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1918—2001/ 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生于日本大阪,原籍台湾苗栗县头份镇,祖籍广东蕉岭。曾担任《世界日报》实习记者,主持《联合报》副刊十年,创立纯文学出版社。代表作有《晓云》《城南旧事》《春风》《孟珠的旅程》等。
20世纪20年代,北京城南,6岁的小姑娘小英子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一蹦一跳地往家走。妈妈刚刚从骡马市大街买完东西,正低头嘴里念叨着,算着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没留神已经走到了胡同口的惠安会馆。会馆的三层石台阶上面,是凹进去的两扇大黑门,门上横着大匾,门墙倚靠着一个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平日里妈妈都会用力拉英子的胳膊赶快走开,并严肃地告诉她:“那人是疯子!”今天逮住难得的机会,英子一直盯着她,竟忘了走路。
今天,那个疯子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这时,她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英子,她眼珠不动地盯着,好像要在英子的脸上找什么。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前伸出来,招英子过去呢。
不知怎么,英子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英子一拉:“怎么啦,你?”“嗯?”英子有些迷糊。妈妈看了疯子一眼,说:“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就这样,英子被妈妈使劲拖回家了。
后来,英子陆陆续续地得知,这个经常痴立在胡同口的疯女人名叫秀贞。她曾与一个大学生暗中相爱,后来大学生被警察抓走,而她生下的女儿小桂子又被家人扔到城根下,生死不明。英子对她非常同情,得知小伙伴妞儿的身世很像小桂子,又发现她脖颈后的青记,急忙带她去找秀贞。就这样,在英子的帮助下,秀贞与离散6年的女儿相认了。
这是小说《城南旧事》里面的情节,小英子就是林含英,林含英呢,就是写《城南旧事》的林海音—她的这部代表作复刻的就是自己的童年。1960年,这部通过孩子的眼睛去观察成人世界的小说出版后,大受好评,为林海音奠定了传世的文学地位。在之后的30多年里,它先后出了英文版、绘本、日本版和德文版。20世纪70年代,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吴贻弓将其改编为同名电影,以“淡淡的哀愁,浓浓的相思”为基调,深深地打动了两岸观众的心。
女娃娃主意大着呢
1918年,林海音出生在日本大阪绢笠町回生医院,不久即返台,1921年又举家迁居北京。父亲林焕文,台湾苗栗县头份镇人,祖籍广东梅州蕉岭;母亲黄爱珍,台湾板桥人。
林海音的童年是在古城北京度过的,那里的一物一景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上,成为她台湾之外的另一个精神故乡。日后,她的著名代表作《城南旧事》正是以其温婉的文笔,书写出属于她北京童年的似水年华。
父亲一向好客,不管住在哪里,朋友一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假日时常有客人在家中聊天、打牌。这些客人有说闽南话、客家话、北京话、天津话或日本话,林海音就在这种多语言、多文化的环境下,训练出对声音和语言的敏感。她总是很快地就可以抓到语言的特性,所以那时全家就属她的发音最为标准。
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林海音:“女娃娃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她有一句经典的台词是:“父亲不在家,我要替父亲照顾这个家。”13岁时,父亲病逝于东单三条的同仁医院,年仅44岁,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7位儿女。妈妈是个没主意的人,作为老大的林海音开始扮演起“长姐为母”的角色。她曾说:“在医院的爸爸病逝了,爸爸种的花儿也都落了,我的童年也跟着结束了。”
得知儿子病逝后,在台湾的爷爷写信到北京,催促媳妇协同孙儿们返台。林海音不想回,就代替妈妈回了一封信:“您来信说要我们作‘回乡之计’,我和妈妈商量又商量,妈妈是没有一定主张的,最后我还是决定了暂时不回去。”
我是不随便让人追的
林海音从春明女中毕业后,听说成舍我先生创办了北平新闻专科学校,专门培养新闻采编人员。学生不用缴学费,可以一边上课一边在报馆实习,将来还有机会进报社工作。林海音考虑家庭状况及自己兴趣后,就决定报名北平新专。她是校排球队的队员,相貌又出众,追求者不少,她却不为所动。“我是不随便让人追的”,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名叫夏承楹的青年,他经常到北平新闻专科学校打球,据说还是业余花样滑冰的冠军。
1935年,17岁的林海音毕业即任《世界日报》记者、编辑,主跑妇女新闻,此时她与“运动王子”夏承楹成为同事。当时因为办公室不大,为了节省空间,晚班和白天班共用一张办公桌,林海音和当时主编《学生生活》版的夏承楹共用一张办公桌,拥有同一个抽屉的钥匙。正式交往后,这个抽屉成为两人的“传情邮箱”—夏承楹下班后时常会留些零食或者约会的小纸条给林海音,林海音也悄悄地回应着。
1939年5月13日,21岁的林海音和29岁的夏承楹在北平协和医院礼堂结婚,一时成为当时北平文化界的盛事。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世界日刊》停刊,林海音赋闲在家。夏承楹的父亲介绍她到师大图书馆工作,有一天,她发现了一套书—《海潮音》,觉得文章美妙非凡,遂给自己取了笔名“林海音”。
1948年11月,30岁的林海音带着3个儿女准备赴台。他们先是从北京坐飞机到上海,然后在上海等船。那时的船票十分紧张,一票难求,夏承楹说:“得让老弱妇孺先走!”于是他决定自己留在北京,让林海音带着儿女们先走一步。在等待团聚的那两周,林海音和夏承楹每天都保持一通电报或者一封信。
回望城南与旧事
林海音回到台湾后,第一份工作是在《国语日报》当编辑。当时社长洪炎秋知道林海音喜欢写作,正好有一个副刊编辑的位子,就让她去试试看,她由此积累了丰富的编辑经验。1953年,35岁的林海音赴《联合报》副刊担任主编,开始以敏锐的文学触感发掘相当多的人才,如林怀民、黄春明、郑清文、钟理和等。同时,她还积极鼓励日本侵占时期停笔的老作家,如杨逵、钟肇政、文心、陈火泉、施翠峰等再出发,成为推动台湾文学的重要推手。
1967年,纯文学月刊问世。杂志创办初期,林海音亲笔发出了100多封信给编报时结识的作者,大家纷纷被她的热情和真诚所打动。次年,台湾第一个文学专业出版社纯文学出版社宣告成立,先后出版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好书。一直到1995年,77岁的林海音才结束经营了27年的纯文学出版社。
作家钟肇政说:“林海音非常重视台湾本土文学,当时台湾作家就自然而然地集中在《联合报》副刊投稿。后来,在混合着反共、战斗、怀乡等元素的异常复杂的文学空气中,她敢打出一个纯文学的旗号,真是胆识过人!”
在台湾,大家都喜欢把林海音称作林先生,而她家的客厅则被誉为“台湾的半个文坛”。作家林良回忆说:“别人都说文人相轻,林先生却是文人相‘亲’,她认为所有写作的人都应该是兄弟姐妹……她特别会讲话讲故事,‘嗯,哇’,声音听起来很亲切。”作家隐地对林海音的好客记忆犹新:“每次客人的名单都由她邀请的主客开,名单上被邀请的那些人都会来。林先生慷慨好客,会做很多菜给大家吃。等到她自己因健康问题忌口不能吃的时候,更希望我们能吃上好菜。她家的客厅总是很热闹,有好东西吃,有好话题讲。”
余光中在香港大学执教的那些年,每次回台北,都会受邀到林海音家与文友聚会,有一种“好像到夏府,才像回到台湾,向文坛报了到”的感觉。在台南文学馆林海音展览开幕时,当他看到自己几十年前寄送给林海音的信时,十分惊讶。林海音是如此珍视友情,所有朋友寄来的信件,她都很系统地整理好收着。
一朵盛开的牡丹
林海音擅长于表现“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旧交替时代女性的爱情婚姻问题,夸张一点说,她的每一篇小说都离不开妇女的悲剧。正如韦体文所说,“她的笔,构成了一部近代以来中国妇女的婚姻史。”
有人对此评价说:“她的写作大都是针对妇女问题。但她往往能从世界性妇女问题的症结,来思考今日台湾妇女的特殊遭遇,深度已达到超越女性的界限。如果把林海音看作老一辈女作家的灵魂性人物,那么可以说,由于时代潮流的限制,她们较少反叛性,她们的控诉和抗议是温和与微弱的。”
1955年,林海音开始创作《城南旧事》,一开始都是短篇,直到1960年出版时,短篇衔接成长篇小说,淡淡的忧伤中弥漫着浓浓的诗意。那段时间,童年的记忆纷至沓来,想拦都拦不住,“仿佛是一种自然的生命的流淌”。她在后记里说:“它们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写着它们的时候,人物却不断涌现在我的眼前,斜着嘴笑的兰姨娘,骑着小驴回老家的宋妈,不理我们小孩子的德先叔叔,椿树胡同的疯女人,井边的小伴侣,藏在草堆里的小偷。”
1990年,林海音回到阔别了41年半的北京,寄出全套的纯文学丛书和纯文学月刊给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还号召台湾出版界大量捐书以充实台湾文库。也是在那一年,林海音随团回了北京一次,小英子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城南。
2001年12月1日,林海音永远地离开了人间,享年83岁。12月22日,亲友们为其举行告别仪式,在一曲《送别》的美妙又略带伤感的旋律中,仿佛回到了林海音的客厅,那个充满阳光的地方。看着林海音神采奕奕的遗像,诗人痖弦不禁感叹:“林先生勤于美的追求,让她的一生雍容美丽,每一张照片都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永不凋零。”齐邦媛到场发言:“每一个地方都是她的故乡,她永远都不会漂流。我真是羡慕海音,我真以有这样的朋友为荣,而且我真的想不到,在这样小的格局里,有这样大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