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 位育概念的标本(1 / 1)

潘光旦/1899—1967/ 原名光亶,又名保同,号仲昂,笔名光旦,江苏宝山人(今属上海市)。社会学家,优生学家,民族学家,与叶企孙、陈寅恪、梅贻琦并称作清华百年历史上的“四大哲人”。代表作有《优生学》《人文生物学论丛》《中国之家庭问题》等。

1935年12月9日凌晨,北平的街头枯冷萧瑟,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正在酝酿。满怀着抗日怒火的学生们开始不断地集结,他们举着大旗和标语,分别朝着新华门进发。“一二·九”运动爆发了。

此时的清华大学教务长潘光旦焦急万分,一方面他“同情学生们的爱国热情”,但又不得不考虑有“保证学生安全与读书之责”,深恐与警方发生冲突造成惨案。他找到校长梅贻琦,一同联手,一边与军政当局周旋,一边劝阻学生“稍安毋躁”。有人开始谣传,教务长向宪警提供了学生名单。于是,激愤的学生们围聚到办公楼前堵截潘光旦,欲施以颜色,作为报复性惩罚。

人群中央的潘光旦,体态圆润,穿一件皮夹克,戴一副深度眼镜,嘴里衔着一只大烟斗。最显眼的是,他拄着双拐,一只腿空空的。有冲动的学生,上前将双拐拿走,让其“独立”。而潘光旦头发凌乱,却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他一边用一条腿边站边跳以保持平衡,一边诚恳地向学生们讲着道理,极力安抚着躁动的人群。

有一个叫林从敏的学生见此情景,于心不忍,与另一名学生方钜成上前扶起,将拐杖拾起,架着潘光旦向大礼堂走去,后面仍有一群学生不依不饶地高声喊着口号。走至台阶,梅贻琦恰好经过,他立即快步走到潘光旦身边站定,面带愠色,表情严肃,对众人厉声说道:“你们要打人,就打我好啦!你们如果认为学校把名单交给外面的人,那事由我负责。”

学生最终散去后,潘光旦专门把学生群中当时在清华做研究生的钱伟长留下,偷偷地告诉他一句话:“你们听了就过去了,学校并不是完全反对你们的,不过外头不要宣传,我们做缓冲的人。”

胡圣潘仙

潘光旦原名光亶,后以亶字笔画多,取其下半改为光旦。清华时,在一次体育课中,他不慎扭伤右腿,后因其结核菌侵入膝盖,不得不截肢而至伤残。但是他不以此自伤,而是更加积极地投入研究、教学和生活中。他常撑着一个单拐打篮球。

他曾作诗抒怀:“谈兵膑脚传孙子,述史丧明说左丘。”闻一多与他是清华同学,曾为潘光旦篆过一方“胜残补阙斋藏”的闲章。朋友徐志摩戏言其“胡圣潘仙”—胡圣,指胡适;潘仙,指潘光旦,比喻他为名列八仙之一的李铁拐。

潘光旦14岁入清华学堂,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尤其是英语,发音准确、纯正,不逊英人。他曾去问清华代理校长严鹤龄:“我一条腿能否出洋?”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怕不合适吧,美国人会说中国人两条腿不够多,一条腿的也送来了!”有位教美术的美籍女教员司达得知此情,专门找到校长打抱不平:“他不能出洋,谁该出洋!”

毕业前夕,他用西方性科学理论写的《冯小青考》,受到梁启超的赏识:“以吾弟头脑之莹澈,可以为科学家;以吾弟情绪之深刻,可以为文学家。”1922年开始,潘光旦先后入美国达特茅斯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攻读生物学。1934年,他到母校清华执教,任清华、西南联大教务长、图书馆长十多年。1952年调入中央民族学院任教授,直至谢世。

不向古人五体投地

潘光旦先生一生涉及广博,在性心理学、社会思想史、家庭制度、优生学、人才学、家谱学、民族历史、教育思想等众多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

在西南联大演讲时,他讲到孔子时说:“对于孔老夫子,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说着,他看了一眼自己缺失的一条腿,更正道:“讲错了,应该是四体投地。”引得同学们大笑。这是他幽默的表述,却也是他真诚的治学之道,“不向古人五体投地,也不受潮流的颐指气使—只知道择善而从,择不善而改。”

他当政协委员,外出视察时,走路用双拐。有人取笑他说:“潘先生的立场观点都有问题。”他笑着回答:“不只如此,我的方法也有问题,我架的双拐是美国货。”有一只烟斗是他的所爱,是用老竹根打通自制而成,斗腹上铭有“形似龙,气如虹;德能容,志于通”。

潘光旦“用生物学的眼光盘诘人类社会”的文化生物学思想,试图“开创一种贯通自然、社会、人文三大领域的气象宏大的学问”。他提出了“自然一体”“世界一家”“人文一史”的新人文史观。

健全的、完整的人

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潘光旦是最早发现专业化教育弊端,并提出通才教育思想的教育家之一。他“发挥了中国儒家的基本精神”且“利用现代科学知识”,力图为人类寻找到最理想的教育之道。

对师生关系,潘光旦有句名言:“学校,犹水也,师生,犹游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先导,小鱼尾随,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不求而至,不为而成。”他曾写过一篇《国难与教育的忏悔》,认为近代以来所谓新教育,有很多地方对不起青年和国家。“教育不知做人做士为何物,因而应该忏悔”,他说,国难的形成自有其内因外缘,若就内因来说,与当时的国民素质有很重要的关系,而归根结底,教育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它忽略了教育一般国民做人做士的根本使命。

潘光旦发现,“社会教育”“教育的目的是社会的”“教育必须配合社会需要”—这些说法乍听起来颇有些冠冕堂皇,然而正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及做法,才使教育误入专业化、技术化歧途,而不是他心目中“健全的、完整的人”的教育。真正“自由的人”,“自知者明,自胜者强”。

他明确提出,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完成一个人,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促进个性发展,教育的最终目的是让受教育者完成“自我”,把自我推进到一个“至善”的境界,成为“完人”。

位育概念的标本

老同学梁实秋视潘光旦为“所敬爱的人物”,费孝通称他的性格是“牛皮筋—屈不折,拉不断,柔中有刚;力不懈,工不竭,平易中出硕果”。潘光旦服膺孔子的中庸之道。孔子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安所遂生,是一切生命的大欲。他认为,一切生命的目的,在于求位育,即安其所,遂其生。

费孝通称赞潘光旦,“他的人格就是位育概念的标本”,“先生用了毕生之力,不顾身体上的和社会上的种种常人难以克服的缺陷和劫难,坚持学习各项先进的学科,去认识人的生理和心理基础,人的社会行为和规范,以及对人处世的法制和伦理道德,力图为人类寻求一条‘中和位育、遂生乐业之道’”。

费孝通晚年写了一系列师友回忆文章,不断地试图诠释上一代学者的做人原则与学术探索精神。作为第二代学者的他,曾不无伤感地指出,他的这一代人“在做人的问题上要个面子”,而下一代人“要不要面子已经是个问题了”,而潘光旦所代表的那代人“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费孝通认为,造就潘光旦那代人“人格和境界的根本”,在于“儒家思想”,在于“推己及人”。

凄风惨雨,徒呼奈何!

晚年潘光旦是寂寞的。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是人类学、民族学界著名五大右派(吴泽霖、潘光旦、黄现璠、吴文藻、费孝通)之一。他的“罪名”之一就是所谓“破坏民族关系”。1958年10月,爱妻赵端云精神负担过重,先他而去,令他深感愧疚。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文革”时被抄家、批斗,在医院,潘光旦已经成为危重的病人,却得不到任何治疗。为了尊严,他坚持回到自己的家里。家中卧室仍被封着,他只能躺在帆布**。

1967年6月10日晚上,老保姆看到潘光旦情况不好,急忙请隔壁的费孝通过来。潘光旦向费孝通索要止痛片,费孝通没有,他又要安眠药,费孝通也没有。后来,费孝通将潘光旦拥入怀中。身边没有亲人,女儿们散落天涯,都同样在受难,潘光旦遂逐渐停止呼吸。

此情此景,犹如32年前,那位被激愤的学生围在中央的教务长,极力地向周边的人群解释着。不同的是,那时还有人愿意听他讲,而此刻,无人当面诘难的潘光旦,却更加孤立无援。费孝通仰天哀叹,“日夕旁伺,无力拯援,凄风惨雨,徒呼奈何!”

女儿乃穆把父亲的骨灰留在家中,居然遭到单位的严厉批判。无奈之中,只好将其埋在家旁的一棵树下。等到1979年中央民族学院为潘光旦平反时,因时间太久,骨灰竟遍寻不得。

女儿们最后精选了一只青紫色瓷瓶,权代骨灰瓶,存入八宝山公墓。令人扼腕的是,1999年女儿们前来扫墓时,父亲灵前的那只瓷瓶也不知被何人弃之何处。一生致力于寻求位育之道的潘光旦,肉体乃至骨灰均灰飞烟灭,而他的灵魂,祈求能在极乐世界中归于安详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