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 / 1)

“再过十分钟,”弗兰西宣布,“就是1917年了。”

姐弟俩并排坐在厨房里,把穿着长袜的脚伸进烤箱的炉膛。妈妈已经上床休息了,不过她睡前叮嘱他们务必提前五分钟叫她起来。

“我有种感觉,”弗兰西继续说着,“我觉得1917年应该比过去的哪一年都重要。”

“你好像每年都这么说,”尼利断言道,“你以前说过1915年是最重要的,1916年也说过,现在又说1917年了。”

“明年确实重要嘛。别的不说,我1917年就十六岁了,是真的十六岁,不是为了上班冒充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不过它其实已经开始了,房东在装电线呢,再过几个星期,咱们就不用煤气,改成用电了。”

“挺好。”

“然后他还打算把炉子都拆了,改成暖气。”

“哎,那我肯定会怀念这套老炉子的。你记不记得,老早以前(其实才过了两年!)我总在热炉子上坐着?”

“以前我老是怕你屁股着火。”

“我现在又有点儿想坐了。”

“那你就坐呗。”尼利在离炉膛最远的地方坐了下去,这里既是热乎的又不会让人觉得烫。“还记得吗?”弗兰西接着回忆道,“咱俩以前还在这块炉底石上算数学题呢,后来爸爸给我们弄了一个真正的黑板擦,感觉就和学校的黑板一样—只不过是平躺着的。”

“是啊,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话说回来,也没法说1917年是最重要的一年吧。虽然咱们楼也要通电、通暖气了,可是别的楼都换了好几年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年最重要的事情是咱们国家要参战了。”

“什么时候?”

“很快了,就下星期—下个月。”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每天都得看报纸啊,弟弟—我每天都得看两百份报纸呢。”

“我的天!希望打到我能入伍当海军的时候。”

“谁要当海军?”姐弟俩吓了一跳,他们左右看了看,原来是妈妈站在卧室门口。

“我们俩就是瞎聊,妈妈。”弗兰西说。

“你们忘了叫我起来了,”妈妈带着点儿责备的口气,“我好像听见有人吹哨了,新年肯定已经到了吧。”

弗兰西一把推开窗户。那是一个寒冷无风的冬夜,四下里静悄悄的。院子对面的几栋楼看起来阴沉沉的,仿佛陷入了沉思。一家人站在窗口,突然听见教堂传来一阵欢快又洪亮的钟声。这第一阵钟声还没散去,就有一阵又一阵的钟鸣接着响了起来。口哨声此起彼伏,有人拉响了汽笛,漆黑的窗子一扇接一扇地打开。锡皮喇叭刺耳的声音也加入了种种噪音的合奏中去。不知是谁放了一声空枪。大呼小叫的喝彩声不绝于耳:

“1917年来啦!”

喧闹声渐渐散去,空气中充满期待的气息。有人唱起了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诺兰家的三个人也跟着唱了起来,邻居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加入了合唱。可唱着唱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原来是一群德国人唱起了一支轮唱的小曲(4)。德语歌词突兀地混进了《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中。

对,这是一座小花房,小花房,

小花房,

真是个漂亮的小花房。真漂亮,

真漂亮,

真是个漂亮的小花房。

有人喊了声:“闭嘴!讨厌的德国鬼子!”可那群德国人唱得更响亮了,歌声彻底盖过了《友谊地久天长》。

作为报复,爱尔兰人改掉了他们的歌词,高声唱了起来,滑稽的歌词从阴暗的院子里飘过。

哎,这破歌真讨人嫌,真讨人嫌,

真讨人嫌。

德国鬼子可真讨厌,真讨厌,

真讨厌,

德国鬼子可真讨厌。

意大利人和犹太人纷纷关上窗户“撤退”,由着爱尔兰人继续跟德国人斗气。德国人越唱越来劲,越唱人越多,爱尔兰人模仿他们的歌声也跟《友谊地久天长》一样被掐灭了。德国人大获全胜,他们得意扬扬地吼完了那首似乎无穷无尽的轮唱。

弗兰西打了个哆嗦。“我不喜欢德国人,”她说,“他们太……执着了,想要什么东西就非得弄到手不可,而且还一定要压别人一头。”

夜晚再一次静了下来。弗兰西拉起妈妈和尼利的手,“准备好,咱们一起来。”她发了个口令,三个人一起探出窗外喊道:

“祝大家新年快乐!”

片刻的沉寂之后,黑暗中传来一个粗哑的爱尔兰口音:“诺兰家的,你们也新年快乐!”

“那是谁来着?”凯蒂有点儿纳闷。

“新年快乐啦,你这个臭爱尔兰佬!”尼利尖声嚷道。

妈妈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从窗边拖了进来,弗兰西飞快地拉下窗板。一家人大笑起来。

“瞧你干的好事!”弗兰西喘着粗气,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可知道咱们是谁,到时候他该来找咱们干—干—干仗了,”凯蒂还在咯咯笑着,笑得浑身没了力气,得扶着桌子才站得住,“那—那是—谁来着?”

“奥布莱恩老头儿。上星期他刚把我从他家院子里骂出去。这个臭爱尔兰—”

“别说啦!”妈妈嘘了一声,“你没听说过吗,新年你一开始干了什么,接下来这一整年都得干什么。”

“你也不愿意像破唱片一样,一整年都卡在‘臭爱尔兰佬’这个词上吧?”弗兰西说,“再说了,你自己也是爱尔兰佬嘛。”

“你也一样。”尼利反击道。

“咱家都是爱尔兰人啊,除了妈妈。”

“我嫁了个爱尔兰人,所以也算。”妈妈说。

“那既然是新年夜,咱们三个爱尔兰人是不是得干一杯?是不是?”弗兰西热切地要求道。

“那当然,”妈妈说,“我去调点儿喝的。”

麦克加里蒂送了诺兰家一瓶上好的陈年白兰地当圣诞礼物。凯蒂用小量杯量出三份,分别倒进三只高脚玻璃杯里,又在杯里注满打散的蛋液和牛奶,加上一点点糖,最后磨了些肉蔻粉撒在顶上。

她的手很稳,但她心里很清楚,今晚要喝的这杯酒十分关键。她时常担心孩子们继承了诺兰家爱喝酒的毛病,也希望家里对喝酒有一个健康良好的观念。她认为如果自己总是念叨着反对,那么这两个孩子—这两个难以捉摸的小个人主义者—反而会觉得既然妈妈严令禁止喝酒,那这事就更有吸引力了。可是反过来说,如果她的表态太淡化,那孩子们也可能会觉得喝醉酒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她决定既不刻意无视,也不刻意强调,而是尽量让孩子们觉得喝酒只不过是逢年过节可以小小放纵一下的事情。而过新年当然算是可以享受一番的场合。她递给姐弟俩一人一杯酒,接下来就看他们俩的反应了。

“咱们这一杯敬什么呢?”弗兰西问。

“敬一个愿望吧,”凯蒂说,“希望咱们一家人能永远像今晚一样聚在一起。”

“等等!”弗兰西叫道,“得把劳瑞抱过来,她也得和咱们在一起啊。”

凯蒂把睡得香甜的宝宝从摇篮里抱了出来,带着她走进温暖的厨房。劳瑞睁开眼睛,扬起脑袋,迷迷糊糊地笑了笑,露出嘴里的两颗小牙。就又把脑袋埋在凯蒂肩头睡着了。

“来吧!”弗兰西举起酒杯,“为永远在一起干杯!”一家人碰了杯,各自喝起了杯中酒。

尼利尝了一口,皱起眉头,说他宁愿直接喝牛奶。然后他把酒倒进洗碗池,换了一杯什么都没加的冷牛奶。弗兰西却一饮而尽,凯蒂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不错,”弗兰西说,“还挺好喝的。可是比起香草冰激凌苏打来还是差远了。”

“我瞎操什么心呢?”凯蒂心里都要唱起歌了,“他们当然是诺兰家的,可说到底也是我们罗姆利家的孩子嘛。我们罗姆利家的人都不喝酒。”

“尼利,咱俩到屋顶上去吧,”弗兰西激动地说,“去看看这个世界在新的一年里是个什么样子。”

“好啊。”尼利答道。

“先把鞋穿上,”妈妈命令说,“还有外套。”

姐弟俩顺着晃晃悠悠的木头梯子爬了上去,尼利推开天窗,两人一起上了屋顶。

冷冽的深夜令人沉醉,空气寒冷而沉寂,一丝风也没有。明亮的群星低垂着挂在天幕上,漫天星辰衬托出夜幕深沉的钴蓝色。虽然看不见月亮,可星光远比月光明亮得多。

弗兰西踮起脚尖,大大地张开双臂:“啊,我真想把这一切都搂进怀里!”她喊着,“我想拥抱这寒冷又无风的黑夜,还有这些看着那么亮又那么近的星星,我想紧紧地搂住它们,能搂多紧搂多紧,直到它们嚷着‘放开我!快放开我!’才放手。”

“别离屋檐那么近,”尼利不安地说,“万一你掉下去呢。”

“我真希望身边有个人,”弗兰西满怀渴望地想着,“我真的需要身边能有个人。我想要和别人亲近,而不仅仅是现在这种亲近而已—我想要的是能理解我此时此刻感受的人,我想要的亲近也必须包括这种理解。

“我爱妈妈,也爱尼利和劳瑞。可是我也想要去爱其他人,用与爱他们完全不同的方式去爱另外一个人。

“我要是跟妈妈聊这个,她只会说‘是吗?既然你都有这种心思了,就别跟男孩一起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待着’。然后她还会很担心,担心我变成茜茜以前那样。可是我这感觉和茜茜姨妈不是一回事。因为比起亲密和拥抱,我更需要的是理解。如果我跟伊薇或者茜茜说了,她们的说法肯定也和妈妈一样。虽然茜茜十四岁就结婚了,伊薇是十六岁,妈妈结婚的时候也还是个小姑娘,可她们好像都把当年的感觉忘了……只会说我还小,不该想这些事情。我可能的确还小吧,毕竟我才十五岁。可我在有些方面又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但是没有人能理解我,也没有人能让我拥抱,也许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尼利,反正人早晚都得死,那现在岂不是最好的时候—趁着你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都像今晚的夜色一样完美无瑕,在这种时候死掉岂不是最合适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吗?”尼利问。

“不知道,怎么了?”

“你喝那杯蛋奶酒喝醉了,就这么回事。”

她攥紧拳头走近弟弟:“你敢这么说我?!不许你这么说我!”

尼利被她的怒气吓得够呛,往后退了几步:“这也没……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我自己也喝醉过,醉过一次。”

好奇心浇灭了弗兰西的怒火:“真的吗,尼利?你说实话?”

“是实话,有一回我有个哥们儿拿了几瓶啤酒来,我们就在地下室喝了。我喝了两瓶,然后就醉了。”

“那是什么感觉?”

“这个嘛,一开始感觉整个世界都翻了个个儿。然后眼前就像—你还记得那种一毛钱买的万花筒吗,你一边转大的那头,一边从小的那头往里看,就能看见彩色的碎纸片落下来组成各种形状,每次出来的样子都不一样。当时眼前看见的就和万花筒差不多,不过我主要还是头晕,后来还吐了一场。”

“是这种感觉的话,那我也醉过。”弗兰西说。

“你也是喝啤酒喝的?”

“不是。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在麦卡瑞恩公园。我这辈子头一次看见真正的郁金香。”

“你见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那是郁金香了?”

“我之前看过图片呀。当时我看着那朵花,看着它就那么长在那里,看着它的叶子,看见它的花心是黄的,花瓣却是那么红。然后我觉得天旋地转,真和你说的一样,眼前的东西都像是万花筒里的碎纸片了。我脑袋晕得厉害,到长凳上坐了一阵才好。”

“那你也吐了吗?”

“没有,”弗兰西答道,“今天晚上我爬到房顶上以后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知道这跟喝蛋奶酒没关系。”

“好家伙!”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妈妈让我们喝蛋奶酒,也是在试探我们呢。我就知道。”

“可怜的妈妈,”尼利说,“不过她用不着替我操心。我讨厌呕吐,所以再也不会喝醉酒了。”

“她也不用担心我的,我不喝酒都会醉呢。像是那朵郁金香,或者今晚的夜色,光是这种东西就够让我醉倒的了。”

“我得说今天晚上是不赖。”尼利也表示同意。

“它这么宁静,这么明亮……甚至有点儿……圣洁。”然后她等待着,如果爸爸在她身边的话—

尼利唱了起来: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他简直和爸爸一样。”弗兰西开心地想着。

她俯瞰着布鲁克林。星光半隐半现,她看着那些高低错落的平顶房子,其中偶尔冒出一两个斜屋顶,那是遗留着旧日风貌的老屋。她看向屋顶上那一根根烟囱,有些烟囱上还耸着些成团的影子—那是鸽子笼,时不时还能隐约听见鸽子困倦的咕咕声。她看见了教堂的两个尖顶,它沉郁的身影远远地伫立在一片阴暗的廉租公寓之中。他们住的这条街末端就是宏伟的布鲁克林大桥,它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东河上划过,在河流彼岸一点点消失。桥下是幽深的东河水,远处是纽约城灰蒙蒙的天际线,那城市看着倒像用纸板剪出来的。

“没有哪个地方能和这里一样了。”弗兰西说。

“和什么一样?”

“布鲁克林,这是个魔术般的城市,几乎不是真的。”

“这里和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啊。”

“是不一样的!我每天都往纽约跑,纽约就和这边不一样。我还去贝永看过生病的同事,贝永也和这里不一样。布鲁克林有股神秘劲儿,它就像……对了……就像是一个梦。房子和街道看着都不太像真的,人也不太像真的。”

“他们够‘真’的啦—你看他们打架和骂街的模样,看看他们有多穷,有多脏,这还不够真吗?”

“可这些也只像是做了个受穷或者打架的梦。他们也不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这一切都好像还是发生在梦里。”

“布鲁克林跟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的,”尼利坚定地说,“只是你的幻想让它感觉不太一样而已。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大度地补充道,“反正你高兴就好。”

尼利!他那么像妈妈,又那么像爸爸,他俩的长处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弗兰西爱自己的弟弟,她真想搂住他亲一口。可弟弟跟妈妈一样,最讨厌别人的感情过于外露。她要是过去亲吻他,尼利一定会生气地把她推开的。于是弗兰西伸出一只手:

“新年快乐,尼利。”

“也祝你新年快乐。”

姐弟俩郑重地握了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