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乡愁诗人(1 / 1)

余光中/1928—2017/ 生于江苏南京,祖籍福建永春。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批评家、翻译家,曾获得包括吴三连文学奖、“中国时报”奖、金鼎奖、台湾的文艺奖等台湾地区所有重要奖项。代表作有《天狼星》《乡愁》《逍遥游》和《鬼雨》等。

2012年4月20日,细雨朦胧,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月光厅内座无虚席,一场名为“诗与海峡:余光中、朱炳仁诗会系列活动”正在热烈地进行着。走道两旁也站满了年轻朝气的学子,而不少无法挤入场的听众干脆直接驻足贴门聆听,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余光中偕夫人一起参加了这场活动,西服外套里面穿着一件高领红衫,看上去精神矍铄。

余光中在致辞时回忆了与北大的渊源:1947年,19岁的他曾被北大录取,但因战乱留在南京大学,后来又去厦门大学,最后在台湾大学毕业;在台大就学时,校长就是原北大校长傅斯年;在台出版《中国新诗》时,又得到曾任北大教授的胡适的指点;后来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时,得知开北大风气之先的老校长蔡元培就葬在香港仔华人永久公墓,他还曾前去凭吊并写诗缅怀,“墓中人的手曾经摇过五四的摇篮”。65年过去了,老人终于得以与北大再续前缘。

“西湖潭印月,日月湖印潭,你我同是,天上一抱云彩。”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世界熔铜艺术创始人、庚彩艺术发明者朱炳仁以诗言志,他的《云彩》被两岸诗坛视为40年后与余光中的《乡愁》遥相应和之作。余光中在两幅作品上欣然题字:“两岸交流日,乡愁自解时;海峡有隔阻,不阻云彩飞。”

当天下午,84岁的余光中受聘为北京大学“驻校诗人”。在诗歌创作上,他说自己受到过很多北大人的启发,比如20世纪30年代有“汉园三杰”之称的卞之琳、何其芳和李广田。这年秋天,他计划在北大驻校1个月,其间演讲3个题目,同时希望“在未名湖畔写一些诗”。

我愿意跟着它走

1928年重阳节,余光中,这个“茱萸的孩子”出生在南京。9岁时,他随母亲在高淳佛寺的香案下,躲过日军的刺刀。次年,随母亲避难上海,就读于醒华小学,后在重庆与父亲相逢。在乡下住了7年,余光中有缘跟大自然亲近。周遭大量的动植物使他的视觉、听觉等变得相当敏锐,无意中为日后成为诗人播下了感性的种子。

12岁起,他开始跟从父亲和舅舅读古文。父亲喜欢教他读儒家经典,如《谏太宗十思疏》《留侯论》等,而舅舅更多地教他《赤壁赋》《阿房宫赋》一类的美文。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诗歌,则是在高中的教科书里。那时,他觉得文字有一种力量,“我愿意跟着它走”。课后,他到处寻找诗歌来读,一发不可收拾。

1945年,抗战胜利,余光中全家回到了南京。紧接着,内战爆发,余光中经历着人生中遭遇的第二次战争。1947年,他考上了北京大学,但因北方时局不稳,最终选择在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就读。一个秋天的黄昏,他坐在面向紫金山的窗前,写下创作发表的第一首作品《沙浮投海》:“星星不见了,大海不叫了,星星去睡觉了,海也睡着了。菲昂,永别了!希腊再会了!”讲述的是希腊女诗人沙浮被恋人菲昂遗弃后,抑郁投海自杀的故事。

很快,因内战加剧,举家避难厦门,余光中转到厦门大学就读。那时起,他开始一心一意做一名诗人,为了浪漫,也为了有趣。在一堂课上,外文系主任李庆云询问同学们未来的志向。轮到余光中时,他豪情万丈地说:“我将来一定要当作家!”当时,他已在南京、厦门两地初试啼声,至少发表过七八首诗和文学评论,表现不凡。

精神上的家人

整个青年时代,余光中热切地寻找着一些“精神上的家人”,西方浪漫派诗人济慈是他最喜欢的诗人之一。每当春天来临,他总会坐在名为韩国草的植物上,在膝上摊开一本济慈的诗集,痴痴读上一个下午。济慈的墓碑上刻着“他是名字写在水上的诗人”,年轻的余光中则在一首诗中写道,要将自己的名字“刻它在世纪的额上”。

1950年5月,余光中随父母从香港渡海来到台湾。9月,他同时考取了台大和台师大,最终选择到台大外文系当三年级的插班生。在那里,他遇到了现实中的“精神上的家人”—梁实秋。当时在台大兼课的梁实秋,成为余光中的老师。那时的梁实秋,对浪漫文学存有一贯的戒心,认为徐志摩们太冲动了,他崇尚的小品是英国式的幽默。后来,梁实秋曾称赞这位爱徒:“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评价之高,遂为经典。

毕业后,余光中出版了人生中的第一部诗集《舟子的悲歌》。1954年,他与覃子豪、钟鼎文、夏菁和邓禹平等人共创了“蓝星”诗社。这是一个非常自由的组织,余光中很享受这种高朋满座的生活。后来,在梁实秋的推荐下,他被公派去美国爱荷华大学留学。临行前,梁实秋用“梁氏幽默”对他说:“你到美国去,不要认真读书,没什么了不起,你就到处玩玩。”

就这样,1958年的某一天,30岁的余光中飞往美国留学。在西雅图机场入境时,他第一次知道了电视为何物,进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后来撰文感叹:“在中国人行路难的时代,我竟何幸,作异域的逍遥之游。”很快,他感受到了异域的委屈和孤寂,渐渐在“国际的鸡尾酒”中变成“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乡愁诗人

1961年,余光中发表长诗《天狼星》,不料竟引发了与“蓝星”社友洛夫之间的一场新诗论战。洛夫说诗歌不能太具象,余光中则认为,诗要是让人看不懂,所谓的自由就堕落了。于是,他和诗坛内外的人打起了笔战,他说:“如果必须承认人是空虚无意义的才能写现代诗,则我乐于向这种‘现代诗’说再见!”

在经历了丧子之痛以及诗人的“我是谁”的质问之后,余光中将目光投注在音乐上面。他在散文集中大量介绍了西方摇滚乐,并将西方音乐的节奏融入诗中。当时,杨弦来找他,希望能被授权谱曲。后来,杨弦就将余光中的《江湖上》等8首诗谱了曲,大受欢迎,杨弦由此成为台湾的“校园民歌之父”。

1971年至1972年间,余光中在台湾写下了《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他回忆说,当时20分钟一气呵成,“不是因为我才思敏捷,而是因为离开大陆20多年,这种感觉在心里也就酝酿了20多年”。在当时的环境下,这首诗简直成为华语诗坛上的一个绝响。后来,这首诗在大陆被选入教科书,家喻户晓。于是,余光中被人们称作“乡愁诗人”,他曾自嘲说:“它好像变成一张名片,这张名片大到把我的脸遮住了。”

狼来了

1974年,余光中应邀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几个女儿也随父母同往香港念书。这段“共聚一堂,共此灯光”的日子,被他描述为“最美好的时光”。此时,台湾文坛开始兴起一场关于乡土文学的激烈论战。这场有关文学的论争,逐渐演变为扩及政治、经济、思想各层面的反主流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对决,被誉为台湾当代文学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一场论战。

1985年,他返回台湾,在中山大学外文系任教至今。对于背对高雄、面对海峡的西子湾,余光中很是喜欢,认为这就是他最后的归宿之地。在高雄岛北边的入海口,海里有一座灯塔,与余光中书桌上的台灯遥遥相对,每当下午6点以后,灯塔与台灯相继点亮,“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

与永恒拔河

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和翻译,称这是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作为诗人,余光中可以说是复杂而多变的,他写作风格变化的轨迹,基本上可以说是中国整个诗坛30多年来的一个走向,即先西化后回归。如他自己所述,“少年时代,笔尖所染,不是希顿克灵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酿业无非1842年的葡萄酒”。80年代后,他开始把诗笔“伸回那块大陆”,写了许多动情的乡愁诗,显示了由西方回归东方的明显轨迹,因而被台湾诗坛称为“回头浪子”。

从诗歌艺术上看,余光中是个“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文学语言更是力求繁复善变。他曾写道:“在《逍遥游》《鬼雨》一类的作品里,我倒真想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在这一类作品里,我尝试把中国的文字压缩、捶扁、拉长、磨利,把它拆开又拼拢,折来且叠去,为了试验它的速度、密度和弹性。我的理想是要让中国的文字,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而作家的笔应该一挥百应,如交响乐的指挥杖。”

到了1988年,古稀之年的余光中出版了第二卷诗选。他在“自序”中写道:“与永恒拔河,我从未准备放手,至少缪斯还在我这里。”直至耄耋之年,余光中依旧笔耕不辍。他喜欢在没人打扰的长途飞行中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也会在监考学生的时候写诗。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碍事的,他们以为我在监督他们呢”。

2017年10月23日,重阳节前夕,中山大学在西子湾会馆为余光中庆祝九十大寿。当天,余光中非常开心,并以北宋文学家欧阳修的绝句《再至汝阴》抒发心情:“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朱轮昔愧无遗爱,白首重来似故乡。”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一个多月后,12月14日,因急性脑中风并发心脏衰竭与肺炎,这位文坛的“璀璨五彩笔”溘然辞世,享年90岁。1966年,不到40岁的余光中曾写下《当我死时》,“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生命的终结,于他而言,即是返乡,“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浓浓的乡愁,融化进泥土,散落在人们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