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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西办公桌上搁着一张报纸。一张直接从印刷厂送来的“号外”,标题的油墨还没干。这报纸已经在她桌上搁了五分钟,可她却迟迟没有提起笔来做标记,只是盯着上面的日期看。

1917年4月6日。

标题只有一个词,战争(WAR),字体足足有六英寸大,未干的油墨让字母的边缘看起来毛乎乎的,三个偌大的字母仿佛正在颤抖。

弗兰西眼前浮现出未来的光景:五十年之后,她会告诉自己的孙辈,那一天她和平常一样来到办公室,在办公桌边坐下,按部就班地开始工作,然后突然看见了开战的消息。弗兰西总是听外婆唠叨,所以她知道人老了以后总爱回忆年轻时的旧事。

可是她不想回忆,她更想生活—要是无法选择新生活,她想再重新体验一遍那段经历,也总比只有回忆强。

她决定把生命中的这一刻牢牢记下来。或许这样她就能守着它,把它当成活生生存在的事物,而不是让它只变成一段回忆而已。

弗兰西的视线移向办公桌面,仔细地观察着那木板的质地。她的手指摸索着探进桌上放铅笔的凹槽,努力把那触感牢牢印在脑中。她拿起刀片,在纸卷的铅笔上按刻度切下一段,又拆下裹着铅芯的纸皮。她把那段盘成一团的纸皮搁在手心上,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用心记忆着它盘卷的模样。然后她又把它扔进金属废纸篓,数着它下落所用的秒数。她认真聆听着,甚至不愿错过纸皮落在桶底那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响。她把手指紧紧按在报纸油墨未干的标题上,认真看了看指尖的油墨,然后在一张白纸上按下指印。

虽然第一版和第二版上可能会出现客户的名字,弗兰西却毫不在乎地把第一版裁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折成长方形。用拇指压出折痕来,把报纸塞进单位用来寄剪报的蕉麻纸信封里。

弗兰西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皮包,她突然留意到了抽屉开合的响动,仿佛是她头一次听见一样。她还认真听着皮包暗扣打开的咔嗒声,抚摸着外层的皮子,嗅着它的气味,端详着皮包黑色的丝绸衬里上印的水波纹。她读着零钱包里硬币上的日期,发现有一枚1917年铸造的新币,就也拿出来放进信封里。她打开口红盖子,用口红在纸上的指印下面画了条线。口红的质感、香气和明艳的红色都让她心情愉快。然后她又逐一翻检起皮包里的其他东西:粉盒里的香粉、指甲锉上的纹路、不能折叠的梳子,还有手帕上的线头。她包里一直装着张破旧的剪报,一首从俄克拉荷马州的报纸上剪下来的诗歌。诗人在布鲁克林生活过,念过布鲁克林的公立学校,年轻的时候还在《布鲁克林飞鹰报》当过编辑。她又读了一遍这首诗,认真咂摸着每一个词,哪怕她之前早就读过不下二十遍了。

我既年轻又年老,既聪明又同样愚蠢;

我不关心别人,而又永远在关心别人;

是慈母也是严父,是一个幼儿也是一个成人;

充满了粗糙的东西,也同样充满了精致的东西(6)。

弗兰西也把这片破烂的诗歌剪报装进信封里。她对着粉盒的小镜子照了照,看着自己编成辫子的长发盘在头顶,突然发现自己又黑又直的睫毛其实长短不一。然后她认真打量着自己的鞋子,伸手摸摸腿上的长筒丝袜,第一次意识到它摸起来不怎么光滑,反而有点儿毛糙。裙子布料上一道道布纹就像是细线编的绳索,她把裙边翻过来,发现衬裙上那道窄窄的蕾丝绲边带着菱格纹样。

“如果我能把这一切全都照着原样记住,那我也就能把这个瞬间永远留下来了。”弗兰西想着。

她用刀片割下一绺头发,用那张带指印和口红记号的纸包起来,折好塞进信封。然后给信封封了口。她在信封表面写道:

1917年4月6日,弗兰西丝·诺兰留,时年15岁零4个月。

她想着:“等我五十年之后再打开这个信封,那时候的我就能再次经历现在这个瞬间,就像是我从来没有变老一样。可五十年真的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得有好几百万个小时呢。不过从我坐下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少了一个小时可活……一辈子的时间里又少了一个小时。”

“亲爱的上帝啊,”她开始祷告,“请让我生命中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不会在空虚中度过吧。不论是让我欢喜还是悲伤,让我感觉寒冷还是温暖,让我忍饥挨饿还是……完全不愁吃喝。让我衣衫褴褛也好,打扮光鲜也好;让我真诚也好,狡诈也好;让我诚实也好,撒谎成性也好;让我光荣可敬也好,罪孽深重也好……无论如何,请让我在蒙您恩赐的每一分钟里都能体验些什么吧。哪怕是我睡着了,也请让我睡眠的每一分钟都做着梦,让我不会浪费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送报小工跑了过来,又往她桌上扔了份报纸。它的大字标题只有四个字:

宣布参战!

地板似乎在她眼前旋转起来,花花绿绿的颜色在她眼前闪过,弗兰西低下头,用脑袋抵着那油墨尚未干透的报纸,低声哭了起来。一个年龄大点儿的阅报员从洗手间回来,在弗兰西桌边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了报纸的头条,又发现眼前的姑娘在哭,就觉得自己理解了眼前的情况。

“啊,是打仗的事!”她叹了口气,“容我冒昧地猜测一下,你是有个恋人或者兄弟吗?”她用阅报员特有的刻板言辞问道。

“是的,我有个兄弟。”弗兰西的回答也确实算是实话。

“我对此深表同情,诺兰小姐。”阅报员回自己的工位了。

“我又醉了,”弗兰西想,“这次醉的是报纸标题。而且这回感觉不太妙,我好像哭起来没完了。”

战争那裹着铁甲的手指也触及了模范剪报社,让它的生意日渐衰败。首先,宣战之后的第二天,剪报社最大的客户来了—这人每年都要花上好几千美元订阅和巴拿马运河有关的剪报—他说自己的邮寄地址近期不太固定,所以每天都会亲自上门来取做好的报摘。

又过了几天,两个脚步沉重、行动缓慢的男子上门找老板。其中一个把手摊开杵到老板鼻子底下,老板一看他手上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从那位大客户的档案柜里拿出厚厚一叠剪报,那两个壮汉翻看了一遍,又把剪报还给老板,老板把它用信封装好收进办公桌里。那两个人走进了老板专用的洗手间,半开着房门,在里面等了一整天。到了中午,他们打发跑腿的小工去买了些咖啡和三明治,就在洗手间里解决了午饭。

下午四点钟,定巴拿马运河剪报的客户来了。老板像慢动作一样,拿出那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他。客户刚把信封插进自己的外套内袋,那两个壮汉就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一个拍了拍客户的肩膀,客户叹了口气,掏出信封交给壮汉。第二个也在客户肩膀上拍了一下,客户并拢脚跟,僵硬地鞠了个躬,被这两位壮汉夹在中间带走了。老板说自己突然闹起了严重的胃疼,也早早回家了。

当天晚上,弗兰西告诉妈妈和尼利,人家在她单位逮住了一个德国间谍。

第二天,有个看着精干利落的家伙拎着手提箱来了。老板回答了很多问题,来人把答案一条条填在表格里。然后就到了让人肉疼的环节:老板得开出一张将近四百美元的支票,这是客户被迫撤销订阅后,老板欠下的余款。精干男子一走,老板立刻冲出去到处借钱,不想让支票跳票。

这件事过后,剪报社的业务一蹶不振。老板不敢再接新客户,不管客户的背景看着多清白都不肯接。剧院的演出季逐渐过去,演员客户的数量大大减少。往年赶上春季图书出版的高峰期,剪报社也会迎来几百个作家客户—他们会临时花五美元订上一个月的相关剪报—和十几家一百美元订阅费的出版商客户。可眼下出版浪潮只是涓涓细流。出版商纷纷搁置了手上的重要项目,打算等局势稳定些再说。很多研究人员担心自己临时应征入伍,也取消了剪报的订阅。而且即便业务量还像以前一样,剪报社也应付不来,因为员工开始流失了。

政府预计男性劳动力会出现短缺,于是就开展了面向女性的公职人员招聘考试,为三十四街的邮局招募女员工。许多阅报员都去参加了考试,并且顺利通过,马上就去上岗了。剪报社里的体力劳动者—所谓“俱乐部”的成员们—几乎同时离职,跳槽去了战时军工厂上班。不仅工资翻了三倍,人们还交口称赞他们大公无私的爱国精神。老板的太太重操旧业,干回了阅报员。除了弗兰西之外,老板把其他还剩下的阅报员都裁掉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显得空****的。他们拼命处理所有业务,弗兰西和老板太太负责读报、归档,还有其他文案工作。老板则有气无力地裁着报纸,马马虎虎地印着纸条,再把剪报歪七扭八地贴在上面。

六月中旬,老板终于放弃了。他卖掉了办公室里的家具和设备,房租直接违约,而至于本该退给客户的订阅款,他只是简单说了句“那就让他们告我好了”。

弗兰西还知道纽约的另一家剪报社,她打电话问他们要不要招阅报员。对方表示他们从不需要招聘新的阅报员,“我们一向善待本单位的阅报员,”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些抬杠的劲头,“所以永远用不着换人。”弗兰西觉得这样很好,也把这话说了出来,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在办公室的最后一个上午,弗兰西一直在看招聘启事。她直接略过办公室文员的工作不看,因为她知道就算能聘上,也得从档案管理员干起,如果不能一开始就做速记员或者打字员,那基本上就没什么前途了。其实她更愿意进工厂做事,她喜欢厂子里的工友,也喜欢手上忙着、脑子能空出来想些事情的感觉。不过妈妈肯定不想让她再回工厂打工了。

她突然发现了一份似乎完美结合了工厂和办公室的工作,既能坐办公室,又能操作机器—有家通信公司招募实习女工,训练她们使用电传打字机,培训期工资每星期十二块五,工作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凌晨一点。那她晚上至少有点儿事干了—如果她能顺利得到这份工作的话。

她去找老板道别,老板说最后一个星期的工资只能先欠着了,不过他有弗兰西家的地址,到时候会给她寄过去的。弗兰西就这样告别了老板、老板太太,还有自己最后一个星期的薪水。

那家通信公司的办公室在摩天大楼里,可以俯瞰纽约的市中心和从中穿过的东河。弗兰西递交了前老板开出的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和另外十来个姑娘一起填了份申请表,又参加了一项入职能力测试,回答了些相当蠢的问题,比如一磅铅和一磅羽毛哪个重之类的。这测试她当然是通过了,公司给她发了工号和储物柜钥匙(还收了弗兰西两毛五的押金),让她明天下午五点过来报到。

还不到四点钟,弗兰西就到家了。凯蒂正在自家公寓楼里打扫,看到弗兰西走了上来,她顿时露出十分担忧的神情。

“别担心,妈妈,我没有生病。”

“那就好,”凯蒂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把工作丢了呢。”

“是丢了。”

“我的老天!”

“最后一星期的工资也没了。不过我又找了个工作……明天就上班……每礼拜十二块五。我估计做久了还能涨点儿,但愿吧。”凯蒂开始问这问那了。“妈妈,我太累了,妈妈,我现在不想聊天。咱们明天再说吧,晚饭我也不想吃了,我只想上床睡觉。”

她上楼去了。

凯蒂坐在楼梯上发起愁来。开战以后食品之类的物价涨得飞快,上个月凯蒂甚至没法给弗兰西的银行账户里存钱,因为每星期十美元完全不够花。劳瑞现在每天要喝一夸脱鲜奶,奶粉又实在太贵了,喝奶之外还得加些橙子汁。现在每星期只有十二块五了……给完弗兰西的零花钱,剩下的比以前还少。好在快要放假了,尼利暑假也能去打工,可是秋天开学了怎么办呢?尼利还得接着上高中,今年秋天弗兰西也得去上学了。该怎么办?钱从哪儿来?她就那么坐在楼梯上发着愁。

弗兰西简单看了一眼熟睡的宝宝,脱掉衣服爬上自己的床。她枕着交叠的双手,双眼盯着墙上一块灰蒙蒙的地方,那是通风井的窗口。

“瞧我现在这副样子,”她想着,“都十五岁了,还是飘忽不定的。我工作了不到一年,就换了三份工作了。以前我还觉得时不时换换工作挺有意思,可现在我害怕了。前两份工作我都没犯什么错,可还是让人家给炒了。我干什么工作都想好好表现,都是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眼下我又得换个新单位从头开始,可这一回我害怕了。这一回老板要是说‘你跳一下’,那我绝对得跳两下,因为我可不想丢掉这份工作。我不害怕不行啊,家里就靠我这份工资了。我上班之前我们家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也是,那会儿倒是没有劳瑞,我和尼利也还小,花的钱也少些,当然,爸爸当时好歹也能搭把手。

“好吧……看来我得跟大学说再见了。大学上不成,其他事也都拜拜了。”她转过脸去,不再看那光线灰暗的通风窗,闭上了眼睛。

一个大房间里,弗兰西坐在电传打字机面前,打字机顶上扣着个铁皮罩子,遮住了弗兰西眼前的键盘。房间前面的墙上挂着张巨大的键盘示意图。弗兰西眼睛盯着图表,手指摩挲着键盘上对应的字母。到了第二天下班,她已经记住了打字机上每个字母的位置,不用再查图表了。一星期过去,公司去掉了打字机上的罩子,不过现在有没有罩子都无所谓了,弗兰西早已学会了盲打。

有个讲师过来讲了讲电传打字机的原理。弗兰西练了一天收发模拟电报,就被分配到纽约—克利夫兰的线路上值班了。

在弗兰西看来,自己坐在这边的打字机前头敲敲键盘,打出来的字就能传到千里之外,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一台打字机的纸卷上印出来,这简直是相当了不得的奇迹。而且同样神奇的是,要是克利夫兰那边的女工开始打字,弗兰西机器上的撞针也会跟着动,一下一下把文字敲出来。

这份工作挺轻松。弗兰西收一个小时,发一个小时,换班间隙有两次十五分钟的休息,晚上九点还有半个小时的“午餐”时间。她分到线路值班以后,工资也涨到了一星期十五块。总而言之,这工作还不坏。

家人们也适应了弗兰西全新的作息时间。她下午四点多一点儿出门,凌晨两点左右到家。走进楼道之前,她先按三下门铃把妈妈叫醒。妈妈会保持警惕,确保弗兰西不被躲在楼道里的坏人偷袭。弗兰西上午睡到十一点,妈妈也不用起得那么早了,因为家里有弗兰西和劳瑞在一起。她每天先打扫自己住的公寓楼,等她出发去扫另外两栋楼,弗兰西也就起床照顾劳瑞了。弗兰西星期天晚上也得上班,但是星期三可以休息一天。

弗兰西挺喜欢现在的新安排。这样既能打发晚上的寂寞时光,也给妈妈帮了不少忙。而且弗兰西每天还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可以带劳瑞去公园坐坐,晒晒太阳,这对姐妹俩都有好处。

凯蒂脑海里有个计划逐渐成形,她就去找弗兰西提了出来。

“人家会不会一直安排你上晚班?”

“会不会?他们巴不得呢!姑娘们都不愿意上晚班。所以他们才把晚班都排给新来的。”

“我是想啊,等秋天到了,你是不是可以晚上接着上班,然后白天去高中上学?我知道这样很辛苦,不过应该还应付得过来。”

“妈妈,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上高中了。”

“可去年你还跟我争着非上不可呢。”

“那是去年,现在太晚了,时机早就过了。”

“一点儿都不晚,你别这么倔。”

“我现在上高中还能学点儿什么呢?不是我骄傲啊,我之前可是每天都要看八个小时的文章,看了将近一年,我从这里头学了不少东西。不管是对历史、地理、政治还是诗歌写作之类的,我都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我看过太多讲人的文章—讲他们怎么工作、怎么生活的文章。我看过的报道里既有犯罪事件也有英雄事迹,妈妈,我在报上什么都看过了。现在的我已经没法再跟一群小屁孩一起坐在教室里,听个老处女胡乱讲些有的没的了,我肯定老得跳起来纠正她。要是不这样,要是我硬着头皮装乖,把这堆东西都咽进肚子里,那我又该怨自己……怎么说呢……放着好面包不吃专吃烂泥了。所以我不想上高中了。不过有朝一日,我肯定还是要上大学的。”

“可是你得先念完高中,人家才能让你上大学啊。”

“高中得念四年……不对,五年。因为保不齐就要冒出点儿什么事来耽搁一阵。念完高中还有四年大学。到时候我书还没念完,年纪就过了二十五了,该变成干瘪瘪的老姑娘了。”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不管你想干什么,人早晚都有到二十五岁的一天。你还不如在那之前多受点儿教育呢。”

“妈妈,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想上高中了。”

“咱们走着瞧。”凯蒂咬着后槽牙说,下颌的线条都绷直了。

弗兰西什么也没说,可她紧咬着牙的模样和母亲一模一样。

然而这一番对话倒让弗兰西想到了个点子。如果妈妈觉得她可以晚上上班,白天念高中,那她自己怎么就不能这样念大学呢?她认真读着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布鲁克林最古老也最知名的大学打广告宣传暑期课程,此课程面对的主要是想要提高成绩或者补修课程的大学生,还有想提前修点大学学分的高中生,弗兰西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后一类,虽然她并不算是高中生,可她完全符合高中生的条件,于是她写信要了一本课程目录。

她挑了三门下午上的课,这样她就能先睡到十一点,然后去上课,下了课直接去上班。她选的是《法语入门》《基础化学》,还有一门叫《王政复辟时代(7)的戏剧》的课。她算了算学费,加上实验器材的费用,大概是六十美元多一点,而她银行账户里已经攒了一百零五美元了。她去找凯蒂。

“妈妈,我能不能从你给我存的上大学的钱里拿六十块?”

“干吗用?”

“当然是上大学啊。”为了显得更戏剧化,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不出所料,妈妈接下来说话的声音果然拔高了一个八度。

“上大学?!”

“是大学的暑期课。”

“可……可……可是……”凯蒂说不出整话来。

“我知道,我没上高中。可是我可以跟他们说,我不需要证书,也不要成绩,就是跟着上课,那人家应该也会让我上。”

凯蒂立刻从壁橱的架子上摘下她那顶绿色的帽子。“你要去哪儿啊,妈妈?”

“上银行取钱去。”

妈妈那热切的样子惹得弗兰西哈哈大笑。“现在都下班了,银行也关门了呀。再说你也不用这么急,一个星期之后才注册呢。”

大学位于布鲁克林高地,偌大的布鲁克林,这里也是弗兰西尚未探索过的陌生地带。弗兰西填着申请表,她的笔在“教育背景”这一栏上停住了。这一栏下面有三个带空行的小标题:“小学”“高中”“大学”。她想了想,把这三行文字划掉,在上面的空白处写下了:“接受过私人教育”。

“其实想想这也不算扯谎。”她自我安慰着。

接下来的事让她既惊喜又大大松了口气,交表以后没人为难她。出纳收了钱,给了她学费的收据,她又顺利拿到了注册号、图书馆借阅证、课程表,还有所需教科书的书单。

她跟着人群去了相隔一个街区的大学书店。弗兰西对着手上的书单,要了《法语入门》和《基础化学》。

“要新书还是二手的?”售货员问。

“哎,这我也不知道,应该买哪个才对?”

“买新的。”售货员说。

有人拍了拍弗兰西的肩膀,她转头看去,那是个相貌英俊、衣着得体的男孩。男孩说:“买二手的吧。用起来都一样,二手的便宜一半。”

“谢谢你。”弗兰西又转向售货员。“要二手的。”她坚决地说道。然后她开口要戏剧课的两本教材,肩膀上又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用不着,”刚才那个男孩劝阻道,“这书你课前课后去图书馆看就够了。”

“又得再谢你一次啦。”弗兰西说。

“这不算什么。”男孩答道,他悠闲地走开了。

弗兰西目送着他离开书店。“哎哟,他可真是又高又帅,”她暗想,“大学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坐高架电车去上班,一路上都紧紧搂着那两本教科书。电车车轮在轨道上有节奏地擦出声响,那动静听着都像是在说“大学—大学—大学”。弗兰西觉得头晕恶心,晕得哪怕知道上班要迟到,也不得不在下一站匆匆下了车。她靠在一个投币式体重秤上,困惑地想着自己这是怎么了,应该不是因为吃坏了肚子,因为她连午饭都忘记吃了。然后一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她脑中响起。

“我祖父母那一辈都不识字,他们之前的祖先也不识字,连我妈妈的大姐都不识字。我父母只是小学毕业,我自己连高中都没上。可是我,我M.弗兰西丝·K.诺兰,现在上大学了。你听见了吗?弗兰西?你在上大学呢!我的老天,我真觉得晕头转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