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周年忌日到了。母亲想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祭奠方法。我已经被动员去劳动,难以返乡,于是母亲打算亲自带父亲的牌位来京都,请田山道诠法师在旧友的忌日为其诵经,哪怕几分钟也好。母亲当然没钱付超度费,只是凭旧日交情给法师写了封信。法师答应下来,还将母亲的意思告知了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并不高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写母亲,这是有原因的——我不太愿意谈论她。
在某件事上,我不曾责备母亲一句,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她恐怕已经察觉我知道那件事。不过,那件事之后,我心里就始终没有原谅她。
我进东舞鹤中学以后,寄居在叔父家。那件事便发生在第一学年暑假我初次回乡的时候。当时我母亲的亲戚中有一个叫仓井的男人,在大阪生意失败后回到成生。他是入赘女婿,妻子不许他再进家门,于是仓井只好来父亲的寺院暂住,等妻子消气。
我们寺院蚊帐很少。我和母亲同患有结核病的父亲睡在一个蚊帐里,竟然奇迹般地未被传染。如今又加进来一个仓井。记得那是夏天的一个深夜,蝉在庭院的树木间飞来飞去,不停地发出知了知了的短促啼叫。也许就是这种声音把我吵醒的。海潮喧嚣,海风吹拂着黄绿色的蚊帐下摆。蚊帐正以不寻常的方式摇晃。
蚊帐刚被鼓起来,就将海风滤了出去,只好无奈地摇摆着。因此,蚊帐被风吹起来的形状,并没有忠实地反映风的样子。风势减弱后,蚊帐的棱角也随之消失。蚊帐的下摆拂过草席,发出如同风吹竹叶般的沙沙声。但蚊帐不是风吹动的。像涟漪一样传遍蚊帐的,是一种比风吹时更微细的颤动。粗布大蚊帐微微**着,从内侧看去,仿佛是**不已的湖面,而那**漾的水波,也许是远方船只激起的刚刚传来的波浪,或者是已经远远驶离的船只留下的余波……
我战战兢兢地向波浪的源头看去。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的正中央似乎扎进了一把锥子。
四人共用的蚊帐显得尤为狭窄,我睡在父亲身边,梦里翻身时,不知不觉把父亲挤到了角上。所以,我同我看到的东西之间,隔着一段皱巴巴的白床单,而我背后就是蜷身而卧的父亲,他呼出的气息直喷到我的后颈上。
我发现父亲是醒着的,因为他强忍着咳嗽,呼吸不畅,时徐时疾的气息触到了我的后背。就在这时,十三岁的我睁开的双眼,突然被某种宽大温热的东西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我马上明白过来:是父亲的双手从背后伸过来,蒙住了我的眼。
对父亲的手掌,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双大得无法形容的手掌。它从我背后绕过来,忽然盖住我的眼,将我正在目睹的地狱掩藏起来。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手掌。虽然不知是出于爱、慈悲,还是屈辱,但这双手掌将我接触到的骇人世界当即截断,埋入了黑暗之中。
我在那双手掌里轻轻点了点头。父亲从我那小脑袋的动作里意识到谅解与认同,便把手掌挪开……手掌挪开之后,我却依然像遵守着它的命令一般,继续顽固地紧闭双眼,直到天亮后,室外灿烂的阳光穿透了眼睑。
请回想一下,后来父亲出殡时,我忙着去看父亲的遗容,竟没流一滴眼泪。请回想一下,父亲一死,我也从他手掌的束缚中解脱出来。通过专心去看父亲的遗容,我确认了自己还活着。对那双手掌,对世人称为“爱”的东西,我竟然从未忘记一定要复仇。但对母亲,虽然我决不原谅她给了我那段可怕的记忆,却从未想过要向她复仇。
根据安排,母亲将在父亲一周年忌日的前一天来金阁寺,并留宿一晚。住持给我写了说明信,好让我在忌日当天能向学校请假。我每天都要去参加义务劳动。忌日前一天,因为要回鹿苑寺,我心情十分沉重。
心地透明单纯的鹤川为我即将与母亲久别重逢而感到高兴,师兄弟们对此也颇为好奇。我憎恨贫困寒酸的母亲,但又难以向热情的鹤川说明自己为何不愿见母亲。工厂刚下班,鹤川就抓着我的胳膊说:
“快,咱们跑回去吧!”
若说我根本不愿见母亲,未免有些夸张。我并非不想念她,或许只是单纯讨厌亲人对我露骨地表达感情的场面,所以试图为这种厌恶寻找各种理由罢了。这是我的坏毛病。以诸多借口将某种真实的情感正当化,这其实无可厚非。但有时候,我头脑中编出的无数理由,会把始料未及的情感强加到自己身上,而那种情感本来并不属于我。
然而,单就我的厌恶来说,却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值得厌恶的人。
“没必要跑啊,太累人了,慢慢走回去就行。”
“你是想让母亲同情你受苦了,跟母亲撒娇吧!”
鹤川总是这样,对我的解读总是充满误解。但在我看来,他一点也不讨厌,而且还必不可少。他真的是一位充满善意的翻译,是能把我的语言翻译成现世语言的、无可替代的朋友。
不错,有时我把鹤川想象成能够点石成金的炼金术士。如果说我是照片的底片,那他就是正片。我那混浊灰暗的感情,一经他的心灵过滤,就会全部变得晶莹剔透、光彩四溢。这样的情况我震惊地见识过多少次啊!当我磕磕巴巴、犹犹豫豫的时候,鹤川的手总能将我的情感的内面翻转过来,暴露给外界。从一次次的震惊中,我学到了这些道理:单就感情而言,世上最坏的感情与最好的感情其实没有区别,其效果是一致的;杀意和慈悲从外表看是无法分辨的;等等。即便我费尽唇舌解释,鹤川恐怕也不会相信这些。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恐怖的发现。就算我在鹤川的影响下不再畏惧伪善,那也是因为伪善在我看来只是相对的罪恶罢了。
在京都没遇到的空袭,我却在大阪亲身经历了。工厂派我出差,我拿着飞机零件订单去大阪总厂时,恰巧遇上空袭,目睹了肠子露出来的工人躺在担架上被运走的场景。
为什么露出来的肠子会那样凄惨呢?为什么一见人的内脏便会毛骨悚然,不得不捂上双眼呢?为什么一见流血便会受到强烈震撼呢?为什么人的内脏那么丑陋呢……它和光滑、细嫩、美丽的皮肤在本质上不是完全一样的吗?……如果我对鹤川说,这种将丑陋虚无化的想法是从他那儿学到的,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将人的内侧和外侧视为一体,就像玫瑰花瓣一样没有内外之分,这样的想法为什么看上去就缺乏人性呢?如果人能将精神的内侧与肉体的内侧像玫瑰花瓣一样柔软地翻来卷去,暴露在阳光和五月的和风中,那么……
母亲已经到了,正在师父的房间说话。我和鹤川跪在初夏黄昏中的外廊边上,禀报说:“我们回来了。”
师父只把我叫进屋,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些“这孩子学得不错”之类的话。我低着头,几乎不看母亲一眼,但还是瞥见了洗褪色的藏青色棉布劳动裤的膝头,以及并排放在上面的肮脏手指。
师父说我们母子可以回房休息了。我们再三行礼,然后才离开。我的住处在小书院,是一个朝南的五张草席大小的储藏室,面对中庭。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母亲哭了起来。
我早就料到她会来这一出,所以能冷淡应对。
“我已经是托付给鹿苑寺的人了,在我学成之前,请别到这儿来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劈头就对母亲抛出冷酷无情的话语,我不禁暗自高兴。但母亲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也没有做任何反驳,这又让我焦躁不已。尽管如此,倘若母亲越过门槛,闯进我内心……光是想想这种情形都觉得可怕。
母亲晒得黝黑的脸上,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只有嘴唇红润光滑,仿佛属于另一种生物。满口坚硬牢固的大牙,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如果是城里女人,在这个年纪,就算浓妆艳抹也不足为奇。我敏感地察觉到,她那尽量往丑里打扮的脸上,不知哪儿还残留着几分仿佛积淀在那里的肉感。我对此深感厌恶。
从师父面前退下来,在我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母亲拿出配给的人造纤维毛巾,敞开晒黑的胸口擦了起来。这种质地的毛巾带着一种动物皮毛般的光泽,被汗濡湿后,显得越发光亮了。
母亲从帆布背包里取出米,说是要送给师父。我没有作声。接着,她又取出了用深灰色旧丝绵裹了好几层的父亲的牌位,放到我的书架上。
“我太高兴了。明天请法师念念经,你父亲也会开心的吧。”
“忌日一过,你就回成生吗?”
母亲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说,她已把那座寺院的产权转给别人了,仅有的那点水田旱地也处理了,还清了父亲治病欠下的费用,她此后将孤身一人前往京都近郊的加佐郡,在我伯父家住下。她这次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我本该回去继承的寺院没有了。那荒凉海角的村子里,本该迎接我归来的地方没有了。
此时,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解脱的表情,我不知道母亲对此作何理解。她凑到我的耳边说道:
“听着,孩子,你的寺院已经没有了。你只有当金阁寺住持这一条路可走了。你一定要讨法师欢心,成为他的接班人。听懂了吗?妈活着只有这个盼头了。”
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去看母亲的脸,却又提心吊胆,无法直视。
储藏室已经昏暗下来。这位“慈母”在我耳边讲话时,散发的汗味就在我周围飘**。我记得当时母亲笑了。很久之前她给我哺乳的记忆,她那浅黑色**的记忆,这些想象在我心中横冲直撞,让我很不自在。卑下的野心之火被点燃,而那里面竟然带着一种肉体上的强制力,这不禁令我毛骨悚然。母亲卷曲的鬓发碰到我的脸上时,我看见一只蜻蜓飞入暮色中的庭院,落在长满青苔的石制洗手盆上休憩。圆形小石盆的水面上,倒映着傍晚的天空。万籁俱寂,鹿苑寺此时仿佛空无一人。
我终于可以直视母亲了。她咧嘴一笑,光滑嘴唇的一角露出亮闪闪的金牙。我回答时口吃得十分厉害:
“可是,我早晚都会被征入军队,说不定还会战死呢。”
“傻瓜。要是你这个结巴也被拉去当兵,日本就完了。”
我后背紧绷,心里恨透了母亲。可我结结巴巴说出的只是遁词而已。
“金阁说不定会在空袭中被烧得一干二净呢。”
“都到这份儿上了,京都是绝不会被空袭的,美国佬会高抬贵手的。”
我没有作答。黄昏的寺内庭院蒙上了海底一般的颜色。石头保持着激烈格斗的姿态沉入海中。
母亲对我的沉默不加理会,站起身,毫不客气地望着围住这五张草席大小的房间的板门,说道:
“还没到用药石的时间吗?”
后来回想,这次同母亲的会面,对我的心灵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如果说我是在这时意识到母亲同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也正是在这时,她的想法开始对我产生巨大的作用。
母亲属于天生就与美丽的金阁无缘的人,但她拥有我不具备的现实感。京都无空袭之忧,尽管这是我的梦想,但说不定果真如此。如果此后金阁不会有遭到空袭的危险,那我当下就会失去生存的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也会土崩瓦解。
另一方面,母亲那出人意料的野心,虽然惹我憎恶,却也俘获了我的心。虽然父亲从未提起,但他说不定也抱着和母亲一样的野心才将我送到金阁来。因为田山道诠法师是单身汉,如果师父自己就是在上代住持的期待下继承了鹿苑寺的话,那么只要我用心,便有可能被拟定为法师的继承人。倘若如此,金阁寺就归我所有了!
我的思想混乱了。当第二个野心成为沉重的负担时,我就会回到第一个梦想——金阁遭到空袭——上来。这个梦想被母亲直截了当的现实判断戳破之后,我又回到了第二个野心上来。如此思来想去,反复折腾,结果脖颈上长出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肿块。
我没有去理会肿块。但它竟然扎下了根,又热又沉,压在后脖颈上,搅得我无法安眠。在断断续续的昏睡中,我梦见脖颈上长出一个纯金的椭圆光环,环绕在脑后,还在一点点扩大。醒来一看,哪里有什么光环,只不过是不怀好意的肿块在隐隐作痛罢了。
我终于发烧了,卧床不起。住持把我送到外科医生那里,身穿国民服、打着绑腿的外科医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不过是“疖子”,连酒精也舍不得用,只是在火上烤了烤手术刀权当消毒,就朝我脖子上切了下去。
我呻吟起来,只觉得那炽热而沉闷的世界在我后脑勺崩裂、萎缩、衰亡……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收听天皇朗读停战诏书时,我心中想的只有金阁。
所以,我一回寺院就急匆匆地直奔金阁就不足为奇了。观光道上的碎石在盛夏的阳光中晒得滚烫,我的运动鞋的粗劣胶底不断沾上一粒粒小石子。
听了天皇的停战诏书,东京的人多半都跑到皇宫前去了吧,这里也有许多人赶到人去楼空的京都皇宫前痛哭。这种时候,京都有的是适合跑去哭天抢地的神社佛阁。京都各处的寺庙这一天肯定都生意兴隆,但金阁寺偏偏无人问津。
于是,滚烫的碎石路上,只有我一人。不,应该说,那边有金阁,这边有我吧。自从这天第一眼看到金阁,我就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
金阁超越了,或者说假装超越了战败的冲击和民族的悲哀。昨天以前的金阁还不是这样。金阁最终免遭空袭烧毁,从今往后也不再为此担忧,这无疑让金阁恢复了往日的表情,向世人宣告:“我自古便居于此地,将来也将永驻此地。”
金阁内部依然保留着古老的金箔,外壁则似乎被夏日阳光胡乱涂抹上了一层保护漆。金阁就像一件高雅却无用的日用器具,静静地摆在那里,俨然是放置在燃烧着绿色火焰的森林前的空****的巨大陈列架。适合在这座陈列架上摆设的物品,应该只有硕大无朋的香炉,或者无边无际的虚无之类。但金阁已经丧失了这些东西。它突然清空了自己的本质,莫名其妙地在那里筑起了一副空虚的外壳。更奇怪的是,即便在金阁不时显露的美之中,也未曾有过如今日这般的美。
金阁超脱了我的想象,不,它甚至超脱了现实世界,杜绝了任何类型的短暂易变。金阁从未显露过如此坚固的美!这种美拒绝所有的意义,前所未有地辉煌灿烂。
毫不夸张地说,我看着看着,不由得双腿战战,额冒冷汗。记得之前见过金阁后回到乡下,觉得其细节与整体如音乐般呼应回响。同那次相比,现在我听到的则是完全的静止、沉寂,里面没有任何流动与变化。金阁就在那里存在着、屹立着,就像音乐中可怕的休止,又像震耳欲聋的沉默。
我和金阁的关系结束了,我想。我与金阁同居一个世界的梦想也破灭了。而且,原来的——不,是比原来更令人绝望的事态发生了:美在那边,而我在这边。只要这个世界继续存在,这一事态就不会改变……
对我来说,战败就是这样一种绝望的体验。我至今仍然看得到八月十五日那天熊熊烈焰般的夏日阳光。有人说,一切价值都崩溃了,可我内心刚好相反——“永远”觉醒复苏,开始主张自己的权利。“永远”告诉我,金阁将在那里永世长存。
“永远”自天而降,沾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肚子上,将我们彻底埋葬。这可诅咒的东西啊……对了!停战那天,我在四周群山的蝉声中,也听到了这好似诅咒的“永远”。它把我封进了金色的墙土之中。
那日夜里,开枕读经之前,为了祈祷天皇陛下安泰,并安慰战死者的亡灵,特别念诵了很长的经文。开战以来,各宗僧侣都只是穿着简单的轮袈裟[1],那晚师父特地换上了存放多年的绯红色五条袈裟[2]。
他那张微胖的脸干干净净,似乎连皱纹深处都清洗过一样。那天,他这张脸格外红润,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在这闷热的夜里,他那清晰的衣服摩擦声令人听了倍觉凉爽。
读罢经,全寺的人都被召到师父的居室,听他讲禅。
师父讲的禅门公案,是《无门关》[3]第十四则:《南泉斩猫》。
《南泉斩描》在《碧岩录》中分两则收录,即第六十三则《南泉斩猫》和第六十四则《赵州头戴草鞋》,是自古以来著名的晦涩难解的公案。
中国唐代的时候,池州南泉山上有一位叫普愿禅师的名僧,又因山名而被称作南泉和尚。
这一日,寺中全体僧徒正要出门割草,一只小猫突然出现在这座寂静的山寺。众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争相追逐,逮住了小猫,然后东西两堂就爆发了争执,因为他们互不相让,都想将小猫当作自己的宠物。
南泉和尚见状,一把抓住小猫的脖子,将割草的镰刀架在上面,说道:
“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
众僧无人作答。南泉和尚遂斩而弃之。
日暮时,南泉和尚的高徒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并征求赵州的意见。
赵州当即脱下脚上的草鞋,顶在头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叹道:
“子若在,即救得猫儿。”
故事大致如此。赵州将草鞋顶在头上这一段,尤其以难解著称。
然而,根据师父的说法,这并不是那么难懂的问题。
南泉和尚斩猫,是要斩断自我的迷妄,斩除妄念妄想的根源。通过斩下猫首这一冷酷无情的实践,来斩断对一切矛盾、对立和自他的执念。如果说南拳斩猫是“杀人刀”,那赵州顶鞋就是“活人剑”。赵州以无限的宽容之心,将裹满淤泥、饱受蔑视的草鞋顶在头上,实践了菩萨之道。
老方丈如此说明之后便结束了讲禅,一点都没提日本战败的事。我们大惑不解,完全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在战败这天特意选了这个公案来讲。
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对鹤川提出了这个疑问。鹤川摇着头说:
“我也不明白。没有禅堂生活的经验,就不会明白呀。不过,我觉得今晚讲禅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在战败的日子却丝毫不谈战败,而是讲了什么斩猫的故事。”
战争以失败告终,但对我来说绝非不幸。只是,师父那充满幸福似的神色却让我有些耿耿于怀。
一般来说,对住持的尊敬之心维持着一座寺院的秩序,但在承蒙师父关照的过去一年里,我却对他从未产生过深深的敬爱之情。这其实也并无不可,但自从母亲点燃了我的野心以来,十七岁的我有时竟以批判的目光来看待师父。
师父是公平无私的。但不难想象,如果我是师父,也会做到这样公平无私。师父的性格中缺乏禅僧特有的那种幽默感,尽管他那种胖乎乎的人通常都带有几分幽默感。
听说师父极尽风流之能事。一想到他与女人亲热的情景,我就觉得既可笑又不安。试想一下,被他那粉红糕饼一样的身体紧紧抱住,女人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她肯定会觉得,那粉嘟嘟的柔软肉体连着世界的尽头,而自己已被埋入肉体的坟墓之中了吧。
禅僧也有肉体,这简直不可思议。师父极尽风流之能事,应该是为了舍弃肉身,蔑视肉体。可奇怪的是,这被蔑视的肉体却尽情地吸取营养,变得细腻光滑,将师父的精神包容其中。这肉体真是如同被彻底驯化的家畜般温顺谦恭啊。对法师的精神来说,这肉体就好比侍妾……
我必须说清楚,战败对我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解放,绝对不是解放。只是对不变的、永恒的、已经融入我们日常生活的佛教生活的回归罢了。
寺院的日课,从战败次日便恢复了原样:开定,早课、粥座、作务、斋座[4]、药石、开浴[5]、开枕……此外,因为师父严禁购买黑市米,我们喝的稀粥往往只在碗底沉着几粒米。这些米要么是施主捐赠的,要么是副司为我们这些正处于发育期的僧徒着想,谎称是施主捐赠,实际是从黑市购入的。有时候还要去买甘薯。不仅早餐,午餐和晚餐也都吃粥或者甘薯,天天如此,我们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
鹤川会不时拜托东京的家人寄甜食过来,夜深人静后,他就拿到我枕边一道分享。深夜的天空中偶尔会有闪电划过。
我问他,你家里这么富有,父母又对你这么慈爱,干吗不回去呢?
“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也是要继承父亲的寺院的。”
鹤川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苦,完全接纳了这种生活方式,就像装进筷盒的筷子。我进一步说,以后也许会迎来一个难以想象的新时代。这时我想起,停战后第三天,我去学校的时候听大家说,担任工厂负责人的士官将满满一卡车物资运回了自己家。那士官好像还公然宣称:“今后我也做黑市生意啦!”
我想,那个胆大妄为、目光残酷而敏锐的士官,正在罪恶的道路上飞奔。他穿着半长筒靴奔跑,道路前方是混乱无序的世界,如同尸横遍野的战场,让人联想到血色的朝霞。他出发的时候应该是这样一幅场景吧:带着残留的夜气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胸前的白色丝巾上下翻飞,他背着偷来的大量物资,背都被压弯了。他将以极快的速度毁灭吧。不过,在更远的地方,闪烁着混乱无序的光芒的钟楼上,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我已经同这一切隔绝开来。我没有钱,没有自由,也没有解放。可是,当我说到“新时代”的时候,十七岁的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尽管那决心尚未清晰成形:
“如果世人是通过生活和行动体验罪恶的话,那我就尽量深入自己内心的罪恶吧。”
然而,我最初想到的罪恶,只是如何巧妙地讨好师父,以便有朝一日金阁能落入手中,或者只是毒杀师父然后登上住持宝座之类荒唐的白日梦。确认鹤川没有相同的野心以后,这个计划甚至让我心安理得起来。
“你对未来没有什么不安或希望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有又能怎么样?”
鹤川如此答道,语气中没有半点阴暗或敷衍。这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把他脸上唯一的纤细部分——两条平平的细眉——照得一清二楚。他似乎任由理发师将眉毛的上下部分都剃掉了,于是,他本来就不粗的眉毛被人为修饰得更加纤细了,眉梢的一部分还隐约看得出剃过之后留下的青色痕迹。
我瞥了眼那道青痕,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这个少年和我这种人不同,他生命灯芯的纯洁的一端正在燃烧,而未来只有在燃烧到的时候才会显露。未来的灯芯还浸泡在透明冰冷的灯油之中。如果未来只剩下纯洁无瑕,谁还有必要预见自己的纯洁无瑕呢?
那天晚上残暑未退,闷热难当,因此鹤川回自己的寝室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此外,我还要努力抗拒**的恶习,便越发难以成寐。
我偶尔梦遗,但梦中并没有明确的意**对象。例如,我会梦见昏暗的街道上跑着一条黑狗,嘴里冒火似的喘着粗气,脖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越响我就越兴奋,等铃声响到最密时,我便**了。
我**的时候,常抱着地狱般的幻想。有时出现的是有为子的**,有时出现的又是有为子的大腿,而我会变成一只无比小的丑陋爬虫。
我一脚踢开被子,从小书院的后面悄悄溜出来。
鹿苑寺后方,夕佳亭再往东,有一座山名叫不动山。山上长满红松,红松中夹杂着茂密的细竹,还有溲疏和杜鹃等灌木。这座山我很熟,即使摸黑登山也不会摔跤。登到山顶,放眼望去,上京、中京、比叡山和大文字山尽收眼底。
我抬脚攀登。在惊鸟扑棱棱的拍翅声中,我目不斜视,避开树桩,一路向上。我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不停地攀登,这很快就治愈了我**的内心。到达山顶时,凉爽的夜风将我大汗淋漓的身体都包裹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京都市长期以来的灯火管制解除了,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是点点灯火。战后,我还没在夜里登过这座山,所以这番景象对我来说近乎奇迹。
灯火构成了一幅立体图案。零星散落在平面上的灯火丧失了远近感,仿佛一座完全由灯火构成的透明的巨大建筑,四处丛生着复杂的檐角,两侧延伸着宽大的翼楼,赫然屹立在夜色中央。这才称得上京城。只有皇宫所在的森林不见灯光,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
远处,不时有一两道闪电从比叡山的一角划破黑沉沉的夜空。
这就是俗世,我想。战争已经过去,灯下的人们被邪念驱使着。灯下的男男女女注视着彼此,已经嗅到了迫在眉睫的死一般的行为的气息。一想到这无数的灯火都是邪恶的,我就备感安慰。但愿我心中的邪恶无限繁衍,大放异彩,同眼前的万千灯火保持一一对应!但愿将我心中的邪恶包裹起来的黑暗,同将万千灯火包裹起来的夜的黑暗不相上下!
参观金阁的人渐渐增多。为应对通货膨胀,师父向京都市当局提交了参观费涨价的申请,并得到了批准。
过去来参观金阁的,只有三三两两身着军装、工作服或者劳动裤的朴素游客。战败后不久,随着占领军的到来,俗世的**之风便开始在金阁周围蔓延。与此同时,向神佛献茶的习惯也恢复了,女人们把珍藏在各处的华丽服装穿出来,纷纷登临金阁。在游客眼中,我们,或者说我们身着僧衣的形象,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我们是一群醉汉,在乘着酒兴扮演僧侣取乐;或者是某地的居民,在故意固守古老的奇特风俗,给前来猎奇的游客参观……尤其是美国大兵,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拉起我的僧衣袖子,笑个不停;或是掏出三两张钱来,向我们租赁僧衣,说要拍照留念。我之所以会碰上他们,是因为我和鹤川有时会被拉去顶替不懂英语的导游,尽管我们也只会说只言片语。
战后的第一个冬天到了。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天下起了雪,直到周六都还不见停。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开始憧憬中午放学回去观赏雪中的金阁。
午后,雪还在下。我脚蹬长筒靴,肩挎书包,沿着观光道来到镜湖池畔。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我像儿时常做的那样,仰面朝天,大张着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齿上,发出宛如敲击极薄的锡箔一样的声响,然后扩散到温热口腔的每个角落,仿佛融入了鲜红的口腔肌肉的外壁。这时候,我不禁想起究竟顶上的凤凰的嘴,那只金色的怪鸟也有一张光润温热的嘴。
雪让我们感觉自己又成了少年。话说回来,即便过了年,我也才十八岁呢。我感到体内洋溢着少年般的勃勃朝气,这难道是假话吗?
雪中的金阁美得无与伦比。这座四面无墙的建筑,任凭雪花飘入其中,一根根细柱银装素裹,傲然挺立。
我暗忖,雪为什么就不口吃呢?被八角金盘的叶子阻挡的时候,雪片也会像口吃一样磕绊一下,然后才落到地上。不过,沐浴着从无遮无拦的天空顺畅无阻地飘落下来的雪花时,我便忘记了内心的扭曲,如同沉浸在音乐之中,精神又恢复了自然的律动。
事实上,拜这飞雪所赐,立体的金阁才得以成为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不再蔑视一切。镜湖池两岸红叶山上的枯枝,几乎撑不住雪的重量,树林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光秃。远近松树上的积雪十分壮美。结冰的池面上,已经堆起了雪。但不可思议的是,有的地方竟然没有积雪,大胆地涂抹出一块块形状粗糙的大白斑,如同装饰画里的云朵。九山八海石[6]和淡路岛[7]也同结冰池面上的雪连成一片,尤其是那些枝繁叶茂的小松树,看上去就像是从冰雪原野的中央偶然冒出来似的。
无人居住的金阁里,只有究竟顶和潮音洞的屋顶,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顶这三处呈现出清晰的白色,其余那些昏暗复杂的木架在白雪的映衬下反倒鲜明夺目。古老黑木的艳丽色泽让我不由得想窥视金阁里是否有人居住,就像我们观赏南画[8]时,总忍不住想凑到近前,瞧一瞧山中楼阁里会不会住着人一样。不过,就算我将脸凑到金阁跟前,也只会撞上冷飕飕的雪的画卷,无法继续深入吧。
今天究竟顶上的门也向雪花飞舞的天空敞开着。我抬头仰望,心中仿佛逐一看到,究竟顶那空****的狭窄空间里,雪花来回飞舞,不久就在壁面古迹斑斑的金箔上断了气,凝结为点点金色的露珠。
第二天是星期日,老导游一大早就来叫我。
原来门还没开就有外国士兵要来参观。老导游打手势要他们稍等,便来叫我这个“懂英语的”。说来也怪,我的英语比鹤川说得还利落,而且说起英语来从不结巴。
大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美国大兵手扶大门柱子,俯视着我,轻蔑地笑了笑。
雪霁天晴,前庭的积雪洁白耀眼。那个青年背朝耀眼的雪地,满脸堆着一层层泛着油光的肥肉,嘴里吐出一团团白气,夹杂着威士忌的酒气朝我脸上喷来。虽然他们平常就是这副德行,但一想到这种身材魁梧的人内心躁动的情感,我便惶惶不安。
由于我事先决定不作任何反抗,便告诉美国大兵,虽然现在还不到开门时间,但我还是特地来为他做导游,并请他付门票钱和导游费。大个子醉鬼出人意料地老老实实交了钱,然后向吉普车内瞥了一眼,说了句“出来吧”之类的话。
雪反射的日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之前一直看不见黑黢黢的车厢里的情况。车篷的采光窗中,似乎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蠕动,好像是兔子。
一只穿着细长高跟鞋的脚伸出来,踩在吉普车的踏板上。这么冷的天,她却没穿袜子,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女人穿着火焰般鲜红的外套,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涂成了同样的红色,让人一眼便知她是专门向外国士兵卖春的妓女。外套下摆分开的时候,便露出了略有些脏的毛巾质地的睡衣来。这女人也喝得酩酊大醉,两眼发直。男人虽然整整齐齐地穿着军服,女人却似乎刚起床,在睡衣上径直缠了条围巾,披了件外套就出来了。
女人的脸映着雪光,显得异常苍白。在几乎没有血色的肌肤上,突兀地浮现出两片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嘴唇。女人刚下车就打了个喷嚏,细细的鼻梁上生出密密的小皱纹。她用疲惫的醉眼瞟了眼远方,便又深深陷进迷糊的状态中。接着,她开始呼唤男人的名字,把“杰克”叫成了“加克”。
“加克,好冷啊!好冷啊!”
女人悲惨的叫声在雪地上空回**,男人却并不应答。
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这种烟花女子美。说她美,并非因为她像有为子。她就如同一幅经过反复推敲以求处处都有别于有为子而画出的肖像,带有一种同我记忆中有为子的形象相对抗的新鲜之美。也就是说,她似乎迎合了我人生中初次感到美之后的官能上的反抗。
她只有一点和有为子一样,就是对我这个脱去僧衣,只穿一身脏兮兮的工作夹克和长靴的人,同样瞧也不瞧一眼。
那天一大早,全寺上下出动去扫雪,好不容易才在观光道上清理出一条通路。虽说来旅行团的话会相当拥挤,但如果只有平日那么多人,就可以排成一列前进。于是,我领着美国大兵和那女人走上了这条路。
美国大兵走到池畔,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不禁张开大手欢呼,嘴里嚷嚷着我听不懂的话。他兴奋地用力摇晃着女人的身子,女人不由得秀眉微蹙,只是又说了一句:
“噢,加克,好冷啊!”
美国大兵看到一棵被积雪压弯了枝条的常青树,指着叶子后面亮晶晶的红果,问我那叫什么,我只能回答说:“常青树。”虽说他体格壮硕,但说不定是个抒情诗人,可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却透着几分残酷。在外国的《鹅妈妈童谣集》[9]中,说黑眼睛的人邪恶又残酷。由此而见,将外国人想象得很残酷,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遵循惯例带他们游览金阁。喝得烂醉的美国大兵东倒西歪,脱下皮鞋甩得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我用冻僵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该在这种场合朗读的英文导游书,谁知旁边的美国大兵一把抢过去,用戏谑的调子念了起来,我也就无须为他导游了。
我倚在法水院的栏杆上,望着反射着强光的池面。金阁内部从未被照耀得如此明亮,简直让人感到不安。
我没察觉那对男女是何时向漱清亭走去的。直到他们发生了争吵,我才回过神来。二人越吵越凶,但我一句也没听明白。女人言辞激烈地回骂美国大兵,但听不出她说的是英语还是日语。他们边吵边返回法水院,已经完全忘掉了还有我这个导游。
女人冲着伸长脖子骂人的美国大兵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然后转身就逃,穿着高跟鞋沿观光道朝入口跑去。
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从金阁下来,向池衅跑去。可当我追上那女人的时候,长腿的美国大兵已经追到,一把揪住了女人那鲜红大衣的前襟。
美国大兵朝我这边瞥了一眼,轻轻松开了揪住女人火红胸口的手。不过,那只手先前使出的力量似乎非比寻常,刚一松开,女人就直挺挺地仰面倒在雪地里,火红大衣的下摆分开,露出白皙的大腿,摊在雪地上。
女人不想爬起来,从下方死死瞪着这个顶天立地般的男人那高高在上的眼睛。我只好蹲下身,打算将女人扶起来。
“嘿!”美国大兵叫了一声。我转过头,只见他已经双腿叉开站在我眼前,用手指向我示意着什么。他一反刚才愤怒的姿态,换上温暖圆润的声音,用英语说:
“踩她。你踩她试试呀!”
我一头雾水,但那双高高在上的蓝眼睛正无声地对我下达着命令。他宽阔的肩膀后边,银装素裹的金阁光彩四射。冬日的天空一碧如洗,温润光洁。那双蓝眼睛已经一点都不残酷了。不知为何,刹那间,我觉得那对眸子竟然充满了诗意。
他向下伸出肥大的手,抓住我的后脖颈,把我揪了起来。不过,他发号施令的声调仍是那样温和亲切:
“踩呀!快踩呀!”
我知道此命难违,只好抬起穿着长筒胶靴的脚。美国大兵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的脚落了下去,只觉得踩到了春泥般柔软的东西。那是女人的肚子。女人闭上眼呻吟起来。
“使劲踩!再使点劲!”
我又踩下去。初次踩时还觉得别扭,这次心中却突然迸发出莫名的喜悦。这是女人的肚子啊,我想。这是女人的胸脯啊,我又想。真没想到,人的肉体竟会像皮球一样富有弹性,踩下去就一定会弹起来。
“可以了。”
美国大兵用清脆的声音说,彬彬有礼地抱起女人,拂去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后扶着女人走开了。他走在我前面,一次也没回头。那女人也始终别开视线,没看我的脸。
走到吉普车前,美国大兵叫女人上了车,然后用酒醒后极严肃的表情对我说了声谢谢。他要给我钱,我拒绝了。他又从车座上取出两条美国香烟,硬塞到我臂弯里。
我站在大门前,在雪地的强烈反光中,脸颊滚烫。吉普车扬起一阵雪烟,小心翼翼地颠簸着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我的肉体依旧亢奋不已。
亢奋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之后,我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念头,想用伪善之举取悦他人。师父喜欢抽烟,接受这份赠礼的时候,该会多么高兴啊。至于礼物从何而来,他将全然不知。
先前的一切,没有必要向他坦白。那不过是我受命于人,被迫干的。如果我反抗,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我向大书院师父的房间走去,副司正在给师父剃头,那是他擅长的手艺。我站在洒满朝晖的外廊边上等候。
庭院里陆舟松上的积雪光洁耀眼,看上去浑似一张折叠起来的崭新船帆。
剃头时师父闭着眼,双手捧着一张纸,接住剃下的头发。剃一刀露一块头皮,动物般鲜活的轮廓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一剃完,副司就拿来热毛巾把师父的头裹住。过了一会儿,揭开毛巾,下面露出热腾腾的脑袋,仿佛刚出生或者刚煮熟一样。
我终于说明了来意,一边叩头,一边献上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哈哈,辛苦啦。”
师父说,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还无的微笑,此外便再无反应。然后,他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将这两条烟拿起来,随手放到堆满文件和书信的桌子上。
副司开始给师父揉肩,师父又闭上了眼睛。
我不得不退下。不满的情绪使我浑身燥热难当。我犯下一桩莫名其妙的恶行,因此得到香烟作为奖赏,师父收下香烟却对其来历一无所知……这一串相互关联的事件本应导致更戏剧化、更激烈的事态发生。可是,连师父这样的人都对此毫无察觉,这又成了我看不起师父的一个重要理由。
我正要退下时,师父把我叫住了,因为他恰好在盘算对我施恩。
“听着,”师父说,“我想等你中学一毕业,就送你上大谷大学。你父亲在九泉之下肯定也在担心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大学。”
这消息立刻从副司的嘴里传遍了整个寺院。师父主动提出要送我上大学,这证明他对我寄予厚望。我常听人说,过去徒弟若想被送入大学,必须去住持房间揉肩揉上百个晚上,方能得偿所愿。靠家里出钱上大谷大学的鹤川拍着我的肩膀向我道喜,而另一个徒弟没有得到师父的任何许诺,从此便不再跟我说话。
[1] 一种宽六厘米左右的轮状袈裟,挂于脖子之上,两端垂于胸前,是一种外出用的简略袈裟,日本天台宗、真言宗、净土宗僧人多用。
[2] 袈裟三衣之一,由五条布拼接而成,每条又分为两隔,一长一短,共计十隔,形成一块田状的方布。
[3] 全称《禅宗无门关》,宋代无门慧开禅师撰、参学弟子宗绍编的一部禅宗经典,共收录禅宗公案四十八则。
[4] 禅宗用语,指用午餐。
[5] 禅宗用语,指打开浴室洗澡。
[6] 靠近金阁寺镜湖池中小岛的石头,象征围绕须弥山的九山八海。
[7] 金阁寺镜湖池中的一个小岛。
[8] 受中国南宗画的影响,江户中期开始盛行的一种中国风格浓厚的绘画。
[9] 英国民间童谣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