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1937— / 回族,生于广西桂林。台湾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
2004年4月29日,晚7时30分,台北“国家戏剧院”,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公演正式开始。灯光交辉,音乐响起,玉茗堂主汤若士笔下的柳梦梅和杜丽娘,从400年前的《牡丹亭》中款步走来,一个“美”的世界正在渐次向人们徐徐展开。主创者白先勇激动非常,在后台聚精会神地关注着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看着一年多的呕心沥血总算有了结果,看到自己心中的梦想即将实现。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台上杜丽娘痴痴感叹,游园惊梦。白先勇对昆曲的痴迷和热爱,恰是出自他幼年时的一次偶然相遇。1946年6月,抗战胜利的第二年,他随家人在上海美琪大剧院看伶界大王梅兰芳和昆生泰斗俞振飞合演的昆曲《游园惊梦》,“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昆曲,我才十岁,一句也听不懂,只知道跟着家人去看梅兰芳。可是《游园惊梦》中那一段《皂罗袍》的音乐,以及梅兰芳翩翩的舞姿,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恐怕就是我对昆曲美的初步认识吧。”从此,昆曲“如许”的“春色”,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20年后,在他的笔下,绽放出20世纪华文文学的精品《游园惊梦》。再过38年,在他的统领推动下,这一“春色”化作青春版《牡丹亭》,终于在舞台上立体地、动态地、活色生香地流动起来,“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辞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经过400多年,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早已到达化境,成为中国表演艺术中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种形式”。
这次首演,大获成功。“在雷动的掌声中、在不断的喝彩声中”,白先勇“引着两位年轻演员俞玖林和沈丰英,在舞台上向观众行礼致谢”。白先勇“在‘国家戏剧院’看过无数次表演,从来没有感到像那天晚上那样,观众的热情就像潮水浪头一般,冲卷上来;观众中有许多年轻人,他们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兴奋与感动”,他“几乎可以触摸得到”。
至此,白先勇的青春梦、昆曲梦和《牡丹亭》梦,终于实现了。
囚禁多年的鸟
1937年8月,白先勇出生在广西南宁。父亲白崇禧是中国国民党桂系将领,因其足智多谋而被时人誉为“小诸葛”。母亲马佩璋育有子女十人,男七女三,白先勇排第八。他最初的童年,是在一个由城市、寺庙、青山、绿水、老屋、岩洞、警报、空袭等种种奇异的因素组成的环境中,逐步展开的。1944年11月,桂林沦陷前夕,白、马两家80余口在母亲的带领下,“千山万水,备尝艰辛”,来到陪都重庆。
7岁的白先勇进入重庆西温泉小学读书,不久,经医诊断患有肺结核。那时的肺结核俗称肺痨,既是不治之症,又具有传染性,不得已,白先勇被隔离出来单住,住到了李子坝一个小山坡上的房间里。从此,素日性格开朗、活泼好动的白先勇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孤僻内向起来,“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
在所有的外在行动都不自由的情况下,他只好在内心世界寻求更大的活动空间。厨子老央曾为火头军,见闻广博,可以“三言两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说得鲜蹦乱跳”,他讲的《说唐》,成为白先勇患病岁月里最大的精神安慰。后来,成为文学家的白先勇,还将老央视为第一个“小说启蒙家”。
1945年抗战胜利后,白崇禧全家乘飞机从重庆回到南京,此时,白先勇的肺病经过治疗和调理,已基本稳定。1947年,他在上海考入了素以严格和教学品质高著称的名校南洋模范小学。疾病造成的孤僻,使他在学校变得不合群起来,“如同囚禁多年的鸟,一旦出笼,惊慌失措,竟感到有翅难飞”。此时,文学的世界再次抚慰了白先勇孤寂的心灵,并成为他纤敏的情感世界的寄托地。
视念国文为一种乐趣
1949年10月,白家在香港安顿下来,白先勇插班进入九龙塘小学继续读书。五年级念到一半时,成绩优异的他便直接跳过六年级,免试直接进入喇沙书院读初中。1952年年初,14岁的白先勇再一次从香港启程,到达台北与父母团聚。不久,他成为台北“建国”中学初中二年级的一名插班生。那时的白先勇,“国英数理,不分昼夜,专想考第一,不喜欢的科目也背得滚瓜烂熟”,到了初三时,他已是班上的第一名了。此时,一位叫李雅韵的老师到他们班任国文教师,为他“开启了中国古典文学之门”,从此白先勇“视念国文为一种乐趣”。
1954年,白先勇17岁,正上高二。那年暑假,学校为预备考大学的高二学生办了暑假补习班。一天早上,他因起床晚了,匆匆赶往学校,在教学楼的楼梯口,恰遇同样迟到急于上楼的王国祥,两人“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这样,这两位大男孩由此相识,一开始“便有一种异姓手足祸福同当的默契”。从此,他们在感情上再也没有分开过,成为终身挚友。
1956年,怀抱着同样的“离开家,追寻自由”的念头,白先勇和王国祥纷纷被台南成功大学录取,一个念水利系,另一个念电机系。一年后的一天,在台南一家小书店里,白先勇发觉了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第一、二期,买回去一看,“顿时如纶音贯耳”,他决定“重考大学,转攻文学”。1957年6月,他顺利被台湾大学外文系录取,成为俞大彩、夏济安、侯健、朱立民等人的学生。
将传统融入现代
1958年9月,《文学杂志》五卷一期发表了白先勇的小说处女作《金大奶奶》。1960年3月,他与台大同学欧阳子、陈若曦、王文兴等共同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担当起“将传统融入现代,以现代检视传统”的重任。到1984年1月终刊时,总计历时20年(中间曾停刊4年),出刊73期,成为从60年代到80年代台湾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1963年2月,白先勇来到爱荷华城,就读于“作家工作坊”,开始学习西方文学理论和创作研究。出国前夕,母亲去世,等到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这些事情对他的心灵震撼较大,“别人出国留学,大概不免满怀兴奋,我却没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乱,四顾茫然。头一年在美国,心境是苍凉的”“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深深感到国破家亡的彷徨”。
1965年,取得爱荷华大学硕士学位后,白先勇到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国语文及文学,并从此在那里定居,直到1994年退休。他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写作技巧,融合到中国传统的表现方式之中,描写新旧交替时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其中,《孽子》历时5年,于1981年成书,成为华文世界同志小说的扛鼎作品。2003年,《孽子》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进一步引发人们关于同性恋议题的广泛关注,台北也由此成为对同性恋群体最包容的城市之一。
旅美学人夏志清教授曾说:“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潜心自己艺术进步,想为当今文坛留下几篇值得给后世朗诵的作品的,有两位:於梨华和白先勇。”他甚至赞誉白氏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五四以来,艺术成就上能与他匹敌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五六人而已”。1986年,法国《解放报》向全球的100位作家发出“你为何写作”的问卷时,白先勇的回答是:“我写作是因为,要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变成文字。”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2002年12月,白先勇开始制作青春版昆曲《牡丹亭》—这是他第三次制作昆曲《牡丹亭》,它的规模之大,影响之广,在昆曲自诞生以来的几百年历史中,可谓“空前”。他决心制作一出全本的昆曲《牡丹亭》,强调必须要“正统、正宗、正派”,以充分尊重昆曲表演原有的艺术特点为原则。他请来“巾生魁首”汪世瑜做总导演,请“旦角祭酒”张继青为艺术总监,让他们为整个戏的表演制定“规矩”,定下“基调”。为了使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在视觉上更具“美”的效果,他和樊曼依还特别邀请著名电影导演王童为整台戏设计服装。
同时,白先勇特别强调,要将“年轻人”和“昆曲”两个元素结合起来,特别是这出戏的两位主角杜丽娘和柳梦梅,必须是年轻的“俊男靓女”。经过严格的选拔和培训,他最终拍板定案:由苏州昆剧院的沈丰英和俞玖林分别扮演杜丽娘和柳梦梅。白先勇对两位年轻人悉心栽培和照顾,除了亲自打电话与他们谈文论艺、嘘寒问暖外,还通过汪世瑜的夫人马佩玲,请她特别照顾他们。
这出连演3天的连本大戏,演、职人员80多人,再加上服装、道具和舞台布景,制作经费开支惊人。最初白先勇以为600万人民币就可完成制作,结果实际费用高达人民币3000万元。为了筹措经费,他不得不四处“化缘”。历时1年半,经过酝酿、落实、定形、雕琢和磨炼,2004年4月29日,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如期在台北的“国家戏剧院”正式上演,大获成功。此后,百场演出场场爆满,在两岸三地和美国西岸之间,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风景”。有的美国戏剧专家甚至认为,这是继1930年梅兰芳轰动美国巡演之后,中国戏曲第二次在美国盛大而辉煌的亮相。此时此刻,白先勇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情与美—白先勇传》的作者刘俊称白先勇的一生是钟“情”与爱“美”:“因为有‘情’,白先勇走上了写作的道路,成了一个作家,并在自己的小说中写尽人间各种‘情’。因为爱‘美’,白先勇在自己的艺术创造过程中,总是把对‘美’的追求作为一个重要的努力方向,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众多的‘美’。”在家与国纷纷颠簸的年代,这位有着悲悯情怀的作家,恰如昆曲《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不断咏叹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生重“情”,终身耽“美”。他的“情”与“美”,抚慰了苦难中的心灵,激活了尘封里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