上反射的阳光一般炫目。

“什么,原来是结巴呀。你想不想进海军轮机学校?口吃这种小毛病,一天就能给你治好喽!”

不知为何,我竟然瞬间给出了明确的回答。那句话异常流畅,似乎根本不受意志左右,一下子便脱口而出:

“不想。我要当和尚。”

大家默然无语。那位年轻的英雄垂下头,随手掐了一根草,叼在嘴里。

“嗯,如此说来,再过几年,我也要麻烦你了呀!”

那一年,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

当时我确实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只要对着黑暗的世界张开双臂静静等待,那用不了多久,五月的鲜花也好,制服也好,不怀好意的同学也好,都将落入我掌中。我觉得自己在最底层奋力拉住,或者说抓住了这个世界……然而,这样的感觉过于沉重,不值得我这样的少年引以为傲。

值得我夸耀的东西必须更轻松、更明亮,必须清晰可见、璀璨夺目。我要的是肉眼看得见的东西。我要我的夸耀之物人人可见,比如,挂在他腰间的那把短剑。

中学生无不憧憬的短剑确实是美丽的饰物。有传言说,海军学校的学生偷偷拿短剑削铅笔——故意将如此庄严的象征物用于日常琐事,可真是潇洒大方!

他脱下的海军轮机学校制服,此刻刚好同裤子和白汗衫一起搭在白漆栅栏上……这些衣物紧挨着花丛,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汗香。蜜蜂将白晃晃的汗衫错当作花儿,落在上面休息。那顶饰有金丝缎的制帽挂在一根木栅上,就像戴在他头上那样,端端正正,压到眼边。他接受学弟们的挑战,到后边的相扑场比赛摔跤去了。

看着他脱下的这些衣帽,我仿佛置身某种“荣光坟场”。五月的繁花令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尤其是帽檐漆黑反光的制帽,以及挂在旁边的皮带和短剑,同他肉体分离之后,反倒散发出浪漫之美,其本身就像回忆一样完整……也就是说,看上去如同年轻英雄留下的遗物。

我四下张望,确认附近无人,只有相扑场那边不时传来一阵呐喊。我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一把生锈的铅笔刀,悄悄走上前去,在那把精美短剑的黑鞘内侧,深深地划了两三道难看的刀痕……

根据以上记述,有人也许会立刻断定我是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少年吧。但直到今天,别说是诗,就连手记之类的东西我也没写过。某方面技不如人,便用别的能力来弥补,以求出人头地,这样的冲动我是欠缺的。换句话说,我过于傲慢,是不足以当艺术家的。不论是做暴君还是大艺术家,都只停留在梦想的层面,我完全没想过要付诸实施,干出点什么名堂出来。

由于不为人理解成了我唯一的骄傲,所以我始终没有产生过表达的冲动,从不争取别人的理解。我认为自己命中注定平凡无奇,无人关注。孤独感就像肥猪一样,在我心中不断生长膨胀。

我突然想起我们村里发生的一起恐怖事件。那件事其实同我毫无关系,但自己曾经介入、参与其中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通过这一事件,我一下子直面了一切:人生、肉欲、背叛、恨与爱,无所不包。而我的记忆故意否定、忽视了其中蕴含的崇高因素。

同叔父家只隔两座房子的一户人家有个美丽的姑娘,名叫有为子。她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许是家中富有的缘故,她态度傲慢,目中无人。虽然千般娇宠在一身,她却依然孤身一人,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满怀嫉妒的女人背地里议论说,她大概还是处女,却是一副地道的石女[4]模样!

一从女子学校毕业,有为子就志愿去舞鹤海军医院当了护士。她家离医院不远,可以骑自行车上下班。不过,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她就出门了,比我们的上学时间还早两个多小时。

一天夜里,我想象着有为子的身体,沉溺在阴暗的空想之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摸黑溜下床,蹬上运动鞋,来到门外,进入夏日破晓前的黑暗之中。

我不是从那天晚上才开始想象有为子的身体的。起初一有机会就想,后来便渐渐固化为习惯。而有为子的身体也在一次次的想象过程中清晰起来,凝结成一具富有弹性的白皙肉身,笼罩在微微的暗影中,散发着幽幽的芬芳。我想象着触摸她身体时自己的手指会何其灼热,想象着手指感受到的她身体的弹力,以及她身体发出的花粉般的馨香。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沿街道径直往前跑。虽然光线昏暗,但道路在我脚下自由地延伸,也没有石头来绊我的脚。

跑着跑着,道路变宽了,我已来到志乐村安冈闾的边上。那里有一棵大榉树,树干已被朝露打湿。我躲到树根旁,等着有为子骑车从村里出来。

我等着并不是为了要干什么。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这里,又躲到榉树后面歇息,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怎么办。然而,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绝缘,于是我抱着一种幻想,觉得自己一旦投身外界,无论做什么都会轻而易举,无论想什么都会心想事成。

豹脚蚊叮咬我的脚,鸡鸣声此起彼伏。我从树后向路上张望。远处浮现出一团模糊的白影,我本以为那是曙光,结果是有为子。

有为子似乎骑着自行车,前灯亮着。车子悄无声息地驶来。我从榉树后面冲到自行车前,有为子险些没刹住车。

就在这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石头,胆量和欲望也都瞬间石化。外界同我的内心断绝联系,再次成为我周围坚定不移的存在。我从叔父家溜出来,穿上白色运动鞋,摸黑跑到这棵榉树下。但我只是在内心想象的驱使下一路狂奔罢了。黎明前的黑暗中隐约浮现的村舍屋顶的轮廓,黑漆漆的树林,青叶山[5]的黛色峰顶,就连眼前的有为子,都完全失去了意义,令人惊讶。不待我参与,现实便赫然出现在这里。而这毫无意义、巨大且黑暗的现实,正以我从未见过的重量,向我逼压过来。

我一如既往地认为,在这种场合下,只有语言才能救我。这是我特有的误解。需要采取行动的时候,我却往往去关注语言。由于我很难开口说话,便一心惦记着语言,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行动。在我看来,行动这种光怪陆离的东西,总是与光怪陆离的语言相伴的。

我什么也没去看。但有为子起初想必吓了一跳,认出我以后,就只盯着我的嘴看。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可能只盯着那个无意义嚅动着的无聊小黑洞,那个如同野外小动物脏乱难看的巢穴一般的小黑洞。换言之,她只盯着我的嘴。确认这个小黑洞里没有涌出任何同外界相关联的力量之后,她立刻放下心来。

“什么呀!你这小结巴,搞什么鬼!”

有为子说。她的声音带有晨风般的端正与清爽。她按了下车铃,脚重新放到踏板上,就像避开石头一样从我面前绕了过去。周围明明没有人影,骑车飞速离去的有为子却一路按铃,直到远处的田地那头。这在我听来分明就是嘲笑。

有为子告了我一状,于是当天晚上,她母亲就来到我叔父家。平日和蔼可亲的叔父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通。我开始诅咒有为子,希望她早点死掉。没过几个月,我的诅咒竟然应验了。从那以后,我便开始相信咒人真的有效。

无论是在梦中还是清醒的时候,我都盼望着有为子死掉。我盼望着见证我的耻辱的人一命呜呼。只要没了证人,我的耻辱就会从这世上彻底根除。他人都是证人。尽管如此,只要他人都不存在,耻辱也就无从产生。有为子的面孔背后,她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样泛着微光、紧盯着我的嘴的眼睛背后,有一个他人构成的世界。我看到了这样的世界,而这世界绝不肯让我们独自逍遥,非要成为我们的共犯或者证人。他人必须全部毁灭。为了我能真正地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毁灭……

告状事件后两个月,有为子辞去海军医院的工作,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村里人议论纷纷。到秋末,果然出事了。

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有海军逃兵藏进这个村子。正午时分,宪兵进了村公所。不过,宪兵来并不稀奇,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十月末的一天,阳光明媚。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晚上功课做完时,已到就寝时间。我正要熄灯,下面的村道上传来了许多人跑过的声音,像狗一样气喘吁吁。我走下楼,门口已经站着一个同学,正瞪圆了眼对惊醒的叔父叔母和我大喊:

“刚才有为子在那边被宪兵抓了!一块儿去看看吧!”

我趿拉着木屐就跑了出去。皓月当空,收割后的稻田里到处都是稻架[6]投下的清晰的影子。

小树丛的阴影里,黑影幢幢,人头攒动。身穿黑西装的有为子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四五个宪兵和她父母围在她身旁。一个宪兵拿出盒饭包袱似的东西,正在高声责问什么。她父亲不住地转动脑袋,一会儿向那几个宪兵赔不是,一会儿严厉斥责女儿。她母亲则蹲在地上痛哭。

我们在田埂上隔着一块田向那边张望。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肩挨着肩,却默不作声。月亮像是被挤成了一个小圆点,悬在我们头顶。

那个同学凑到我耳边,对我说明了情况。

原来,有为子拿着盒饭包袱出了家门,在赶往邻村的路上被埋伏的宪兵抓住了。盒饭肯定是要送给逃兵的。有为子同逃兵在海军医院里好上了,后来怀上身孕,被医院赶回了家。宪兵正逼她说出逃兵藏在何处,有为子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倔强地一言不发……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为子的脸,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被捉住的疯女人。月光下,那张面孔毫无表情。

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人所拒斥的,而有为子的脸却在拒斥世人。月光无情地流泻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面颊上,而这张脸却纹丝不动,任其冲刷洗涤。只要她稍微转一下眼睛或者扯一下嘴角,她坚决抗拒的世界就会像收到信号一般,从她的眼睛和嘴巴大肆涌入。

我屏息凝视着她的脸,历史在那张脸上中断了。无论是关于未来还是关于过去,这张脸都没有透露只言片语。这张不可思议的脸,我们在刚刚砍伐后的树桩上也见过。断面上美丽的木纹便描绘出一张这样的脸,尽管带着新鲜娇嫩的色泽,成长却已经中断,沐浴着本不该沐浴的风和日光,突然暴露在本不属于自身的世界。这张脸之所以探入这个世界,只是为了拒斥这个世界……

我不由得想,有为子如此貌美如花的瞬间,无论是在她的一生中,还是在目睹她芳容的我的一生中,恐怕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但这一刻持续的时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长,因为她那美丽的容颜突然变了样。

有为子站起身,这时我好像看到她笑了。她那雪白的门牙似乎在皎洁的月光下熠熠生辉。关于她脸上的变化,我能记录下来的仅此而已。因为她一站起来,脸就避开了明晃晃的月光,融进了树影之中。

遗憾的是,我没有目睹她下决心背叛逃兵的那一刻的神情变化。如果能够真真切切地看到,我或许会萌生宽恕他人、宽恕世间一切丑恶之心。

有为子指了指邻村鹿原的山麓。

“是金刚院[7]!”宪兵们高叫道。

我顿感欢天喜地,就像小孩子过节一般。宪兵分头行动,将金刚院四面包围起来,还要求村民协助。出于幸灾乐祸的心理,我同五六个少年加入了由有为子带路的第一队。洒满月光的道路上,有为子在宪兵的押送下走在最前头。她那充满自信的步伐令我深感震惊。

金刚院久负盛名,坐落于从安冈步行十五分钟左右即可抵达的山麓。这座名刹里有高丘亲王[8]亲手种下的古柏,以及据说是左甚五郎[9]修造的古雅的三重塔。夏日里,我们经常到后山瀑布里洗澡玩耍。

沿河有一道正殿的围墙。破烂的瓦顶板心泥墙上芒草丛生,夜里看上去,洁白的花穗银光点点。正殿的门旁,山茶花正在盛开。我们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岸前行。

金刚院的佛堂在更高处。过了独木桥,右侧是三重塔,左侧是枫林。再往里走,便是一道高耸的一百零五级的石阶。石灰石台阶上青苔遍布,踩上去极易打滑。

过独木桥之前,宪兵转身打了个手势,示意一行人停步。相传从前这里曾有一座运庆、湛庆[10]建造的仁王门。由此向里,九十九谷的群山都是金刚院的领地。

我们屏住了呼吸。

宪兵催促有为子先过桥。她独自走过独木桥,过了一会儿,我们再跟过去。石阶下部笼罩在阴影之中,但中部以上沐浴在月光之下。我们在石阶下部的各处暗影中藏身。枫叶刚刚染红,月光下望去黑漆漆的。

石阶顶端就是金刚院的正殿,左边斜架着一条走廊,通往神乐殿[11]模样的空佛堂。这座空佛堂伸到半空中,模仿清水舞台[12],由许多根组合在一起的立柱与横梁从悬崖下方支撑着。无论是佛堂、走廊,还是支撑它们的木架,都饱经风雨侵蚀,如骨骸般洁净苍白。霜林尽染的时节,红叶的色彩同这白骨一样的建筑相映成趣,美不胜收。入夜后,白色木架上月光点点,暗影斑驳,看上去诡异而妖艳。

逃兵似乎藏在舞台上方的佛堂中。宪兵打算拿有为子当诱饵,将其捕获。

我们这些证人躲在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十月下旬的夜晚寒气逼人,我的脸颊却在发烫。

有为子独自登上一百零五级石灰石台阶。她傲然自得,有如狂人……她的西装是黑的,头发也是黑的,唯有俊俏的侧脸是白的。

月明星稀,夜云飞舞,山脊上矛杉挺立,与天相接。斑斓的月影下,浮现出白净的亭台楼阁。在这般环境中,有为子的背叛显得如此清澈美丽,令人心醉。她有资格独自挺胸登上这道白石阶。她的背叛与星、月、杉树本质上是一样的。换言之,她与我们这些证人住的是同一个世界,接纳的是同一个大自然。她是代表我们大家登上去的。

气喘吁吁的我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通过对自己恋人的背叛,她终于接纳了我。此时此刻,她才是属于我的。

所谓事件,是在某个地点,突然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的。攀登一百零五级遍布青苔的石阶的有为子,仿佛仍在我的眼前。她似乎会在这道石阶上永远攀登下去。

不过,此后的有为子却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许登上石阶顶端的有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此后的她对世界既不彻底拒斥,也不全盘接纳。她只是屈身于爱欲的秩序,沦为将自己完全献给某个男人的女人。

因此,接下来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只是一幅幅古老的石版画……有为子穿过走廊,向佛堂深处的阴影呼喊起来。一个男子的身影闪出,有为子向他说了些什么,那男子朝石阶中部举枪便射,宪兵也从石阶中部的树丛开枪还击。那男子再次举枪,朝正要向走廊逃去的有为子的后背连发几枪,有为子应声倒地。男子又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以宪兵为首,人群争先恐后地跑上石阶,向两具尸体奔去。我毫不理会,依然独自躲在红叶荫里一动不动。白色木架在我上方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我依稀听见头顶的走廊木地板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两三道手电光束越过栏杆射到红枫梢头。

我只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只要不见到流血,感觉迟钝的人就不会惊慌;但真见到流血的时候,悲剧则早已收场。不知不觉间,我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发现众人已弃我而去,四周小鸟叽喳,晨光直射枫林深处,白骨般的建筑从地板下方被照亮,仿佛刚刚苏醒一般。空佛堂静静地悬于红叶遍地的山谷之上,带着几分得意。

我站起身,打了个哆嗦,将全身上下揉搓一遍。只有寒冷残留在体内,残留的只有寒冷。

第二年春假,父亲到叔父家来。他穿着一身国民服[13],外面罩了件袈裟,说要带我去京都两三天。父亲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那副衰弱的模样令我大吃一惊。不仅是我,叔父叔母也都劝他不要去京都,可他就是不听。事后回想,他是想趁自己尚在人世,把我介绍给金阁寺的住持。

拜访金阁寺当然是我多年以来的梦想,但谁都看得出,故作坚强的父亲其实已重病缠身,我不愿这时候同他出行。即将瞻仰从未得见的金阁,我的内心却越发踌躇起来。金阁无论如何都必须是美的,所以金阁美不美并不取决于金阁自身,而完全取决于我对金阁之美的想象。

就我这样的少年的理解能力来说,我也算是个金阁通了,一般美术书是这样记述金阁的历史的:

足利义满[14]接手西园寺家[15]的北山殿之后,在此大建别墅,主要建筑有舍利殿、护摩堂、忏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以及宸殿、公卿馆、会所、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看雪亭等住宅建筑。其中舍利殿费力最多,此即后世所谓“金阁”。虽然具体何时更名已难以查明,但应仁之乱[16]后的文明[17]年间便普遍采用这一称呼了。

金阁是一座面临宽广苑池(镜湖池)的三层楼阁,落成于1398年(应永五年)前后。一二层是“寝殿造[18]”风格,使用了方格板窗。第三层是纯粹的禅堂佛堂风格的“方三间[19]”,中间是栈唐门[20],左右是花头窗[21]。丝柏树皮葺顶的“宝形造[22]”屋顶上,立着一只镀金的铜凤凰。此外,池边山形屋顶的钓殿[23](漱清[24])突出在水面之上,打破了整体的单调感。屋顶坡度平缓,屋檐下椽子稀疏,木工精细,轻巧优美。这座建筑将住宅风格与佛堂风格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堪称庭院杰作,不仅体现了义满吸纳贵族文化的情趣,而且充分传达了当时的氛围。

义满逝世后,遵其遗嘱,北山殿改为禅寺,号鹿苑寺。其建筑物或迁往他处,或沦为废墟,唯有金阁幸存……

金阁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建造出来的,如同夜空中的明月。所以,我梦想中的金阁也是以周围厚密压抑的黑暗为背景的。黑暗之中,美丽纤细的梁柱结构由内而外地泛着微光,一动不动,寂然无声。无论人们对美丽的金阁说什么,它都必须一言不发,露出纤细的结构,忍受周围的黑暗。

我又想到阁顶那只长年经受风雨的镀金铜凤凰。这只神秘的金鸟,从不报时,也从不振翅,想必已经忘记自己是鸟了。但若以为它真不会飞,那你就错了。别的鸟都在空间之中翱翔,而这只金凤凰展开灿烂的双翼,在时空之中永远翱翔。时光鼓动它的双翼,然后流逝到它的身后。为了飞翔,这只凤凰只需一动不动,怒目圆睁,高举双翼,反翘尾羽,威风凛凛地叉开金色的双脚,牢牢地站在那里就足够了。

如此想来,金阁也可以说是一艘渡过时间之海而来的美丽大船。美术书上说的那种“少墙而通风的建筑”令人联想到船的结构。在我看来,这艘结构复杂的三层屋形大船面临的池子正是大海的象征。金阁穿过无数个夜晚驶来,无人知晓这一行程何时结束。白昼时,这艘奇特的大船抛锚停泊,任由众人参观,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而一旦夜幕降临,它便从周围的黑暗中汲取威势,将阁顶如风帆般鼓起,拔锚起航。

毫不夸张地说,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美。父亲只是乡间一介朴素的僧侣,寡言少语,只能告诉我:“世上再没有金阁这么美的东西了。”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已经存在美这种东西,我就不由得感到一阵不满和焦躁。如果那里确实存在美,那我这一存在就被美疏远了。

然而,对我来说,金阁绝不只是一种观念,而是一个实体。虽然重山遮蔽了我远眺的视线,但想看它的话,去一趟就看得到。所谓美,就是这种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纷繁变幻的世事当中,金阁是永恒不变的。

有时候,我觉得金阁是可以握入手中的小巧玲珑的工艺品,但有时候我又觉得,金阁是高耸入云的怪物般的巨大庙宇。在少年的我看来,美不是那种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东西。因此,看到夏日的一朵小花被朝露打湿,放出朦胧的光芒时,我就会觉得它如同金阁一样美丽;看到笼罩远山的乌云中频频电闪,给云层镶上一道金边时,那壮观的场面也会让我想起金阁;最后,看到美人的面庞时,我心里也会用“美如金阁”来形容。

然而,那次金阁之行却令人悲伤。舞鹤线的列车从西舞鹤出发,中间停靠真仓、上杉等小站,然后经绫部驶往京都。客车很脏,行经保津峡旁的多隧道地区时,煤烟无情地吹进车厢,令人窒息,父亲被呛得咳嗽不止。

大部分乘客都或多或少同海军有关。三等车厢里挤满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刚从海兵团[25]探亲回来的家属。

我望着窗外春日里阴沉沉的天空,看了看搭在父亲国民服胸口的袈裟,又看了看红光满面的下士们那壮实得就要绷开金色制服纽扣的胸肌。我觉得自己就介于这两者之间。我不久后也将成年[26],被征入军队。不过,就算当了兵,我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像眼前的下士们一样尽忠职守。不管怎样,我正横跨在两个世界之上。虽然我如此年轻,却已经感到在自己那丑陋而顽固的额头之下,父亲执掌的死之世界和年轻人的生之世界,正通过战争连接起来,而我多半会是这两个世界的连接点。倘若我战死沙场,那眼前的岔路中无论走哪条,结局明显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我的少年时代笼罩在朦胧的微光中,面目模糊。漆黑的影子世界固然可怕,但白昼般清晰的生之世界也不属于我。

我一边看护咳嗽不止的父亲,一边不时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如同化学实验用的硫酸铜一样,泛着浓郁的群青色。每次列车钻出隧道,都会看到保津峡,忽而远离铁轨,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在光滑岩石的包围下,群青色的河流如同一条被隆隆作响的辘轳转动的井绳。

在车上当众打开盛着白米饭团的饭盒,父亲感到很不好意思。[27]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好心送的,高高兴兴地收下就是了。”

父亲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调子高声说,然后才吃起来。一个并不怎么大的饭团,他却好不容易才吃下去。

我觉得,这列被煤烟熏黑的古旧列车似乎不是要开往京都,而是要驶向死亡车站。有了这种想法,每次钻隧道时车内弥漫的煤烟,便都带着一种火葬场的气息。

然而,真的站到鹿苑寺山门前时,我却按捺不住心脏的狂跳,因为我马上就能瞻仰世上至美之物了。

夕阳西坠,群山沐浴在霞光中。几名游客和我们父子先后钻过这扇大门。门的左侧是环绕钟楼的梅林,枝头还挂着几朵残花。

正殿前长着几棵大栎树,父亲站在门口,请求通报。回复说住持正在会客,希望我们等二三十分钟。

“趁这个时间去金阁转转吧!”父亲说。

他说这话,似乎是为了向我这个做儿子的展示,自己靠面子就能免费进去参观。然而,无论是卖票和护符的人,还是门口检票的人,都已不是父亲十多年前常来时的面孔了。

“下次再来的时候,说不定又换人了。”

父亲神情冰冷地说。然而,我感觉父亲已经拿不准有没有“下次再来的时候”了。

不过,我还是故作少年姿态(只有在这种时候,只有在故意演戏的时候,我才像一个少年),兴高采烈地走在前头,几乎是跑着过去的。没想到,魂牵梦绕多年的金阁,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在我面前展现了全貌。

我站在镜湖池的这一边与金阁隔池相望,金阁的正面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漱清在对岸左侧半隐半现。稀稀拉拉漂浮着水藻和水草的池面上,映着金阁精致的倒影,看上去比金阁本身更为完整。夕阳被池水反射到各层屋檐内侧,光影摇曳。同周围的亮光相比,反射到屋檐内侧的波光更加鲜明耀眼。威风凛凛的金阁就像一幅夸张的透视图,给人一种略微后仰的感觉。

“怎么样,很美吧?第一层叫法水院,第二层叫潮音洞,第三层叫究竟顶。”

父亲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眺望金阁,有时还会偏着脑袋去看,但我心中没有丝毫感动。这只是一座又老又黑的三层小楼而已。阁顶的金凤凰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只落在那里歇息的乌鸦,岂止是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和谐、不稳重的感觉。我不禁纳闷,所谓美,难道会是这样不美的东西吗?

如果我是个谦虚好学的少年,也许会在这样轻易地感到失望之前,哀叹自己鉴赏力不足吧。遭到了憧憬已久的绝美之物的背叛,我痛苦得难以自持,一时间竟完全做不出任何反省。

我怀疑金阁掩藏了真正的美,将它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为了保护自己,美是有可能欺骗人眼的。我必须更靠近金阁,摒除被我视为丑陋的障碍,检查一个个细节,亲眼看到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亲眼见到的美,采取这种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着,父亲领着我恭恭敬敬地登上法水院的外廊边。我首先看到了玻璃箱中精致的金阁模型。我很喜欢这个模型,它反倒同我梦想中的金阁更接近。大金阁中藏着一个模样完全相同的小金阁,这让我想到了无限的嵌套循环,就像大宇宙中存在小宇宙,小宇宙中存在更小的宇宙。我终于可以展开想象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比这个模型小许多许多,但同样完整的金阁,以及一个比真正的金阁大无数倍,几乎囊括了整个世界的金阁。

不过,我并没有一直在模型前驻足。父亲接着带我来到大名鼎鼎的义满像前。这尊木像用的是义满削发为僧后的法号,称作“鹿苑院殿道义之像”。

在我看来,这也只是一尊被熏黑的古怪偶像罢了,没有一点美感可言。上到二层潮音洞,看了天棚上相传为狩野正信[28]所绘的天人奏乐图。又上到顶层究竟顶,看了到处残存的可怜的金箔痕迹,我全然不觉得它们有多美。

我倚在细细的栏杆上,呆呆地俯视着池面。在夕阳的映照下,这一泓池水仿佛一面锈迹斑斑的古代铜镜,金阁的身影直落在镜面之上。在水草和水藻下方,遥遥地映出傍晚的天空。这片傍晚的天空同我们头顶的天空迥然不同,它清澈明洁,充满寂光[29],从下方和内侧把这地上的世界完全吞没,而金阁就像一只布满黑锈的纯金巨锚,沉入其中。

寺院方丈田山道诠法师同父亲是禅堂里的学友。他们共同度过了三年禅堂生活,是朝夕相伴的好友。两人还前往同样由义满将军建立的相国寺专门道场,经过古老的“庭诘[30]”和“旦过诘[31]”等步骤,正式“入众[32]”。不仅如此,很久以后,道诠法师在心情愉悦的时候还透露,他同父亲不仅是辛苦修行的道友,也是寻花问柳的嫖友——“开枕[33]”时刻过后,两人曾一同翻墙出去,找女人寻欢作乐。

我们父子二人瞻仰金阁之后,又回到正殿大门,由人领着,穿过宽阔的长廊,来到大书院住持的房间。从这里放眼望去,闻名遐迩的“陆舟松[34]”所在的院落一览无余。

我穿着学生服跪下,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而父亲进屋后便立刻放松下来。父亲虽与这里的住持出身相同,福气却大不一样。父亲重病缠身,虚弱不堪,满脸苦相,而道诠法师肌肤白里透红,简直就像一道粉红色的点心。法师的书桌上,从四面八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籍、信件堆积如山,全都未及启封——金阁寺香火之旺,由此可见一斑。道诠法师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拿起一把剪刀,麻利地拆开了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送来的点心。现在这种点心很稀罕哩。店里没有卖,专供军队和机关。”

我们一边喝着清茶,一边品尝从未吃过的西洋干点心似的东西。我越是紧张,点心粉末就越是不住地往我光亮的黑哔叽制服的膝头掉。

父亲和住持对军队和官僚重神社轻佛寺——岂止是轻视,简直就是压迫——感到无比愤慨,还讨论了接下去寺院该如何经营的问题。

住持身材微胖,脸上当然也有皱纹,但每条皱纹缝都洗得干干净净。一张圆脸上只有鼻子很长,看上去就像流下的树脂凝结而成。虽然面目和蔼,但剃光的脑袋却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仿佛精力全部聚集于此,只有这脑袋才像动物一样野性难驯,精力充沛。

父亲和住持的话题转到对禅堂时代的追忆。我则望着庭院中的陆舟松。这棵巨松枝条低回盘曲,形如大船,只有作为船头的树枝高高翘起。快闭园时来了一队游客,墙外金阁那边传来阵阵喧哗。脚步声和说话声被春天黄昏的天空吸收,听起来并不尖锐,反而柔和圆润。脚步声又像退潮般渐渐远去,仿佛芸芸众生从尘世经过的跫音。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落日余晖中金阁顶上的那只凤凰。

“这孩子……”听到父亲这句话,我朝他转过了脸。在这晦暗的屋子里,父亲正将我的未来托付给道诠法师。

“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这孩子就拜托你啦。”

道诠法师不愧是高僧,敷衍安慰的话一个字也没说。

“好,就交给我吧。”

令我大感惊讶的是,二人随后竟然津津有味地谈起了名僧圆寂的各种逸闻。有位大师说完“啊,真不想死呀!”就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样说了句“再多一点光明吧!”就死了,还有位名僧据说到死都在计算自己寺里的钱财。

我们用过名曰“药石[35]”的晚膳,当晚在寺院留宿。饭后我催父亲再去看一次金阁,因为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父亲和住持久别重逢,过于兴奋,此时已经相当疲倦,但听到“金阁”二字,他就扶住我的肩膀,气喘吁吁地跟了出来。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巅升起,金阁的背面沐浴在月光中,暗影交叠,阒寂无声。唯独究竟顶上的花头窗内月影浮动。究竟顶四面无墙,朦胧的月光仿佛栖息在那里一般。

夜鸟发出一声嘶鸣,从苇原岛的阴影中腾空而起。我感到父亲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肩头的分量。我往肩头看去,或许是月光的关系吧,我看到父亲的手竟然变成了森森白骨。

虽然金阁如此令我失望,但回到安冈之后,它的美却在我心中一天天复活了,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比我见到它之前更美了。可到底美在何处,我却说不出来。梦想中培育出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似乎就会反过来刺激梦想。

我已经不再无论看到什么风景和事物,都想在其中寻找金阁的幻影。金阁渐渐变得深刻、坚固、实在起来。一根根立柱、花头窗、阁顶和顶上的凤凰等,全部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它那纤小的细节与复杂的全貌相互呼应,无论取出哪一部分,金阁的全貌都会呼之欲出,正如一想到某段音乐的一小节,整支曲子就会自然流出一样。

“父亲您说得对,世上最美的东西就是金阁了。”

我在给父亲的信中第一次这样写道。父亲把我带回叔父家后,就立刻返回了荒凉海角的那座寺院。

信发出之后,我收到了母亲的电报,说父亲因咯血过多去世了。

[1] 位于日本京都府北部。——编者注

[2] 日本的1里约合3.927公里。——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3] 产于日本宇都宫市大谷町附近的凝灰岩,淡青绿色,耐久性、耐火性好,常用于土木建筑。

[4] 先天性无**或**发育不全的女性。

[5] 舞鹤市东部的一座山。

[6] 一种农具,两根柱子上架着一条横木,收割后的稻子可以捆起来挂在上面。

[7] 又名慈恩寺,位于京都府舞鹤市鹿原町,天长六年(829),由真如法亲王(即高丘亲王)创建。

[8] 高丘亲王(799—865),平城天皇第三皇子,大同四年(809)成为嵯峨天皇的皇太子,后因上皇的亲信药子作乱而被废,遁入佛门,法名真如。

[9] 左甚五郎,传说中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时代初期的著名木匠。

[10] 运庆(?—1223),镰仓时代初期的佛像雕刻家,引入了刚健的写实风格,被称为镰仓佛家之祖。湛庆(1173—1265),运庆之子,曾与父亲一起为东大寺、兴福寺等诸大寺制作佛像。

[11] 设置在神社内用来演奏神乐的殿舍。

[12] 日本京都清水寺的正殿建在悬崖峭壁之上,由139根立柱支撑,宛如硕大的舞台,是日本的国宝。

[13] 一种类似军服的衣服,太平洋战争期间是日本男性国民的标准服。

[14] 足利义满(1358—1408),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实现南北朝的统一,确立幕府的权力,开创了室町时代的全盛期。

[15] 日本贵族家族之一。

[16] 发生于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应仁元年(1467)至文明九年(1477)的一次内乱,战火遍及日本。此乱之后,日本进入了近一个世纪长的战国时代。

[17] 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年号之一(1469—1487)。

[18] 日本平安、镰仓时代贵族住宅的样式。

[19] 日本传统建筑样式,房间四角的柱子排成正方形,一边“三间”,一间长约1.8米。

[20] 门框内嵌有薄板的木门,与禅宗建筑一起被引入日本。

[21] 顶部呈曲线状的窗户,与禅宗建筑一起被引入日本。

[22] 一种方锥形屋顶,顶上有露盘和宝珠等。

[23] “寝殿造”风格建筑中临近泉水的殿舍,据说是为了钓鱼而设置的。

[24] 位于金阁第一层西面的小亭。

[25] 旧日本海军中,为了军港的警备和下士、新兵的教育训练,在各镇守府设置的陆上部队。

[26] 指满二十岁。

[27] 在二战期间,由于物资紧张,为保证军需,日本政府曾下达“白米禁止令”,禁止向一般民众出售精米。战争结束后,该禁令虽然被撤销,但直到1949年左右,白米才逐渐出现在日本人的饭桌上。——编者注

[28] 狩野正信(1434?—1530?),室町后期画家,狩野派始祖,室町幕府御用画师。

[29] 佛教用语,指在寂静的涅槃境界中发出的智慧之光。

[30] 禅宗中,到专门道场修行的行脚僧,在获准“入众”之前,要在大门口终日把头靠在自己的行李上。

[31] 经过“庭诘”的修行僧,要在狭窄的房间里坐禅,度过三天。

[32] 经过“庭诘”和“旦过诘”的僧侣获准成为一座大寺院的僧众的一员。

[33] 禅堂生活中的就寝时间,晚上九点。

[34] 镜湖池东侧、住持房间北侧的庭院里的一棵松树,状如船,故名“陆舟松”。

[35] 禅僧过去不吃晚饭,为了防止饥寒,会怀抱温石,名曰“药石”,后指夜宵粥或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