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55(1 / 1)

有人拍了拍弗兰西的肩膀,弗兰西吓得差点儿蹦起来。不过她很快就又露出了放松的微笑。对嘛,现在是凌晨一点,她该下班了,换班的“救星”也来接手她那台打字机了。

“让我再发一条吧。”弗兰西恳求说。

“瞧瞧,某人多敬业呀!”她的“救星”笑道。

弗兰西满怀爱意地慢慢打完了最后一条电报。那是一条宣布出生的喜讯,而不是通告死亡的讣闻,这让弗兰西挺高兴的。因为这是她对这份工作的告别。她没跟任何人说自己要走了,因为她害怕自己要是跟工友们挨个儿告别,会忍不住崩溃大哭的。她和母亲一样,不敢太多地表露自己的情绪。

她没有直接去储物柜拿东西,而是先去了趟康乐室。有几个姑娘正在里面玩,充分利用这短短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她们围着个弹钢琴的姑娘,一起唱着《喂,总部,让我去攻打无人区》。

弗兰西走了进来,弹钢琴的姑娘看见她身穿崭新的灰色秋装,脚蹬灰色的小羊皮高跟鞋,突然来了灵感,换了另外一支曲子,姑娘们唱起了《贵格会镇子里的贵格会姑娘》(1)。一个姑娘搂住弗兰西的肩膀,把她拉到钢琴边,弗兰西也和她们一起唱起来:

可我知道在她内心深处,可不是不懂风情的妙处……

“弗兰西,你怎么想起穿这么一身灰的?”

“啊,没什么特别的,我小时候看过一个女演员这么穿。名字我都忘了,就记得那部戏叫《牧师的情人》。”

“很可爱嘛!”

她那眼神在对我言讲,

叫我晚些再来她身旁,

我那贵格会镇子里的贵格会姑娘,镇子里—的—姑—娘—

工友们很有气势地齐声唱完了这最后一句。

然后她们又唱起了《老迪克西兰在法国》。弗兰西走到康乐室的大窗户前头,望向楼下的东河。这是她最后一次从这扇窗户看东河了。所有的“最后一次”都带着些死亡本身的尖锐与忧伤。以后再也不能站在现在的视角上看眼前这番光景了,弗兰西想着,唉,最后一次看的话,反而觉得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就像是突然被光线照亮了似的,看什么都像被放大了一样鲜明。所以人才会觉得很难过,因为之前天天都能看到这风景的时候并不珍惜。

玛丽·罗姆利外婆是怎么说的来着?“要是你不论看什么东西,都当这是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看它,那你活在人世间的日子就会充满荣光。”

玛丽·罗姆利外婆!

最后一次病倒之后她又熬了几个月,不过有一天天还没亮,史蒂夫就登门报告了她去世的消息。

“我会怀念她的,”史蒂夫说,“她真是一位伟大的女士。”

“你是想说‘伟大的女人’吧。”凯蒂说。

弗兰西到现在都想不通,威利姨夫为什么偏偏挑了那段时间离家出走。她看着河里一艘船从桥下划过,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思绪当中。是不是因为终于少了个姓罗姆利的女人,少了个要由他负责的女人,让他感觉自己终于自由一点儿了?是不是外婆的死让他突然想到原来还有“解脱”这回事存在?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坏种(这是伊薇的说法),所以趁着大家因为办丧事乱成一团的时候溜走了?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正威利是跑了。

威利·佛利特曼!

他拼命练习,终于学会了同时演奏所有乐器。他去参加电影院的业余单人乐队比赛,结果得了一等奖,赢了十美元奖金。

他没有回家,当场就拿着奖金和乐器走了,此后一家人再也没见过他。

不过他们偶尔还能听到他的消息。他好像作为单人乐队在布鲁克林的街头游**,靠着卖艺挣些零钱过活。伊薇说等下雪了他自然会回来,不过家人们—比如弗兰西—对此表示怀疑。

伊薇在他以前上班的厂子里找了个工作,每周挣三十美元,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只不过就像所有罗姆利家族的女人一样,夜里没有男人让她觉得很难熬。

弗兰西站在窗边,俯瞰着东河,回忆着威利姨夫,想着他身上似乎总有着什么像梦一样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有太多东西在她眼里都像是做梦一样了。比如当年楼道里那个男人—那肯定是做梦吧!麦克舍恩等了妈妈这么多年也是一场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爸爸的死也是一场梦,可现在却感觉爸爸是那么遥远,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劳瑞—这个父亲死后五个月才出生的孩子—仿佛是直接从梦里来的。整个布鲁克林都是一场梦,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绝对不可能真实发生,都只能是梦里才有的东西。又或者实际上那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而只有她自己,只有她弗兰西,才是个梦里的人?

反正她很快就要去密歇根了。这些事情到了那边再想吧。如果密歇根还有梦一般的感觉,那弗兰西就能确定做梦的只有她自己了。

安娜堡!

密歇根大学就在那里。短短两天以后,她就该坐在去安娜堡的火车上了。这年的暑期课结束了,她选了四门课,考试也全过了。在本的帮助下,她临时拼命死记硬背,终于通过了大学的入学考试。这就意味着十六岁半的她现在可以上大学了,而且还提前修完了大学一年级一半的课程。

她本想申请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或者布鲁克林的阿德尔菲大学。可是本说适应新环境也是教育的一部分。她的母亲和麦克舍恩也同意。连尼利都说还是去更远的地方上大学好—她没准儿还能把布鲁克林口音改掉呢。可弗兰西倒是不想改,就像她也不想改名字一样。口音证明了她有所归属。她终究是个布鲁克林姑娘,有个布鲁克林风格的名字,说话带着布鲁克林口音,她不想把这些改得七零八碎的。

密歇根大学是本给她选的,他说这是个自由派的州立大学,英语系很不错,学费也很便宜。这让弗兰西有些纳闷儿:这大学既然这么好,那本自己为什么不去申请,反而还要去中西部上大学呢?本解释说他最终要在那个州执业,然后从政,所以他没准儿能和未来的重要人物先做同学。

本已经二十岁了,加入了大学的预备役军官训练团,穿军装的模样非常帅气。

本!

她看向自己左手中指上的戒指,那是本的高中纪念戒指,戒圈里刻着“M.H.S.(2) 1918, B.B赠予F.N.”本告诉弗兰西,他明白他自己的心,可弗兰西年龄还小,就未必拿得准她自己的想法了。送她这枚戒指主要是为了证明两人之间建立了他所谓的“默契”。当然,他也说自己在未来的五年之内都不可能结婚。等五年的时间过去,弗兰西也能自己拿主意了,能够了解自己的想法了。那么如果他们的“默契”依然存在,他就会请求她接受另外一种戒指。毕竟还有五年的时间可以考虑,“要不要嫁给本”这件大事也没给弗兰西带来太大的负担。

本真是了不起!

他1918年1月从高中毕业,然后马上就进了大学,选的课程多到吓人,夏天还回到布鲁克林继续上暑期课,这既是为了多提升点儿成绩,也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能和弗兰西相处—这是暑期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他自己坦白的。眼下是1918年9月,他开学回去就要直接念大三了!

本这个老好人!

他正派、体面、聪明。他脑子很清楚。他才不会头天跟姑娘求婚,第二天就跑去娶了另一个姑娘。他才不会叫她写信说自己有多么多么爱他,然后转头就把信拿给别人看。本才不会这么干……绝对不会。没错,本棒极了。弗兰西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深感骄傲,可她还是会想到李。

李!

李现在在哪儿呢?

他坐船去法国了。弗兰西眼前又有一艘运兵船从码头驶出,李坐的船一定也和这艘一样—那是一艘涂满迷彩的长船,甲板上有上千张沉默而苍白的面孔,从她所在的高处看去,像是个难看的长条针垫,上面插满了白色的大头针。

(“弗兰西,我害怕……我怕我这一走就会失去你……就再也见不着你了。你就叫我别回去吧。”)

(“可我觉得你还是得回去,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去看看你母亲,趁着还没……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他隶属于彩虹师,这个师团如今还在阿尔贡森林里挺进。他会不会早就死在法国了?早就埋在那种光秃秃的白色十字架底下了?就算他真的死了,又有谁来告诉她呢?宾夕法尼亚州的那个女人肯定是不会的。

【“伊丽莎白·莱诺(夫人)”】

安妮塔几个月以前就跳槽了,她没留下地址。弗兰西连个能打听的人都没有了……更没人告诉她了。

她突然恶狠狠地希望李已经死了,这样宾夕法尼亚的女人就再也不能得到他,可是下一刻她就马上祈祷起来:“上帝啊,你可千万别让他死掉啊,不管是谁得到他,我都不会再抱怨了,只要别让他死掉就行。求你了!求你了!”

时间啊……时间,快点儿过去吧,快让我忘掉吧!

(“别担心,你以后肯定还是能找到幸福的。我是说你不可能忘记这件事了。”)

母亲说的不对,她说的一定不对。弗兰西是真的很想忘记。从他们两个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可弗兰西还是忘不了这件事。(“找到幸福……不可能忘记这件事了。”)要是她不能忘记的话,又要怎么重新找到幸福呢?

时间啊,治愈一切的良药,请你快些过去,让我遗忘吧。

(“以后你再爱上别的男人,多半都是因为他们让你想起那个他。”)

本也会那样慢慢地露出微笑。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早在去年暑假就爱上本了—那时候她跟李还不认识呢。所以那句话也没应验。李!李!

之前的工友们的休息时间结束了,又换了一群新的姑娘进来。她们也围在钢琴旁边,唱起了一连串歌词里带“微笑”的歌曲。弗兰西料到接下来会是什么了。

跑啊,快跑,你这个傻子,趁着那一阵阵伤痛的冲击还没有开始。

可她却动弹不得。

姑娘们唱了泰德·路易斯的《我的宝贝向我微笑吗》,而这首歌之后,必然要接上一首《总有些微笑让你幸福》。

然后那首歌来了:

请你用微笑,

迎接你我吻别的伤感时刻……(3)

(“……希望你只要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我。想起我……”)

她冲出康乐室,从储物柜里匆匆摸出自己的灰色帽子、手套,还有全新的灰色皮包,向着电梯奔去。

她在峡谷一样的大街上来回张望,四下里荒凉而幽暗。旁边一栋高楼的门廊里站着个穿军装的高个子男人。他从黑暗中向她走来,露出羞怯而孤独的微笑。

弗兰西闭上了眼睛。外婆说过,罗姆利家的女人都能看见自己所爱之人死后的鬼魂。弗兰西从来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从来没看见过爸爸。可是现在……现在……

“你好啊,弗兰西。”

她睁开双眼,不,那当然不是鬼魂。

“我想着这是你最后一天上班,可能会有点儿伤感,所以我来接你回家。是不是吓了一跳?”

“没有,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说。

“饿不饿?”

“都快饿死啦!”

“那你想去哪儿?去自动贩卖餐馆喝杯咖啡怎么样?或者你想不想吃点儿炒杂碎?”

“不啦!不要!”

“那去奇尔德餐厅?”

“好呀,去奇尔德餐厅好了,吃点儿黄油蛋糕,喝点儿咖啡。”

他拉起她的手,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

“弗兰西,你今天晚上有点儿怪。你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

“我来了你高兴吗?”

“高兴啊,”她平静地说,“见到你可真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