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文艺界尽责的小卒(1 / 1)

老舍/1899—1966/ 本名舒庆春,字舍予,原姓舒觉罗氏(一说姓舒穆禄氏),北京满族正红旗人。中国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被誉为“人民艺术家”。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茶馆》等。

1966年8月23日,北京孔庙大成门前,30多位作家、艺术家都被挂上了“走资派”“牛鬼蛇神”“反动文人”的牌子,被迫向焚毁京剧服装、道具的大火下跪,并不断地遭受污辱和毒打。

其中,老舍已然血流满面、遍体鳞伤,实在忍耐不过,气愤地还手“对抗红卫兵”。一同被批斗的萧军,有一瞬间曾跟老舍对视,在这短暂的交流中,老舍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让他不寒而栗。紧接着,老舍被加挂上“现行反革命”的牌子,遭到红卫兵们更狠的殴打,随后被送到西长安街派出所。第二天凌晨,饱经摧残的老舍才被允许回家,临走前,红卫兵要求他当天上午到市文联继续接受批斗。

身心俱疲的老舍悲痛不已,当阳光终于到来的时候,他按时去“上班”。出门前,这位67岁的老人把3岁的小孙女唤到身前,俯下身去,拉着她手,慢慢地说:“和爷爷说再—见—!”然而他没有去单位,而是独自出走到北京城西北角外的太平湖畔。他在湖边不吃不喝整整坐了一天,面对静静的水面,他在思考、回忆。

夜深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昏暗、惨白的月光笼罩在湖面上。隔着一道城墙、一条护城河的观音庵胡同,恰是他的母亲晚年的住所。当天深夜,这位中国现代大文豪自沉于太平湖。第二天早上5点多钟,一位跑步的运动员发现了老舍的尸体。两年后,老舍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终因其已故而失之交臂。

无父无君

“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老舍40岁时写自述,开篇即是此句。1899年冬,老舍出生在北平一个旗人家庭,也注定了他必然要经历一场剧烈的世事变迁。

老舍出生的这天,正是戊戌年旧历的腊月二十三,正是千家万户欢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此时的北京城,无论是摇摇欲坠的清朝庙堂中的皇上与文武大臣,还是生活日渐落魄的江湖间的普通百姓,都在浮华喧闹的鞭炮声中捕捉着难得的安逸。

灶王爷上了天,老舍落了地。母亲昏过去半夜,才渐渐地醒过来。担任护军的父亲舒永寿,还在皇城的某个角落里值班,等着正月的钱粮早早地发放下来。老舍的到来,终究是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些许安慰,因为按照迷信的说法,“灶王爷身旁的小童儿,因为贪吃糖果,没来得及上天,就留在了这里了呢。”第二天恰当“立春”,家里人便给他起了个吉祥如意的名字,叫庆春。

次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老舍的父亲镇守正阳门,在与八国联军巷战时,全身被火药烧肿,最终痛苦地死在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老舍的家曾遭意大利军人劫掠,当时才一岁半的老舍因为一个倒扣在身上的箱子而幸免于难。

自从老舍记事起,母亲便一遍遍跟他讲关于八国联军的罪行,经常泣不成声,一直到她病逝。在他的童年时期,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中华民族沉痛的苦难,早早地播种在了他幼小的心田。

一双新眼睛

老舍后来上了胡同里的小学堂。罗常培,著名语言学家,老舍少年时的好友,他记得那时的老舍是一个小秃儿,天生洒脱、豪放、有劲,“把力量蕴蓄在里面而不轻易表现出来”。当时,调皮的老舍,曾让老师打断了藤教鞭,他愣是没有讨半句饶,只是让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在大杂院里度过的童年生活,使老舍从小就熟悉车夫、手工业工人、小商贩、下等艺人、娼妓等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城市贫民,深知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从小就喜爱流传于市井巷里的传统艺术,这些都是他后来描写平民生活和进行话剧创作的生活基础。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老舍正在北京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任校长。五四新文化运动掀起的民主、科学、个性解放的思潮,把他从“兢兢业业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的人生信条中惊醒;文学革命的勃兴,又使他“醉心新文艺”,由此开始生命和事业的新起点。

五四运动,不仅给了老舍“一个新的文学语言”,而且还给了他“一双新眼睛”。上学第一天起就被要求对孔圣人的木牌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他,开始以批判的眼光审视“老人老事”,体会到了中国人的尊严。

写就好,管它什么

1924年秋季,老舍登上海轮,远赴英国,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华语学系任华语讲师,教导英国人学习中国的官话和中国古典文学。业余阅读了大量英文作品,由于受到许地山的感染和鼓励,他开始文学创作。

初次尝试写小说的老舍,想法并不多,“写就好,管它什么。”决定不承袭传统的中国小说形式,而又对外国小说了解不多的他,索性放开了胆子写。于是,“感情老走在理智前面”的老舍,开始将自身的情感与经历,真诚地化作笔下的文字与故事。

1926年,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立刻震动文坛。小说内容涉及广阔的生活领域,作品以恶棍、高利贷者“老张”蛮横地逼散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为线索,相当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20年代前后北京普通市民在黑暗势力下艰苦挣扎,终不能免于失败的悲剧命运。老舍说:“‘老张’中的人多半是我亲眼见过的,其中的事多半是我亲身参加过的。因此,书中的人与事才那么拥挤纷乱,专凭想象是不会来得这么方便的。”

以后陆续发表的长篇小说《赵子曰》和《二马》,奠定了老舍作为新文学开拓者之一的地位。他的作品大都取材于市民生活,为中国现代文学开拓了重要的题材领域。他所描写的自然风光、世态人情、习俗时尚,运用北京地方话,呈现出浓郁的“京味”。

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便是他描写北京市民生活的代表作。他的短篇小说构思精致,取材较为宽广,其中的《柳家大院》《上任》《断魂枪》等篇各具特色,耐人咀嚼。他的作品已被译成20余种文字出版,以具有独特的幽默风格和浓郁的民族色彩,以及从内容到形式的雅俗共赏,赢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

文艺界尽责的小卒

1949年10月13日,老舍启程回国,途经菲律宾、日本等地,于12月9日抵达天津。“离开华北已是14年,忽然看到冰雪,与河岸上的黄土地,我的泪就不能不在眼中转了”,这个出生于北京的作家,他的名字总是与市民题材、北京题材密切联系在一起,从1924年离家以后,一直到这时,才在自己热爱的故乡重新定居下来。

1962年开始,许多文艺作品遭到批判,老舍被迫停止了《正红旗下》的创作。1966年春季,老舍独自前往北京郊区顺义县以养猪而闻名的陈各庄,跟那里的农民生活在一起,写了一篇科学养猪的快板书《陈各庄上养猪多》,成为他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

1978年初,老舍逝去12年后,终于得到平反,恢复了“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他曾经说过:“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做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希望将来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太平湖过去芦苇丛生,充满野趣,后来湖水被填平了,建成了北京地铁修理总厂,今天即使寻得到旧处,也见不到湖面,只剩下地铁车辆每天从黑暗的地下轰隆隆地驶出地面。老舍生前一直居住的北京市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是一座栽着柿子树的四合院,被称为“丹柿小院”,后来被改建为今天的“老舍纪念馆”。

冰心后来跟舒乙说:“你发现没有,你父亲作品里的好人大多姓李,姓李的人大多自杀,自杀的方式大多选择投水。”最常被提及的《四世同堂》中的祁天佑最后也难逃被羞辱而死,老舍写道:“河水流得很快,好像已等他等得不耐烦,水发出一点点的声音仿佛向他低声的呼唤呢。很快的,他想起了一辈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将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凉、干净、快乐,而且洗净了他胸前的红字。”老舍笔下的艺术真实与他自己在生命最后时刻真实的历史悲剧,构成了某种奇异的呼应。

如今,象征性的骨灰盒里面,放着老舍使用过的钢笔、毛笔、眼镜、一筒茉莉茶花和一小片被保留下来属于他的血衣残片。他的墓上,墨绿色花岗岩左下角有一幅老舍浮雕铜像,围绕铜像刻着几道水波溅起的涟漪,两边汉白玉矮墙,一边以**做成浅浮雕为背景,上面刻写着老舍曾经希望得到的那句话:“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