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 是真名士自狂狷(1 / 1)

刘文典/1889—1958/ 原名文聪,字叔雅,笔名刘天民。安徽合肥人,原籍安徽怀宁,现代杰出的文史大师、校勘学大师与研究庄子的专家。代表作有《淮南鸿烈集解》《庄子补正》《三余札记》等。

蒋介石上台后不久,到安徽巡视,他来到安庆前往安徽大学视察。可当他进入校园后,到处冷冷清清,没有预料中的“欢迎如仪”的隆重场面,甚至连学生都没碰到几个。

校长刘文典在此之前,便宣称“大学不是衙门”,断然拒绝了蒋介石的视察,他也果真连面都不露,只是派了几个人来接待。蒋介石心中极为不快,但又不便发作,只好强撑着视察完。

1928年11月23日,安徽学界爆发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学潮,蒋介石传刘文典觐见。此前,刘文典就曾扬言:“我刘叔雅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之而去。我师承章太炎、刘师培、陈独秀,早年参加同盟会,曾任孙中山秘书,声讨过袁世凯,革命有功。蒋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

见蒋介石时,刘文典戴礼帽、着长衫,昂首阔步,“跟随侍从飘然直达蒋介石办公室”。蒋介石面带怒容,既不起座,也不让座,冲口即问:“你是刘文典吗?”刘文典火冒三丈,也冲口而出:“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

这更激怒了蒋介石,蒋一拍桌子,怒吼道:“无耻文人!你怂恿共党分子闹事,该当何罪?”刘文典应声反驳蒋介石所言为不实之词,大声呼喊:“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说到激烈处,两人互相拍桌大骂,一个骂“你是新学阀”,一个骂“你是新军阀”。蒋介石恼羞成怒,当场打了刘文典两记耳光,刘文典旋即踢蒋介石一脚,后被同人拉开。蒋介石吼道:“疯子!疯子!押下去!”

疾恶真推祢正平

刘文典终于被押进大牢,消息传出后,教育界哗然。安大师生立即组成“护校代表团”,与安庆多所中学的学生400余人,聚集在省府前请愿,要求释放刘文典,收回关押、开除学生的成命。

蔡元培、蒋梦麟、胡适分别致电蒋介石,历数刘文典为人、治学及任《民立报》主笔时宣传革命的功绩,劝蒋恕其一时语言唐突,并“力保其无他”。经陈立夫从中斡旋,蒋介石最后放了人,但附前提—迫令刘文典“即日离皖”。

刘文典离开安大后,于次年初拜访他的老师章太炎,讲述了安大事件始末。章太炎听罢,十分欣赏刘文典的气节,抱病挥毫写了一副对联赠之:“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

刘文典后来跟冯友兰说,当被蒋介石囚禁时,他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我若为祢正平,可惜安庆没有鹦鹉洲;我若为谢康乐,可惜没有好胡子。”

气节不可污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青年时代的刘文典怀着满腔**,从日本回国,在上海于右任、邵力子等主办的《民立报》担任编辑,宣传民主革命思想。1913年,他再度赴日本,随后加入中华革命党,并任孙中山秘书。

1916年,刘文典回国后,看到各路军阀混战,饿殍遍野,愤而远离政治据点,专心致力于学问研究。此时,他由陈独秀介绍,到北大任教,讲授“古典文学”“古籍校勘学”等课程。

“五四”期间,刘文典站在新文化运动的一边,曾在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杂志编辑部担任英文编辑,翻译了《近世思想中之科学精神》《叔本华自我意识说》《佛兰克林自传》《美国人之自由精神》等外国学术论著。

卢沟桥事变后,刘文典没有来得及与清华、北大等校撤离南下,滞留北平。其间,日军曾多次派人请他出来教学并在日伪政府做官,他说“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认定“气节不可污”,断然拒绝。

观世音菩萨

刘文典上课征引繁富,经常一堂课只讲一句话,故而讲《文选》,一个学期只能讲半篇《海赋》。上课前,先由校役带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便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

每逢讲授诗歌,刘文典常常摇头晃脑、浅吟低唱,每到激越处则慷慨悲歌。他不仅自己吟诵,还要求学生模仿。有的同学不遵命,他虽不悦,但也不苛责,只是打比方点拨:“诗不吟,怎知其味?欣赏梅(兰芳)先生的戏,如果只是看看听听而不出声吟唱,怎么能体会其韵味呢?”

有一次,刘文典上了半小时的课便结束了上一讲的内容。学生以为他要开讲新课。这时,他忽然宣布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

到了那一天,恰是阴历五月十五,皓月当空。晚饭后,他吩咐学生将课堂搬出教室,在校园里摆下一圈座位。刘文典坐在中间,当着一轮圆月,大讲《月赋》,“俨如《世说新语》中的魏晋人物”,听者“沉醉其中,不知往返”。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问刘文典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众学生不解,他加以解释说:“‘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学生闻言,无不应声叫好。

两个半人而已

1939年,刘文典完成了《庄子补正》《说苑斠补》等书的校勘、编撰。陈寅恪为《庄子补正》作序:“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必读而已哉?”自此,刘文典的身价倍增,获得了“庄子专家”的美誉。

每上《庄子》课时,刘文典第一句总会自负地说:“《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有人问刘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刘大发感慨道:“古今以来,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我刘文典,第二个是庄周,另外半个嘛……还不晓得!”

刘文典素来看不起新文学作家,认为“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当获悉西南联大准备将沈从文提升为教授时,他勃然大怒,公开在课堂上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应该拿400块钱,我该拿40块钱,朱自清可拿4块钱。可我不会给沈从文4毛钱。沈从文都要当教授了,那我是什么?那我岂不成了太上教授了吗?”

西南联大时,一次跑警报,沈从文经过刘文典,刘文典立刻面露不悦之色,顾不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你替谁跑?”

只吃鲜桃一口

刘文典常向学生自夸:“别人不识的字,我识;别人不懂的篇章,我懂。你们不论来问什么问题,我都会予以解答。”他曾讲元好问、吴梅村诗:“这两位诗人的诗,尤其是吴梅村诗,老实说,比我高不了几分。”

吴宓在西南联大开《红楼梦》讲座,自认红学家的刘文典对吴宓的观点不能苟同,就唱“对台戏”。有一次,原定他在西南联大一小教室中开讲《红楼梦》,后因听讲者太多,容纳不下,只好改在教室前的广场上去讲。届时早有一批学生席地而坐,等待开讲。

据马逢华回忆,当时天已近晚,讲台上已燃起烛光。不久,刘文典身着长衫,慢步登上讲台,缓缓坐下。一位女生站在桌边从热水瓶里倒水为刘斟茶。他从容饮尽一盏茶后,霍然站起,如唱“道情”一般,有板有眼地念出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字就够!”

接着,刘文典在身旁小黑板上写下了“蓼汀花溆”四个大字,然后大抒己见:“元春省亲大观园时,看到这幅题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花溆’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可见当时元春已然属意薛宝钗了……”

是真名士自狂狷

1949年末,国民党退守台湾之际,胡适曾动员刘文典去美国,已替他找妥具体去所,并为他一家办好了入境签证。在这关键时刻,刘文典谢绝了,他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

20世纪50年代,大陆批胡(适)运动如火如荼,刘文典没有任何口头、书面形式的对胡的批判。据一位同事回忆,学校组织的批判学习大会,刘文典都会参加,但是很少发言。别人讲话时,他要么装着记录,要么闭眼休息。

1957年,刘文典被认定为“反动学术权威”,亦遭到批判,当时有人对他批判的“罪状”之一就是,开批判会时,他竟然“靠在沙发上睡大觉”。

刘文典知道自己狂傲,曾反省自己:“以己之长,轻人之短,学术上骄傲自大,是我的最大毛病。”钱理群评价他:刘文典的“狂”是真的。所谓“狂”,无非是把自己这门学科看成“天下第一”,而若自己不在,这门学科就没了!于是有人说,刘文典“是真名士自狂狷”。

1958年7月15日,刘文典病逝于昆明,享年69岁。按照他的遗嘱,家人将他收藏的文物全部捐献给了安徽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