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 人中之龙(1 / 1)

钱锺书/1910—1998/ 原名仰先,字哲良,后改名锺书,字默存,号槐聚,曾用笔名中书君,江苏无锡人。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研究家,在文学、比较文学、文化批评等领域造诣颇深,推崇者甚至冠以“钱学”。代表作有《围城》《谈艺录》《宋诗选注》和《管锥编》等。

1932年春,杨绛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不久,就知道已是三年级本科生的钱锺书的赫赫大名了。那时,钱锺书名气真大,新生一入校便都会知道他。但他的架子太大,一般低年级的学生根本不敢冒昧去拜访他,所以许多新生都觉得他很神秘,更想一睹他的风采。

不久,在一个风光旖旎的日子,在清华大学古月堂前,杨绛结识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同乡才子。杨绛初见钱锺书时,他穿着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钱锺书的个头不高,面容清癯,虽然不算风度翩翩,目光却炯炯有神,闪烁着机智和自负的神气。而站在钱锺书面前的杨绛,虽然已是研究生,却显得娇小玲珑,温婉聪慧而又活泼可爱。钱锺书侃侃而谈的口才、旁征博引的记忆力、诙谐幽默的谈吐,给杨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两人一见如故,谈起家乡,谈起文学,兴致大增,这一切使他们一见钟情。

交谈起来才发觉,两个人还挺有缘分的。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与杨绛的父亲杨荫杭都是无锡本地的名士,都被前辈大教育家张謇誉为“江南才子”,都是无锡有名的书香世家。真所谓“门当户对,珠联璧合”。1919年,8岁的杨绛曾随父母到钱锺书家去过,虽然没有见到钱锺书。

默而成知

1910年10月,钱锺书出生在江苏无锡的一个教育世家。父亲钱基博是著名的古文学家和教育家,以集部之学见称于世,有“集部之学,海内罕对”的美誉。由于伯父钱基成没有儿子,按照惯例,钱锺书一生下来就过继给了伯父。他刚满周岁时“抓周”,抓到一本书,因而取名为锺书。四岁时,伯父开始教他认字。后来进私塾,伯父嫌不方便,干脆自己教他。每天下午授课,上午伯父则出去喝茶,给一铜板让他去买酥饼吃,给两铜板让他去看小人书。钱锺书玩得非常开心,逐渐染上了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的坏习惯。

钱基博想惩戒儿子,又担心兄长不满,遂提出让其进入新式小学读书。11岁时,钱锺书考取东林小学,而伯父不久也去世了。他才思敏捷,只要静下心来读书,几乎是过目成诵,而一旦与伙伴们玩耍时,就信口开河,臧否古今。父亲因此为他改字“默存”,取意于《易经·系辞》的“默而成知,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告诫他少说多做,以防口生祸端。

1926年秋,钱基博应清华之聘北上任教,寒假没回无锡。正读中学的钱锺书少了拘管,狂读小说,直到假期结束,才记起连课本都没翻过。来年暑假,父亲回来考问功课,他自然不能过关,被痛打一顿。这激起了他发愤读书的志气,遂广泛涉猎《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打下了坚实的古诗文基础。钱锺书后来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起笔一挥而就。如果是八行笺,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这般功夫恰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

1929年,19岁的钱锺书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入校之时便名震校园,不仅因为他数学只考了15分,更主要的是他的国文、英文水平高到让同学拜服的地步,其中英文更是获得满分。进入清华,他立下志愿,要“横扫清华图书馆”。他的中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他上课从不记笔记,总是边听课边看闲书,或作图画,或练书法,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甚至在某个学年还得到清华“超等”的破纪录成绩。

汪洋恣肆,酷似庄生

司马长风曾在《中国新文学史》下卷中说:“现代作家中有两个狂人,一是无名氏,另一个就是钱锺书。无名氏狂在志趣,野心太大了,狂得严肃认真;钱锺书狂在才气,汪洋恣肆,酷似庄生。”他架子相当大,不愿拜访别人,更不拜访名人,还曾引杜于皇的话说:“即使司马迁、韩愈住隔壁,也恕不奉访!”上大学时,他就敢挑剔父亲的学问,断定父亲的学问“还不完备”。

1933年,钱锺书从清华外文系毕业,校长亲自告诉他要破格录取其留校。陈福田、吴宓等教授都去做他的工作,想挽留他,希望其进研究院继续研究英国文学,为新成立的西洋文学研究所增加光彩。可他一口拒绝道:“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其率真狂傲,可见一斑。

1935年,钱锺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赴英国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英文系留学,与杨绛同船赴英。初到牛津,他就摔了一跤,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钱锺书摔了跤,自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杨绛急得不知所措,幸好同寓都是医生。他们教杨绛陪锺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钱锺书留学英、法,谙熟西方文化,但并不以此为傲。一位友人在一篇文章中记述其“为人崖岸有骨气,虽曾负笈西方,身上却不曾沾染半点洋进士的臭味,洋文读得滚瓜烂熟,血管里流的则全是中国学者的血液”。1938年,祖国正处日寇侵略的水深火热之中,钱锺书怀着“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的赤诚之心,毅然地回到了“忧天将压,避地无之”“国破堪依,家亡靡托”的故国。

人中之龙

钱锺书的涉猎广泛与博闻强识是出了名的,有大量的报道说他过目不忘,同学乔冠华称他具备了“照相机式的记忆”功能。他本人却并不以为自己有那么“神”,只是好读书,肯下功夫。他在牛津大学图书馆读书时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他每每读书要读至三遍、四遍,笔记也不断地增补。

当年,吴宓教授和几位青年学生在清华园的藤影荷声之馆里促膝谈心,兴趣正浓,突发感慨道:“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钱锺书的笔记体巨著《管锥编》,堪称“国学大典”和“文化昆仑”。全书引用古今中外近4000作家的上万本著作,以130万字通盘考论《周易》《诗经》《左传》《史记》等10部中国古籍的辞章及义理,打通时空、语言、文化和学科的壁垒。从夏志清到司马长风,从柯灵、舒展到李洪岩,见仁见智,不胜枚举。柯灵曾赞叹道:“这是一棵人生道旁历尽春秋、枝繁叶茂的智慧树,钟灵毓秀,满树的玄想之花、心灵之果,任人随喜观赏,止息乘荫。”

一个时代结束了

钱锺书是个幽默大师,健谈雄辩大有孟子、韩愈遗风。他口若悬河,舌灿莲花,隽思妙语,常常令人捧腹。曾有位英国女士打来电话,说非常喜欢他写的文章,想到家中拜见。他以特有的幽默回复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1966年,杨绛和钱锺书先后被打成“牛鬼蛇神”,双双接受“改造”。就是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钱锺书也保持着一份少有的幽默。比如被迫剃了“阴阳头”,别人会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而他却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果不其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

1991年,大陆18家省级电视台联合拍摄《中国当代文化名人录》,要拍钱锺书,被他婉拒。别人告诉他会有很多的酬金以及曝光率,他淡淡一笑:“我都姓了一辈子‘钱’了,还会迷信这东西吗?”

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因病去世,享年88岁。就在这一年前,1997年3月4日,他与杨绛的女儿钱瑗已因患脊椎癌去世。“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只剩下杨绛一人,撰写《我们仨》孤单怀念。

悄然西行的钱锺书,惊动了世界,时任法国总统的希拉克专门发来唁电。资深文论家王元化亦指出:“钱锺书去世,意味着本世纪初涌现出来的那一代学人的终结。”嘉思伯·贝克尔(Jasper Becker)也持类似论调,认为钱锺书之死“标志着五四运动所孕育的一代人的故事的结束”。

随着这位“学贯中西,融汇古今”的“人中之龙”的离去,他那身上所特有的狷介、犀利、辛辣和睿智,一去不复返地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