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1904—1958/ 初名程菊侬,后改艳秋,字玉霜,1932年起更名砚秋,改字御霜,满族索绰罗氏,北京正黄旗人。著名京剧艺术大师、四大名旦之一、程派艺术的创始人。有《程砚秋演出剧本选集》《程砚秋文集》存世。
1942年秋,北京前门火车站台,一趟北上的火车缓缓停稳。刚在天津演出完毕的程砚秋,款款站起身来,走下头等车厢,往出站口走去。此时正为母丧守孝的他身穿青布长袍,头戴一顶深棕色土耳其式毡帽。迎面过来两个头戴日本豆包帽的伪路警,劈头就问:“有居住证吗?……唔,你是程砚秋!跟我们走,要检查检查你!”程砚秋知道他们是故意找麻烦,但是自己孤身一人无法摆脱,只好跟着他们来到站台北侧靠城根的一间僻静小屋里。
进屋后,见有两三个人等着,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一拳打在程砚秋左耳,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程砚秋厉声喝问:“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教训教训你!”又动起手来。程砚秋见恶徒寻衅报复,忍无可忍,迅速退到一根柱子前,以防后面受敌并开始挥拳还击。
程砚秋曾师从名武生高紫云、醉鬼张三练过武,拳脚有根基,伪警们群殴并没讨到什么便宜,反被他打得狼狈不堪。伪警一看不是对手,便停下手,从地上拾起程砚秋的礼帽,掸掸土递过去,威胁说:“有种!以后碰见再说。”程砚秋回答:“好,后会有期!”略整衣冠,昂然而走。
回到家,程夫人见他满面气恼,手腕上的金表也丢了,忙问出了什么事?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程夫人吓得不行,忙问伤着哪里?他满不在乎地说:“这些鼠辈仗势欺人,以为人多就可为所欲为,谁知碰到了我!他们欺侮中国老百姓惯了,此番让我着实教训了一顿,也出出胸中这口闷气。”说罢又长叹一声,“这帮人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来寻我的。我程某人就是不给日本人唱戏,看能把我怎么样!”此事梨园界立刻传开,著名花脸侯喜瑞伸着大拇指说:“还是我们四弟有种,好样的!替咱们出了口恶气!”
不久,便有日本宪兵队的人找上门来,百般刁难,硬是要把《春闱梦》剧本取走。种种威胁逼迫,纷至沓来,程砚秋知道,敌人不会就此停手,还会有新的花招。怎么办?此时,梅兰芳已被迫从香港再次回到上海,蓄须明志,卖画为生。经过思考,程砚秋决定罢歌息舞,衔恨归隐西山,弃伶为农,置身于青龙桥畔。
小石头
1904年1月,程砚秋出生在北京小翔凤胡同的一个旗人家中,取名承麟,排行老四,上面还有3个哥哥。父亲荣寿,世袭将军之爵,是地道的八旗子弟。1岁时,父亲就死了,家底还厚。过了两三年,叔叔卡着钱粮不给。辛亥革命后,旗人一下子失去了“铁杆庄稼”,坐吃山空,陷入窘境。他随母亲流落到天桥一个大杂院里,住了一间破瓦房,家徒四壁,衣食无着,连生火做饭的煤球都要每天挎着篮子现买。
同院街坊中有个搭散班唱花脸的,见这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便劝说,承麟这孩子模样俊,不如让他去拜师学唱戏,放他一条生路。旧时民间戏曲艺人学艺多采用“师徒传承”的教育方式,这种教育方式大体有四种形式:一曰“设堂授艺”,又称“私寓弟子”;二曰“家塾学艺”;三曰“手把徒弟”,又称“私房徒弟”;四曰“拜师深造”。其中“手把徒弟”学艺最苦,多是家境贫寒的孩子为求谋生之道才投师学艺。
无奈之下,母亲便将其送到骡马市荣蝶仙家中,改“承”为“程”,从了汉姓,取名程菊侬。入师门之前先要签订相当于“卖身契”的文书,称作“关书大发”。师父荣蝶仙是唱花旦、刀马旦的,脾气很不好,对徒弟十分凶狠,稍不满意就拳打脚踢。
就这样,程菊侬进入师门成为小听差的,伺候师父师娘,干杂活,抱孩子。每天顶着星星起来,半夜才能睡下,挨打受骂更是家常便饭。一次,刚练完早功,荣蝶仙马上让他吊《宇宙锋》的唱腔,他一时发蒙,张不开嘴,师父大怒,立时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由于刚练完撕腿,血还未换过来,一顿毒打,把血凝聚在脚腕子上,留下了一个淤血疙瘩。20年后,他访欧时,才在德国动手术治好。
程砚秋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以惊人的毅力熬过了他惨痛的童年。1915年,11岁的他开始登台演出,在天桥东大市浙慈馆票房和丹桂茶园边学戏、边“借台演出”。他扮相秀丽,嗓音高亮,唱、念、做、打崭露头角,行内外耳目一新,很近似青衣名宿陈德霖。陈德霖有个外号叫“陈石头”,人们就送程菊侬一个“小石头”的绰号。
闯必有饭
1917年,由于过度劳累,13岁的他嗓子突然哑了,提前“倒仓”—变声了。这是男孩的正常生理现象,需要休息调养。但此时正是他挣钱的时候,师父荣蝶仙不仅不让他休整,让他拖着半哑的嗓子四处演出,还竟然接受上海许少卿每月600银圆包银的聘约,让他出码头去上海唱戏。命运攸关时刻,清末民初的著名诗人、剧作家罗瘿公慧眼识珠,毅然借款700银圆为其赎身。随后罗瘿公又帮助他调养嗓子,给其改名艳秋,字玉霜,还起了个书斋堂号“玉霜簃”。
在罗瘿公的精心安排下,15岁的程艳秋拜大自己10岁的梅兰芳为师。梅兰芳很喜欢这个清秀、寡言、用功的学生,演出之余,悉心指点,自己有戏,则留出一个固定座位给程观摩。第二年,程艳秋又拜著名京剧革新家、表演家和教育家王瑶卿为师。这位有着“通天教主”美誉的老师,因材施教,告诫“倒仓”后出现“诡音”(也称“鬼音”,即脑后音)的程艳秋说:“你这条嗓子比较特别。这种音,要是模仿别人、随俗当令,就‘没饭’;要闯,就‘有饭’!”
程艳秋下定决心,本着“闯必有饭”的信念,要闯出一条新路来。在王瑶卿的具体指导下,他终于摸索出一套与众不同的、以气催声的演唱方法,创造出千古绝唱、风靡中外的“程腔”。此后,他开始着手排演罗瘿公编写的新剧本《龙马姻缘》和《梨花记》。1922年中秋,18岁的他首闯上海滩,领衔挂头牌,老戏、新戏一齐上阵,一炮而红。等到他胜利归来的时候,已经一步跨入了第一流京剧旦角的行列,演出所得,也能清偿历年所欠的债务。
“四大名旦”之一
1923年4月26日,在梅兰芳夫妇的一手撮合下,程艳秋和梨园之后果素瑛在北京前门外取灯胡同同兴堂饭店举行结婚大典。此后,程艳秋再无二色,尊妻爱子,律己颇严。然而,一年后,1924年9月23日,罗瘿公以肝病不治逝世,终年仅52岁。程艳秋抚尸痛哭,停演数月,素服一年志哀,并写下“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等诗句,四海赞扬,称其为“义伶”。
没有了罗瘿公的悉心协助,程艳秋开始另起炉灶,继续向前闯。1924年岁尾,他自排自演自创腔的《碧玉簪》面世,表情细腻,唱腔生动,颇受欢迎。1925年,他自组“鸣和社”,长占华乐园演出,每周三四场,号召力很强。1931年的年初和早秋,在程派艺术中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荒山泪》和《春闱梦》问世,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用程砚秋自己的话说,“犹之乎从平阳路上突然转入于壁立千丈的高峰,现出一个急转势”。
正是在这个时期,程砚秋与“梅派”创始人梅兰芳、“尚派”创始人尚小云、“荀派”创始人荀慧生并称“四大名旦”,名震京城,声播海外。有人评价:梅派讲究“样”,雍容华贵、典雅大方;程派讲究“唱”,深邃曲折、幽咽婉转;尚派讲究“棒”,歌舞并重、昆乱不挡;荀派讲究“浪”,柔媚活泼、清新流畅。
1932年元旦,按阴历是程艳秋的虚岁30岁的生日,他宣布将名字中的“艳”改为“砚”,意味“开荒垦田”之意。此后不几天,他意外地中止极盛的演出,放弃巨额的收入,离妻别母,只身前往欧洲五国留学。长达1年3个月的旅途中,程砚秋眼界大开,最终写出洋洋数万言的《赴欧考察戏曲音乐报告书》。
闭口,闭眼,闭心
程砚秋幼年吃过封建师徒制的苦头,也目睹旧科班的许多弊端,特别是游学欧洲后,深感办一所新型戏曲学校,培养既有文化、又通技艺的演员的必要。1935年,程砚秋任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董事长主持校政,金仲荪接任焦菊隐任校长。他力排众议,除严格教授业务外,还坚持开设文化课,聘请名家执教。如今,程派艺术已薪火相传至第四代,其中对传承发展程派艺术以及京剧的弘扬推动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有王吟秋、赵荣琛、迟小秋、李文敏、张火丁等人。
1938年,程砚秋去山东演出,适逢胶东洪水,灾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他深受触动,跟编剧翁偶虹合作,创作出新戏《锁麟囊》,并于1940年5月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首演。此戏一炮而红,轰动上海,爆满多场,剧中悦耳新奇的程腔,贫富转化的社会世态,震撼了无数观众的心。回京后再演,盛况依然。有人说,《锁麟囊》集程腔之大成,标志着程派艺术发展到更高的阶段。
北平沦陷期间,日本人多次邀请程砚秋参加亲日活动,他都坚决拒绝。恼羞成怒的日本人不准电台播放他的唱片,日伪特务寻机报复。程砚秋宁死不从,最终下定决心“停演”,归隐务农。1945年抗战胜利,程砚秋回到城里,一扫“闭口,闭眼,闭心”的“三闭主义”,实行“开口,开眼,开心”的“三开主义”。9月18日,他在北平广播电台代国剧公会向重庆发表广播演讲,倾吐8年来胸中的怒气,慷慨激昂,听者痛快。他在北平新新大戏院举行庆祝抗战胜利的首次公演,戏码是《春闱梦》,轰动一时,大家争睹这位爱国艺人的劫后丰姿。
1958年3月9日,程砚秋因心脏突发性梗死,仅几分钟便失去了生命,年仅54岁。程砚秋怀抱着“闯必有饭”的信念,以幽咽凝重的唱腔,扮演了无数身遭不幸而坚韧不屈、反抗到底的悲剧女性。他在舞台上开创程派艺术的同时,也将自我的生命,融进了那段跌宕起伏、血泪交织的历史潮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