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非常非常的“平常”(1 / 1)

沈从文/1902—1988/ 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县人。现当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乡土文学代表人物。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边境地区。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31—1933年在山东大学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1949年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代表作为《边城》《长河》《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

1924年,一个寒冷的冬日,漫天的大雪掩盖了北平的街道。湖南酉西会馆的一间潮湿发霉的小亭子,显得愈加落败寂寞。屋内没有炉子,沈从文正弓着身子,伏在昏暗的角落里奋笔疾书。他身着两件夹衣,用旧棉絮裹住双腿,双手冻得发肿,流着鼻血,但全身的注意力,都仿佛扎进了面前的稿纸中。

这时,有一个30多岁的清瘦男子站在门口,叫起了这位年轻人的名字。沈从文倏地站起身,将那人请进来。来人说:“哎呀,你原来这样小!我是郁达夫,看过你的文章,好好地写下去……”借着微弱的灯光,郁达夫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他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稍显木讷,但举止文雅,温和地笑着,典型的文弱书生的气质。面容少有血色而苍白,但他有一双闪亮而有神的眼睛,冲淡了些许身心的憔悴。

郁达夫请沈从文到公寓大厨房吃饭,菜有葱炒羊肉片。结账时,一共约1元7角,饭后,两人又回到沈从文的住处谈了一会儿。郁达夫走时,将他的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找回的三元多零钱留给了沈从文,沈从文当时俯在桌上哭了起来。多年后,这位仅小学毕业的年轻人,凭借他的文学创作开始立足文坛,乃至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乡土文学之父

初到北京的沈从文,怀里只揣有7块6毛钱,在日后的两年半中,他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经常为弄不到一点东西“消化消化”而发愁。

在酉西会馆住了半年光景之后,表弟黄树生替沈从文在银闸胡同的一个公寓找了一间由贮煤间改造而成的小房间,又小又潮,只有一个小窗口,房内仅能搁一张小小的写字桌、一张小床,沈从文称之为“窄而霉小斋”。

1925年,沈从文得到了第一笔稿费—7毛钱。他很是高兴,觉得终于有出路了,但实际上他还是养活不了自己。唯一的办法便是坐在斗室里不停地写。他的身体十分虚弱,三天两头会头疼难禁,不停流鼻血,弄得嘴角、下巴、衣服、稿纸以至毛巾上到处是血。

30年代起,他开始用小说构造他心中的“湘西世界”,完成一系列代表作,如《边城》《长河》,散文集《湘行散记》等。他以“乡下人”的主体视角审视当时城乡对峙的现状,批判现代文明在进入中国的过程中所显露出的丑陋,这种与新文学主将们相悖的观念,大大丰富了现代小说的表现范围。

沈从文一生创作的结集约有80多部,是现代作家中成书最多的一位。研究者评论说,沈从文的小说平静而哀怨,美丽中透着悠长的感伤。由于其创作风格的独特,沈从文在中国文坛中被誉为“乡土文学之父”。

只想造希腊小庙

沈从文认为“美在生命”,虽身处于虚伪、自私和冷漠的都市,却醉心于人性之美。他说:“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凤凰城墙外绕城而过的清澈河流,是沈从文儿时的乐园,给予他无穷的享受。沈从文个子小,人很精瘦,非常机灵,滑稽有趣,常常逗得寨中老少捧腹大笑,人送外号“沈蛇崽”。

沈从文爱逃学,被发现后,总会被大哥责打,有时还要罚跪。跪着的时候,沈从文便想着外面的世界,“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想着这些,他就忘记了被处罚的痛苦,忘了时间,被叫起来之后,他也不觉得委屈。

沈从文曾自述早年生活:“做过许多年补充兵,做过短期正兵,做过三年司书,以至当流氓。”沈从文15岁当兵,5年行伍生涯,大部分时间辗转于湘西沅水流域。

1922年,沈从文脱下军装,来到北京,他渴望上大学,可是仅受过小学教育,又没有半点经济来源的他,最终只能在北京大学旁听。他立志用手中的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我只想把我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

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徐志摩介绍沈从文到胡适任校长的中国公学任教。第一次登台授课,沈从文既兴奋又紧张。沈从文站在讲台上,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心里陡然一惊,再看见无数期待的目光,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原先想好的话全都忘记了。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呆呆地站了近10分钟。

好容易开了口,他一面急促地讲述,一面在黑板上抄写授课提纲。原本准备了1小时的内容,他只用了十多分钟便全部讲完。最终,他只好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下课后,学生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沈从文这样的人也来中公上课,半个小时讲不出一句话来!”这议论传到校长胡适的耳朵里,胡适竟笑笑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后来,沈从文逐渐适应了讲课,并成为很受欢迎的教授。汪曾祺回忆,沈从文在联大上课时,“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他讲得很诚恳,甚至很天真”。

癞蛤蟆第十三号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的这句情话,最打动人心。他与张兆和之间的爱情故事,也常为世人艳羡。

张兆和聪明可爱,单纯任性,在中国公学曾夺得女子全能第一名。由于她皮肤黝黑,还显得婴儿胖,被广大男生雅称为“黑凤”“黑牡丹”。张兆和身后有许多追求者,她把他们编成了“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二姐张允和曾取笑说沈从文大约只能排为“癞蛤蟆第十三号”。

木讷的沈从文第一堂课就洋相百出,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些目睹他出洋相的女学生中,就有以后成为他夫人的张兆和。沈从文从看到张兆和开始,就动心了。自卑木讷的他不敢当面向张兆和表白爱情,于是悄悄地给兆和写了第一封情书。

沈从文的坚持,终于打动了张兆和。经过3年又9个月的马拉松之恋,1933年9月9日,他们在当时的北平中央公园宣布结婚,但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新居是北平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院子。

非常非常的“平常”

黄永玉说沈从文:“如果硬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

“文革”开始后,60多岁的沈从文挨批挨斗之余的工作是扫厕所。沈从文干得尽心尽责,连缝道中的污垢都被他用指甲抠了出来。他曾有些得意地说:“我打扫的厕所在当时可是全北京最干净的。”

文学创作受到批判后,敏感、脆弱的沈从文在惴惴不安中终于选择了放弃,开始专注于文物的研究。近40年的时间里,沈从文小心规避着跟文学之间的任何联系,以至销声匿迹。1981年,他出版了历时15年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著,被认为其学术价值和收藏价值极高。

1988年5月10日下午5点,沈从文感到气闷和心绞痛,家人忙给急救站打电话。沈从文没有等到救护车的到来,就因心脏病猝发,走完了他86年的生命历程。

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曾为沈从文鸣不平:“他的价值是,包括鲁迅在内,没有一个中国作家比得上他,沈从文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越是知道他的伟大,我越为他的一生的寂寞伤心。”

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回答:“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此时的沈从文,已经不再像年轻时在斗室里那样,一边擦着鼻血,一边不分昼夜地奋力书写着对这个世界无尽的喜爱与忧伤。

1992年,沈从文的骨灰在家人的护送下魂归故里凤凰。沈从文先生的墓碑,采天然五彩石,状如云菇。碑石正面,集先生手迹,其文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为先生姨妹张充和撰联并书,联曰:“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