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1896—1979/ 字受之,后改济之,湖北钟祥郢中人,著名人类学家、中国现代考古学家、中国考古学之父。代表作有《西阴村史前遗存》、《殷墟器物甲编·陶器》上辑、《李济考古学论文集》和《安阳》等。
1929年11月21日,河南安阳殷墟遗址,主持发掘工作的李济在一堆碎片中发现了一片彩陶—这是安阳殷墟在抗战前全部15次发掘中,所记录出土25万块陶片中唯一的一片具有仰韶文化性质的彩陶。消息传出,令世人瞩目和振奋,20年后,李济曾专门撰写论文,仍旧不无激动地指出,这次异乎寻常的发现,“真可算得一件历史的幸事”。他说:“要不是终日守着发掘的进行,辛勤地记录,这片陶片的出现,很可能被忽视了。有了这一发现,我们就大胆地开始比较仰韶文化与殷商文化,并讨论它们的相对的年代。”
河南安阳殷墟遗址,位于洹河流域,埋藏着2500年前典册上记载的殷商最辉煌的都城。1928年,初创语言历史研究所的傅斯年派董作宾前往安阳调查,由此发现了藏有众多甲骨的殷墟。同年10月7日,第一次发掘正式开始,随后,有着人类学博士学位以及考古经验的李济加盟,从此,正如夏鼐所说,“把殷墟发掘领导到一个新的方向上去,也就是把中国考古学带到了一个新的方向上去”。
据当时的考古队员王湘回忆,身为一位儒雅的学者,李济的吃苦耐劳是常人无法比的,有着“锄头考古学家”的雅号:“他个头高大,人很魁梧,不穿西服,总是穿着长衫。作为博士、大学教授和总负责人,数他最讲自由平等,白天与勤杂工一起工作,没人觉得他是官儿,是留洋归来的学者。”那是一个天灾人祸不断的年代,李济率领的考古队,不仅面临着军阀混战、强盗不绝的危险,而且需要应对周边贫困农民的不时偷窃与破坏。冯玉祥将军派出士兵加以保护,李济也将附近的农民招募过来,让他们近距离感受现代考古的现场。
1928年至1937年,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共进行了9年15次的殷墟发掘,出土有字甲骨24918片,另有大量头骨、陶器、玉器、青铜器等器物出土。发掘规模之大,牵涉人员之多,收获之丰,前所未有,在世界考古史上亦属罕见。其中,大部分的发掘是在李济的主持下完成的,从而使殷商文化由传说变为信史,并将中国的历史向前推移到3300年以前。殷墟发掘引起了一场史学界的大变革,从而以最高票毫无争议地登上“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的榜首。
刚出笼的包子
1896年6月,李济出生在湖北省钟祥县中果园街双眼井,取名“李顺井”。4岁时,他即入书房,跟随一个表叔开始念“盘古首出,天地初分”之类的古书。1907年,清朝举行最后一次科举考试,被称为“李优贡”的父亲李权赴京赶考,得七品文官,于是接全家人到北京。11岁的李顺井随家到京,住在厂甸附近的达智营16号。不久,他进入南城琉璃厂的五城中学(北师大附中的前身)读书,师从大名鼎鼎的翻译家林纾。1911年,15岁的李顺井考入清华学堂,改名李济。
1918年,22岁的李济考取了庚款留学,在上海登上“南京号”远洋轮。与他同批的留学生中,有后来成为教育部长的朱家骅、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叶企孙、诗人徐志摩等。抵达美国后,李济由于好奇,进入克拉科大学主攻心理学。他与徐志摩同宿舍,两人由此结下深厚友谊。1年后,李济便获得学士学位,继而攻读社会学,又是仅用1年时间,便获得硕士学位。
1920年,李济转入哈佛大学人类学院攻读人类学专业,成为当时的唯一外国留学生。他曾在“自撰简历”中描述自己专业转向的原因:“是想把中国人的脑袋量清楚,来与世界人类的脑袋比较一下,寻出他所属的人种在天演路上的阶级出来。”他最后写道:“要是有机会,还想去新疆、青海、西藏、印度、波斯去刨坟掘墓、断碑寻古迹,找些人家不要的古董,来寻绎中国人的原始出来。”
李济跟随具有国际声望的人类学大师虎藤(E. A.Hooton)、罗兰·B. 狄克森(Roland B. Dixon)等教授,3年后完成论文《中国民族的形成》,并获得哈佛大学哲学(人类学)博士学位,论文评语是“极佳”,他也由此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人。父亲李权听闻儿子的这个陌生的头衔后,左思右想,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叫“博父”。紧接着,李济收拾行装,踏上了归国的旅程。此时的他精神抖擞,怀揣着满腔热血,携西学文化的新风与锐气,回到故都北京,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
必须留在中国
1924年,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学会弗利尔艺术馆(The Freer Gallery of Art)派毕士博(C. W. Bishop)率领一个代表团到中国进行考古发掘和研究,邀请李济加入。他接信后,颇为踌躇,最后在丁文江支持下,决定与对方合作,但提出了两个至关重要的条件:“一、在中国做田野考古工作,必须与中国的学术团体合作;二、在中国掘出的古物,必须留在中国。”不久,毕士博回信:“我们可以答应你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绝不会让一个爱国的人,做他所不愿的事。”
1925年初,李济加入毕士博等人的行列,他所提出的两个合作条件,不仅开创了“既维护主权,又公平合作”的中西合作的先河,而且为后来中西合作树立了坚实稳定的坐标。不久,在丁文江和梁启超的推荐下,李济出任清华国学院讲师,位列“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和陈寅恪之后。
此时,他年仅29岁。学生们刚报到时,看到几位导师很庄重地坐在前排,分不出谁是谁。后来,有位同学看到一位头戴瓜皮帽、留着辫子、身穿长袍、神情有些委顿的老人,悄悄向旁边人打听:“这大概就是李济先生了吧?”其实,他看到的是王国维,不过在青年学生心目中,考古的就必定是位老先生。
1926年2月5日,李济与地质学家袁复礼同赴山西,沿汾河流域到晋南做考古调查。3月22日到达夏县,那里有传说中的大禹庙及禹王后裔和大臣的陵墓,他们在西阴村偶然发现了一片布满史前陶片的场所,由此确定了以此作为第一次挖掘现场。10月到12月,他们再一次来到山西,进行西阴村遗址发掘,采集到了76箱出土文物,分装9大车,在历经艰险磨难和风餐露宿后,运回北京。
山西夏县西阴村仰韶文化遗址的挖掘,是中国境内第一次由中国人自己主持进行的,揭开了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序幕。李济这次最有趣的发现,是一个半腐的、经过人工切割的蚕茧,由此证明了中国人在史前新石器时代已懂得养蚕。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1929年初,李济应聘出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主任,领导并参加了安阳殷墟、章丘城子崖等田野考古发掘,使得发掘工作走上科学轨道,造就出中国第一批水平较高的考古学者。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商务印书馆及其附属的东方图书馆,在日军的轰炸下**然无存。李济忧愤地写道:“我们的国难更加严重了,眼看着日本军阀在上海杀人放火,连东方文化图书馆也作了他们摧残的目标。在这种严重时期,我们最要紧的责任,是按秩序加紧我们的工作,‘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1937年7月,当殷墟发掘人员于匆忙中将出土器物整理装箱,风尘仆仆押运到南京钦天山北极阁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大厦,喘息未定,额头的汗水尚未抹去,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了。当天,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人在李济领导下,把一部分书画等珍品密存于上海的兴业银行。同年10月中旬,他奉命押运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保存的一百多箱国宝级文物,乘船沿长江赴重庆密藏。从此,他与这批文物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开始了长达9年的流亡生活。
1940年冬,因滇越线战事吃紧,史语所和中博院又迁离昆明,到达四川宜宾的李庄镇,一待就是6年。一次搬运时,不巧撞坏了一个木箱,里面的人头骨和体骨标本全都暴露无遗。当时农民一片哗然,加之此前有位来自广东的同事打了条蛇吃掉解馋,当地人便传说这个机关“不光吃蛇,还吃人”。后来只好由傅斯年与李济等人出面,邀请当地官员和地方乡绅座谈,再三向他们解释研究人骨的意义,请他们对民众做些必要的解释,这才化解了一场危机。
1941年12月,日军侵占香港,史语所原存香港的文物,全部损失。次年3月,日军侵占长沙,史语所存在那里的文物也悉告损失,李济听闻痛惜不已。不仅如此,因为医疗条件太差,他的两个女儿鹤徵和凤徵,分别在1939年和1942年在昆明和李庄病逝,凤徵去世时才17岁。这对他而言,更是沉痛的打击。
中国考古学之父
李济是中国第一位享有世界级声誉的考古学家,被尊称为“中国考古学之父”。徐志摩曾评价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刚毅木讷,强力努行,凡学者所需之品德,兄皆有之。”他最得意的学生、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评价道:“他是我的导师、批判者、模范样板和学术良心。先生好像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作为家长,他率先为考古人类学的大家族创建了一个优良的传统,这一传统通过师生关系,正一代代地传下去。”
李济人生最辉煌的一页是在殷墟,此后,考古学家和他发掘的遗址天各一方,路途迢迢。身不能回大陆的李济,隔海相望殷墟,心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1977年,他生前最后一本著作是《安阳》,足见殷墟在他心中的位置。1979年8月1日,就在他亲手创建的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系成立30周年这一天,李济因心脏病猝发溘然长逝,享年83岁。诚如陈寅恪所言,“只要有人在写这个民族的历史,这个民族就不会亡”,在烽火连天的危难年代,李济用自己的身躯与智慧发掘并守护着中华民族的历史遗产,接续了民族的遥远记忆,也维系着文明的鲜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