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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弗兰西第一次看见麦克舍恩不穿制服的样子。他穿着双排扣灰西装,一看就是花了不少钱定做的,弗兰西觉得那模样相当精神。当然,没有爸爸那么帅气。但他个子更高,块头更大,哪怕他头发都花白了,弗兰西还是觉得他有种别样的英俊。可是吧,跟母亲一比,他实在太老了一点儿。没错,母亲也不能说特别年轻,她眼看就要三十五岁了,可是跟五十岁一比,那还是年轻太多啦。但不管怎么说,嫁给麦克舍恩这样的男人绝对不丢人。虽然他是个精明的政客,外表上也处处透着精干,可说起话来声音却很柔和。

他们一起喝着咖啡,吃着蛋糕。弗兰西发现麦克舍恩坐在父亲以前常坐的位置上,心里一阵绞痛。凯蒂刚跟他讲完约翰尼死后家里的情况,听见他们有了这么大的进步,麦克舍恩似乎很惊喜。他看着弗兰西说道:

“所以这小丫头去年夏天去上大学啦!”

“今年夏天她还去呢。”凯蒂骄傲地宣布。

“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还上着班呢,一星期能拿二十块。”

“除了这些,你的身体都还好吧?”他问话的语气中带出些真诚的惊奇来。

“儿子高中也上了一半了。”

“不会吧!”

“他下午和晚上还出去干点零活儿,就放学以后这点儿时间,弄好了一星期也能挣个五块钱。”

“真是个好小子,一顶一的好小子。瞧他这身子骨多结实,真了不得。”

弗兰西搞不懂他为啥老夸他们身体好,姐弟俩都觉得身体好是理所应当的。然后她才突然想起来,麦克舍恩亲生的孩子大多生下来就有病,而且全都没活到成人。也难怪他把孩子身体结实当成很了不得的事了。

“宝宝呢?”他追问道。

“弗兰西,把孩子抱来吧。”

宝宝在外屋的婴儿床里睡着。这本来是弗兰西的房间,不过大家都觉得应该让宝宝睡在通风好的地方。弗兰西抱起熟睡的宝宝,孩子睁开眼睛,立刻换上了一副什么都想干的精神模样。

“‘粗’门玩去,弗兰‘妮’?上公园?公园?”宝宝连声问着。

“不是,宝贝,我带你认识个人。”

“人?”劳瑞困惑地说。

“对,人,个子很高的人。”

“大个儿!”孩子高兴地跟着念叨。

弗兰西把孩子抱进厨房里。宝宝那模样简直漂亮极了:她穿了身嫩粉色的法兰绒睡袍,那颜色娇艳欲滴。一头漆黑的鬈发又软又密,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间距挺宽,脸蛋上还染着一层朦胧的玫瑰色。

“啊,宝宝来了,瞧这宝宝,”麦克舍恩像唱歌一样柔声说着,“她可真是朵鲜花,像野玫瑰一样可爱。”

“要是爸爸在这里,”弗兰西想着,“他就该唱起歌来了,唱着《我的爱尔兰野玫瑰》。”她听见母亲也叹了口气,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正这么想着呢……

麦克舍恩把宝宝接了过去,孩子坐在他膝盖上,后背挺直,不往他怀里靠,仰着脸困惑地盯着他看。凯蒂暗暗希望她可别哭出来。

“劳瑞!”凯蒂说,“这是麦克舍恩先生,你叫一声‘麦克舍恩先生’。”

宝宝低下脑袋,眼神却还透过长睫毛往上看着,她露出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的笑容,摇了摇头:“不嘛。”

“就不嘛,”她再度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个儿!”她得意扬扬地喊道,“大高个儿!”她笑呵呵地看向麦克舍恩,用甜甜的声音继续说着:“带劳瑞‘粗’门玩去?公园?上公园?”然后她把脸贴在麦克舍恩的外套上,闭上了眼睛。

“噢,噢,乖……”麦克舍恩唱歌似的哄着。

宝宝在他怀里睡着了。

“诺兰太太,您可能也纳闷儿我今天跑过来想干什么吧。那我就跟您直说了吧,我是想跟您提一个‘个人问题’,”弗兰西和尼利起身准备回避,“不用,孩子们,你们也留下来听听。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你们的妈妈,也关系到你们两个。”姐弟俩坐了下来,麦克舍恩清了清嗓子:“诺兰太太,您丈夫去世—愿上帝让他安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是啊,都两年半了。愿上帝让他安息。”

“愿上帝让他安息。”弗兰西和尼利也跟着念道。

“我的妻子也……走了一年了,愿上帝让她安息。”

“愿上帝让她安息。”诺兰家的人又随着念了一遍。

“这话我在肚子里憋了好多年,现在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候,说出来也不算是不尊重死者了。凯瑟琳·诺兰,我想跟您共度余生。您不反对的话,咱们秋天就办婚礼。”

凯蒂飞快地扫了一眼弗兰西,皱起了眉头。母亲这是怎么了?弗兰西可根本没想着笑话她啊。

“我完全有能力照顾您和三个孩子。我有养老金,有工资,在伍德黑文和里士满希尔还有些地产,全加起来每年差不多能拿个一万美元呢。人身保险我也有。我会供两个孩子上大学。我之前一直是个忠诚的丈夫,而且我跟您保证,以后我对您肯定也是一样的。”

“您真的好好考虑过这件事吗,麦克舍恩先生?”

“我用不着考虑。五年之前,我第一次在马霍尼他们组织的郊游上看见您,那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当时我还问您家姑娘您是不是她妈妈来着。”

“我就是个擦地板的,也没怎么受过教育。”凯蒂的口气中没有半点儿惭愧,只是有一说一的陈述。

“受教育!这算什么,您猜我读书写字是跟谁学的?还不是全靠我自己。”

“可像您这样的男人—像您这样的公众人物—更需要个懂得迎来送往的贤内助,好帮着您招待有生意往来的贵客。我可不是那种女人。”

“我只在办公室里招待工作上的客人,家里是过日子的地方。我这可不是说您配不上我啊—倒不如说是我配不上您呢。可我要的也不是在工作上帮衬我的女人,那些我自己就应付得来,多谢您关心。更不用说我还爱上您了……”他犹豫了一下,开始直呼其名,“……我爱你,凯瑟琳。你愿意再考虑一下吗?”

“不,不用考虑了。我愿意嫁给你,麦克舍恩先生。

“我不是图你的钱,虽然我也确实是在乎这一点的。一年一万块真的是很大一笔收入了。不过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一万块和一千块都是大数,感觉上也就没什么区别,毕竟我们从来就没什么钱,穷日子早就过惯了。我也不是图你能送孩子们上大学。虽然有了你帮忙会轻松很多,可是就算没人帮我们,我们一家人也总能想出办法来的。我更不是图你那个气派的公职,不过话说回来,有个值得骄傲的丈夫也不错。

“我嫁给你就是图你是个好人,我也想要个你这样的丈夫。”

这都是实话。凯蒂早就下定决心要嫁给他了—如果他来求婚的话—因为她觉得没有个男人爱她,那她的人生就算不得完整。这跟对约翰尼的感情也没有关系,她会一直爱着约翰尼,而她对麦克舍恩的好感则平静得多。她喜欢他,尊敬他,并且知道自己愿意做他的好妻子。

“谢谢你,凯瑟琳。我可真是有福气,既娶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又有了三个健康的孩子。”他真挚而谦恭地说道。

麦克舍恩转向弗兰西:“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你同意吗?”

弗兰西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发现母亲也在等着她开口。她又看向弟弟,尼利点了点头。

“我想我弟弟和我都同意你来当……”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眼中涌上了泪水,实在是说不出接下来的那个词。

“没事,没事,”麦克舍恩柔声安慰道,“我不会叫你为难的。”他转向凯蒂:

“我不会让两个大孩子管我叫‘父亲’的,他们有自己的父亲。他可真是个好小伙—上帝给了他一副唱歌的好嗓子呢。”

弗兰西感觉自己的喉咙缩紧了。

“我也不用他们跟着我改姓,诺兰这个姓就很好了。

“可我怀抱着的这个小的—这孩子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能不能让她管我叫父亲,让我在法律上收养她,然后让她跟着咱们两口子的姓呢?”

凯蒂看向弗兰西和尼利。他们能接受吗—他们愿意让自己小妹的姓从诺兰变成麦克舍恩吗?弗兰西点头同意,尼利也点头同意。

“我们愿意让她做你的孩子。”凯蒂说。

“虽然我们不能叫你‘父亲’,”尼利突然开口了,“不过我们还能喊你‘老爹’什么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麦克舍恩平淡地答道。他放松了下来,对一家人笑了笑,“现在还有一件事,我能不能拿出烟斗来抽一袋啊?”

“这是怎么了?你想抽随时都能抽啊,用不着问的。”凯蒂惊奇地问道。

“我还不想提前享受这种‘特权’嘛。”他如此解释。

弗兰西把熟睡的宝宝从麦克舍恩怀里抱走,好让他抽烟。

“尼利,帮我把她抱回**去。”

“叫我干吗?”尼利待得很开心,一点都不想走。

“你得给她铺床啊,我抱着孩子呢,腾不开手。”尼利难道真的什么都不明白?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母亲可能想和麦克舍恩先生独处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

外屋黑漆漆的,弗兰西和弟弟咬着耳朵:“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这对妈妈来说真的是个好机会。虽然他不是爸爸……”

“是啊,谁也不能……代替爸爸。不过抛开这一点不提,他倒真是个好人。”

“劳瑞的日子可好过啦。”

“安妮·劳瑞·麦克舍恩!她再也不会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吃苦了,对不对?”

“肯定的。不过咱俩当年那些快乐的事她也体会不到了。”“可不是嘛!咱们以前可开心了,是不是,尼利?”

“就是啊!”

“劳瑞真可怜。”弗兰西同情地说道。

(1) 美国新泽西州东北部城市,位于纽约港和纽瓦克港之间向南突出的半岛上。

(2) 这是美国的全国性节日,时间是每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3) 一种男士穿在脚踝上保护鞋袜不沾染泥土、雨水等污渍的单品。主要流行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20年代,且更多是作为精致讲究的着装搭配的一部分。

(4) 下文中这群说德语的人唱的应该是在美国德裔移民群体中很具有代表性的诙谐轮唱歌曲《Schnitzelbank(锯木台)》。这首歌的歌词十分简单,基本上就是“这是不是锯木台?对,这是一个锯木台。真是个漂亮的锯木台”这样的段落格式进行循环,每一段更换一个能与上文押韵歌唱的对象,比如换成“它是不是短又长” “它是不是来又往” “这是不是一把枪” “她是不是个胖大娘”之类,前13段唱词比较固定,之后的部分有很大的灵活性,有各种添加新歌词的版本。不过在目前通行的各个歌词版本中,似乎都不包括本书中的这个“小花房”。

(5) 法语中对德国人(尤其是德国士兵)的蔑称,相当于“德国鬼子”。

(6) 选自瓦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的《自己之歌》,李野光译。

(7) 约1660—1688年,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复辟之后的一段时期。

(8) 数学证明用语,为拉丁文Quod Erat Demonstrandum(以上尚待证明)的缩写。用于数学证明末尾表示证明结束。

(9) Pretty Damn Quick的缩写,直译作“可他妈快了”。

(10) 代表阵亡士兵的家庭。

(11) 指法语“oui”,意思为“是”。—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