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的预产期在十一月底。凯蒂和伊薇想尽了办法不跟茜茜聊这个话题,因为她俩都认定了这个孩子也活不了,所以跟茜茜聊得越少,日后茜茜就越不至于老记着这回事。可茜茜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搞得一家人想不谈都不行了—她宣布这次要上医院生孩子,让大夫来给自己接生。
母亲和妹妹们惊呆了。罗姆利家的女人生孩子从来没找过大夫,从来没有。这事她们怎么看都不太对劲儿。生孩子要么找接生婆,要么找街坊家的女人,要么找自己的母亲,总之都得是关起门来偷偷生,不能让男人在场。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至于医院呢,人人都说只有要死的人才进医院。
茜茜说她们太落伍,接生婆也是老皇历了。而且她还骄傲地告诉她们,这不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她家史蒂夫坚持要让她进医院,找医生,而且这还不算完—
给茜茜接生的大夫是个犹太人!
“为什么,茜茜?为什么要这么干?”妹妹们震惊地问道。
“因为在这种事上,犹太大夫比基督徒大夫招人喜欢多了。”
“我对犹太人没什么看法,”凯蒂说,“可是……”
“这个嘛,虽然艾伦斯坦医生祈祷的时候对着大卫星,咱们这些人对着十字架,可这跟他算不算是好大夫完全没关系啊。”
“可我还是觉得应该找跟你有同样信仰的大夫,毕竟这可是跟生—(凯蒂本来差点儿就要说出‘死’来了,好在她及时改了口)—孩子有关的大事啊。”
“少说两句吧,宝贝!”茜茜轻蔑地说。
“不都说物以类聚嘛,你看犹太人就不找基督徒大夫啊。”伊薇觉得自己说到点子上了。
“他们找基督徒大夫干吗?”茜茜针锋相对,“谁不知道犹太大夫更聪明?”
茜茜生孩子的过程其实和以前一样,她生得很顺利,这次因为有医生帮忙,甚至比以往更轻松了一些。孩子生了下来,茜茜紧紧地闭着眼睛。她不敢看。她一直坚信这个孩子一定能活,可现在孩子真落了地,她又觉得多半活不成了。最终她还是睁眼看了看,孩子躺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浑身发青。茜茜把脸别开了。
“又来了,”她想着,“这种事一次又一次地来个没完,这都第十一回了。上帝啊,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养活一个?这十一个孩子里头,你怎么就不给我留一个活口?过不了几年,我就再也生不了孩子了。女人活了一辈子,却一个活的孩子都没生过,这算什么……唉,上帝,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么诅咒我?”
然后她突然听到了一个词,一个她之前从来没听过的词—“氧气”。
“快!氧气!”她听见医生这么说着。
她看着医生围着孩子忙来忙去,亲眼看着奇迹降临—那远比母亲讲过的圣徒神迹伟大得多—她看见孩子身上的青色变回了充满生机的白皙,看见似乎了无生机的孩子大大吸了一口气,她平生第一次听见自己生下的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
“孩子……是……是不是……活了?”她甚至不太敢相信。
“那不然呢?”医生夸张地耸耸肩,“你这儿子健康得很,跟我之前接生的孩子没啥两样。”
“您确定他能活?”
“怎么不能?”医生又耸耸肩,“除非您让他从三层楼的窗户掉下去。”
茜茜拉起医生的手吻了个遍。如果医生不是犹太人,那这种情感外露的举动可能会让他很难为情,好在艾伦·艾伦斯坦医生完全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茜茜给儿子起名叫“史蒂芬·艾伦”。
“这种事每回都是这样,”凯蒂说,“没孩子的女人领养个孩子,然后过不了一两年,她自己准能生下个孩子来!就跟上帝终于看见她的善心似的。挺好,茜茜一次带两个孩子,总比只带一个好些。”
“小茜茜跟小史蒂芬只差了两岁,”弗兰西说,“跟我和尼利一样。”
“是啊,他们俩还能互相做个伴儿。”
茜茜产下活婴一直被全家人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挂在嘴边,直到威利·佛利特曼姨夫给大家提供了全新的话题。威利想参军,却被人家拒绝了,然后他干脆丢下牛奶公司的工作,径直回到家,宣布自己是个废物,然后上了床。他躺了整整一天,第三天早上还不肯起来。他说自己打算就这么在**躺到死。他说自己这辈子就活成了个废物,到死都是个窝囊废,那还不如早点儿死了的好。
伊薇找来了姐妹们帮忙。
伊薇、茜茜、凯蒂和弗兰西围在这位“废物”藏身的黄铜大床边上。威利看了一眼身边这一圈意志坚强的罗姆利家的女人,哭着说了声“我是个废物”,就扯起毯子把头蒙上了。
伊薇把丈夫交给茜茜处理,弗兰西则看着茜茜要怎么办。茜茜张开双臂,把这个没出息的小男人搂在胸前,劝他说不是所有勇敢的好男人都要上战场—很多在军工厂上班的人也是为国效力的英雄,他们每天也要冒生命危险。她就这么说啊说啊,说得威利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他也能为战事出把力。于是他一跃从**蹦起来,叫伊薇给他找鞋子和裤子,忙得伊薇团团乱转。
史蒂夫目前在摩根大街的一家军工厂当工头。他在厂子里给威利找了个差事,工资不错,加班还能多发一半。
罗姆利家的传统是让男人自己留着赚来的小费或者加班费。拿到第一笔加班费之后,威利给自己买了一对铙钹和一面黄铜鼓。只要晚上不加班,他就坐在自家客厅里练习敲锣打鼓,一练就是一晚上。那年圣诞节,弗兰西送威利一把口琴。他就把这口琴装在一根棍子上,棍子另一头绑在自己腰上,这样他不用手拿也能吹口琴,就像骑自行车不扶把手一样。威利试图同时弹吉他、吹口琴,外加敲打锣鼓—他想练出单人乐队的本事来。
威利就这么在客厅里练习着,嘴上吹着口琴,手上弹着吉他,把大鼓和铙钹打得乒乓作响。他一边练习,一边自怨自艾,想着自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