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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又到了。今年他们有钱买礼物,冰箱里也放着不少吃的,屋子里还始终烧得暖融融的。每次弗兰西从寒风凛冽的大街上回来,都会觉得家里那扑面而来的暖意就像是恋人的臂膀,把她一下子搂进屋里。不过她偶尔也会想到,不知道被所谓“恋人的臂膀”搂着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虽然没能回去上学让弗兰西很难过,但是想着有了自己赚的钱,家里的日子才好过多了,她又觉得宽慰了不少。妈妈也依然很公道。弗兰西的工资正式涨到二十美元以后,妈妈每星期都会拿出五美元给她,让她拿着坐车、吃午饭、买新衣服。此外凯蒂还以弗兰西的名字在威廉斯堡储蓄银行开了个账户,每周存进去五美元—妈妈说这是给她上大学用的。这么一来弗兰西的工资还剩下十美元,尼利每周也还能赚上一美元,凯蒂拿来过日子的钱很宽裕。这笔钱虽然不算多,可是1916年的物价也低,诺兰家过得算是挺不错。

尼利发现他的很多好哥们儿也上了东区高中,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上学了。放学以后他照旧去麦克加里蒂店里打杂,每星期还是赚两美元,妈妈让他留一美元自己用。于是他在高中里也成了个人物,一来是因为他的零花钱比其他同学都多,二来是因为他能把莎士比亚的《裘力斯·恺撒》倒背如流。

姐弟俩撬开他们的新储蓄罐,里面总共有差不多四美元。尼利添了一美元,弗兰西也添了五美元,这么一来,他们就有十美元可以买礼物了。圣诞节前一天下午,一家四口一道出门去买东西。

首先他们要去给妈妈买一顶新帽子。他们去了帽子店,妈妈在椅子上坐着,怀里抱着宝宝,一顶顶地试着帽子,姐弟俩就站在椅子后面出主意。弗兰西觉得妈妈该买一顶翡翠绿的天鹅绒帽子,可威廉斯堡的帽子店里没有这个颜色的。而妈妈觉得她还是应该买顶黑帽子。

“是我们给你买帽子,不是你自己给自己选,”弗兰西对妈妈说,“而且我们俩都觉得,你不该再戴服丧的黑帽子了。”

“试试这个红色的吧,妈妈。”尼利提议说。

“不了。我还是试试橱窗里那个墨绿色的好了。”

“这个颜色可是新款,”帽子店的女老板边说边把帽子拿了过来,“我们管它叫‘苔绿’。”她把帽子端正地戴在凯蒂头上,帽檐平平地扣在眉毛上方。凯蒂不耐烦地伸手往下一按,让帽子斜着罩住一只眼睛。

“这才对嘛!”尼利喊道。

“妈妈,你看着漂亮极了。”弗兰西下了定论。

“这帽子我喜欢。”妈妈选好了。“多少钱?”她问那个女老板。

女老板深深地吸了口气,诺兰家的三口人也摩拳擦掌,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

“是这样的……”女老板开始了。

“多少钱?”凯蒂干脆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

“要是在纽约的话,这样的帽子肯定得卖您十块钱,可是嘛……”

“我要是想花十块钱买帽子,那我就去纽约买了。”

“您这叫什么话?就这款帽子,跟这顶一模一样的,在沃纳梅克百货店得卖七块五,”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可是在我这儿您五块钱就能买走。”

“我本来只打算花两块钱买帽子。”

“你们从我店里出去!”女老板夸张地嚷道。

“行啊。”凯蒂抱着孩子就站了起来。

“您这么急干什么?”女老板连忙按着她再坐下,把帽子用纸袋装好,“四块五卖给您了。我这话您可得信,就算是我婆婆来买,我都不能给她这个价!”

“这话我信,”凯蒂暗自想着,“要是你婆婆跟我婆婆一个样,那我就更信了。”不过她开口说的却是:“这帽子确实不错,可我只出得起两块钱。卖帽子的店那么多,我还是换一家买顶两块钱的好了,虽然不如这顶好,可是也一样能挡风。”

“您听我说呀,”女老板故作诚恳地压低了声音,“人家都说犹太人只认钱,可我就不一样了。要是能给漂亮的帽子找着漂亮的主人,我这里头呀—”她用手按着心口,“—就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儿,我简直觉得……赚不赚钱都不要紧了,白送我都乐意。”她把装帽子的纸袋塞进凯蒂手里,“您四块钱拿走吧,我本来就是这个价钱进的。”女老板叹了口气。“您信我,我这人就不适合做生意,我更应该去当个画家之类的。”

她们就这样还着价。砍到两块五以后,凯蒂知道女老板应该不能再让价了,她假装要走,发现老板这次也不再拦着了。弗兰西就冲尼利点了点头,尼利掏出两美元五十分交给老板。

“我给您的价钱这么低,您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女老板说。

“我们肯定不说,”弗兰西答道,“把它用盒子装起来吧。”

“盒子要另收一毛钱—这也是进货价了。”

“用袋子装就可以了。”凯蒂表示反对。

“这可是给你的圣诞礼物啊,”弗兰西说,“非用盒子装不可。”

尼利又掏出一毛钱。女老板用薄纸包好帽子,放进纸盒里。“这么便宜我都卖给您了,那您下回再买帽子肯定还得照顾我家的生意。不过下回我可就不给您这么大的优惠了啊。”凯蒂笑了。一家人走出店门,女老板还说了句“祝您健康”。

“多谢啦。”

门刚关上,女老板就恶毒地低声骂了句“外邦狗”,还冲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

一家人走在街上,尼利感叹道:“难怪妈妈五年才买一回新帽子,这可太麻烦了。”

“麻烦吗?”弗兰西说,“哪儿麻烦了?多好玩啊!”

然后他们去了塞格勒的布料店,打算给劳瑞买一套圣诞节穿的毛线衣。塞格勒一看见弗兰西,就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

“哟!你可算到我的店里来了!是不是别人家的店里没好货,你才想起到我这儿碰碰运气?是不是别人家的假前襟虽然便宜,可是买到家才发现是坏的?”他又转向凯蒂,“这么多年以来,这孩子一直在我家给她爸爸买假前襟和纸领子。可现在她都整整一年没来过了。”

“她父亲去年死了。”凯蒂解释说。

塞格勒先生拿手掌狠狠地拍了拍脑门儿,“哎呦!瞧我这管不住的大嘴巴,一不留神就说错话。”他连忙向他们道歉。

“没关系的。”凯蒂宽慰道。

“我这里就是这样,出了什么事谁也不跟我说,我都是事情到了眼前才知道。”

“可不是嘛。”凯蒂说。

“好啦,”他立马言归正传,“您想看点儿什么?”

“我想买一套七个月大的孩子穿的毛线衣。”

“那我这儿刚好有尺寸合适的。”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蓝色的毛线衣,可是往劳瑞身上一比画,发现上衣才到孩子的肚脐,裤子也就将将过膝盖。他又拿了好几套不同尺码的比了半天,最终找出一套两岁孩子穿的,尺寸大小都刚好合身。塞格勒先生高兴得不得了:“我干这行干了二十五年了—在格兰德街上干了十年,换到格拉汉姆街道又干了五年。可这是我这辈子头一回瞧见七个月的宝宝能长这么大。”诺兰家的几个人也听得满脸得意。

这一回他们没有砍价,因为塞格勒家卖东西都是一口价。尼利拿出三美元,他们当场就把衣服给宝宝换上了。宝宝头上戴着顶一直拉到耳朵上边的“疙瘩帽”,看着可爱极了,鲜艳的蓝色毛衣更是衬得她娇嫩的皮肤白里透红。宝宝开心极了,看见谁都笑,露着嘴里的两颗小牙,就好像她自己也知道似的。

“Ach du Liebschen(瞧你这个小宝贝),”塞格勒先生满含温情地柔声说着,他像祈祷一样交握着双手,“但愿她以后也健健康康的。”他没有像上一个老板似的,在他们背后啐上一口,把祝福的话抵消掉。

妈妈带着宝宝和新帽子回家了。尼利和弗兰西接着采购圣诞礼物。他们给佛利特曼家的几个表亲买了些小礼物,又给茜茜家的宝宝也买了点儿东西。最后就轮到姐弟俩给对方买礼物了。

“我跟你说我想要什么,你给我买就好了。”尼利说。

“行啊,买什么?”

“鞋罩 (3)。”

“鞋罩?!”弗兰西的调门都高了。

“要珍珠灰的。”尼利坚定地说。

“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个……”弗兰西疑惑地说着。

“买中号就行。”

“你怎么知道该买什么尺码?”

“我昨天来试过。”

他给了弗兰西一块五,她买下一副鞋罩,让店员用礼品盒包起来。她回到大街上,把礼盒递给尼利,姐弟俩都庄重地皱着眉头。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圣诞快乐!”弗兰西说。

“非常感谢,”尼利正经地答道,“那你想要什么?”

“黑色蕾丝的‘舞女套装’,工会大街边上那家店的橱窗里就有。”

“这是不是什么女士专用的东西?”尼利有点儿不自在。

“对呀。二十四号的腰,三十二号的胸。两块钱。”

“你自己去买吧,我不想跟人家说这个。”

弗兰西买下了她垂涎已久的“舞女套装”—那是用很少的几片黑色蕾丝布料做成的胸衣和**,只靠几根窄窄的黑色缎带来固定。尼利不太赞成她买这个,弗兰西对他道谢,他也只是含糊地说了句“不用谢”。

姐弟俩走过路边卖圣诞树的摊子。“那回的事你还记得吗?”尼利说,“那回咱俩让卖树的把最大的那棵往咱们身上扔。”

“我能不记得吗?现在我每回头疼,都是被树砸的那地方疼。”

“然后爸爸一边唱歌,一边帮我们把树顺着楼梯搬了上去。”尼利回忆道。

这天他们提到爸爸好几次,还会时不时地想起他来。每次提起爸爸,弗兰西心里再也没有以往那种刀扎似的刺痛了,取而代之的只有一阵阵柔情。“我是不是也开始遗忘他了?”弗兰西想着,“是不是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把他所有的事全都忘掉?可能这就是外婆说过的‘时间会带走一切’吧。第一年是很难过,因为我们会说‘他最后一次去选举的时候’‘他跟我们吃的最后一次感恩节晚餐’之类的。可是过了一年,就变成‘他两年以前如何如何’了。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这日子越来越难算,能记得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少了。”

“你看!”尼利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用手指着一只木盆,里面种着一棵两尺来高的小冷杉树。

“在长呢!”弗兰西喊道。

“不然呢?最开始肯定都是要成长的啊。”

“我知道。可是咱们看见的都是砍下来的样子啊,就跟它天生就该是砍好的模样似的。咱们把这个买下来吧,尼利。”

“可这树也太小了。”

“再小也有根啊。”

他们把树买回家,凯蒂仔细看了看,眉间的皱纹更深了一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行吧,”她说,“等圣诞节过了,咱们就把它放到外面的防火梯上,让它晒晒太阳,淋淋雨水,然后一个月给它施一回马粪。”

“别呀,妈妈,”弗兰西连忙表示反对,“你可别让我们出去捡马粪啊。”

哪怕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捡马粪也是他们最害怕的苦差事。玛丽·罗姆利外婆在窗台上养着一排鲜红色的天竺葵,这花长得既鲜艳又壮实,就是因为弗兰西和尼利每个月都要去捡一回马粪,捡来的粪球装在雪茄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成两排。他们把马粪带给外婆,外婆就给他们两分钱。

捡马粪的差事一直让弗兰西很害臊,有一回她对外婆说自己不愿意,而外婆答道:

“唉,咱家这传统才第三代就这么淡了。以前在奥地利的时候,我那几个好兄弟每回都能装满满两大车的马粪,他们可都是又壮又体面的大男人呢。”

“做这些事,”弗兰西暗想,“真是又‘壮’又‘体面’。”

凯蒂说:“现在咱们家有棵树了,就得好好养着,好好照顾它。你俩要是不好意思,就等天黑了再去捡马粪呗。”

“现在已经没多少马了,街上都是汽车,就算是想捡也不好捡啊。”尼利说。

“那你们就找条开不了汽车的石子路,要是路上没有马粪,就等着马车过来,跟着它走一阵,等有了马粪再说。”

“老天爷,”尼利不愿意了,“买这棵树可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咱们这是怎么啦,”弗兰西说,“现在可和以前不一样了,咱家现在有钱了。到街上随便找几个孩子,给他们五分钱,让他们去捡马粪不就行了?”

“对呀!”尼利松了口气。

“可是要我说的话,”妈妈说,“既然这树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就还是应该自己动手来侍弄它。”

“这就是有钱和没钱的区别了,”弗兰西说,“穷人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而富人就什么事都花钱雇人干。咱们现在没那么穷了,也可以花钱雇人干点儿事了。”

“那我倒是宁愿接着受穷,”凯蒂说,“因为我就喜欢自己动手。”

每次母亲和姐姐的谈话一变得针锋相对,尼利都会觉得有点儿无聊。为了转换话题,他插嘴说:“我估计劳瑞应该和这树差不多高。”一家人从篮子里抱起宝宝,立到树边上比个儿。

“这高矮正合适。”弗兰西学着塞格勒先生的德语口音说道。

“也不知道他俩谁长得更快。”尼利说。

“尼利,咱们从来没养过小猫小狗之类的,不如就把这树当个宠物养吧。”

“得了吧,树算什么宠物。”

“怎么不算了?它成长,它呼吸,对不对?咱们得给它起个名字。安妮!就管这树叫安妮好了,然后宝宝叫劳瑞,这俩凑在一起不就是那首歌了吗?”

“你说你这人吧……”尼利说。

“怎么了?”

“你这不就是发神经嘛,还能怎么着?”

“我知道,可是这样不好吗?我今天不想当什么十七岁的‘诺兰小姐’,什么模范剪报社的首席阅报员。现在就跟咱们以前卖破烂那会儿一样,我感觉自己还像个小孩子。”

“你就是小孩子嘛,”凯蒂说,“就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孩子。”

“是吗?等你看了尼利给我买的圣诞礼物,那你肯定就不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那是你叫我买的。”尼利立刻纠正了她的话。

“就你聪明,那你给妈妈看看你又叫我给你买了什么呗,赶紧给她看看。”弗兰西催促道。

妈妈看了尼利的礼物,她的声音也像弗兰西一样高了好几个调门:“鞋罩?!”

“穿着脚踝暖和。”尼利解释说。

弗兰西也让妈妈看了她那个“舞女套装”,妈妈惊讶地说了句“我的老天!”。

“你不觉得这是外头那种风流女人才穿的吗?”弗兰西期待地问道。

“她们要是真穿这个,那非得肺炎不可。好啦,咱们还是想想晚上吃点儿什么吧。”

“你不反对我穿吗?”妈妈居然完全没有大惊小怪,弗兰西有点儿失望。

“不反对,哪个女人都有一段特别想穿黑色蕾丝内衣的时候。只不过是你的这股劲头来得早一点儿而已,而且它很快就会过去了。这样吧,咱们晚上把汤热热喝,还有炖汤的肉和土豆。”

“妈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弗兰西愤愤地想着。

圣诞节那天上午,全家一起去做弥撒。凯蒂请神父在今天的祈祷中加上了祈求约翰尼灵魂安息的祷告。

她戴着新买的帽子,看着漂亮极了。换上新衣服的宝宝也非常可爱。尼利穿着新买的鞋罩,颇具男子气概地坚持由他来抱孩子。他们走过斯塔格街,一群在糖果店门口晃悠的男孩对着尼利直起哄。尼利的脸涨得通红。弗兰西知道他们是在取笑弟弟的鞋罩,为了让他不那么难堪,她提出让自己来抱劳瑞,好让他以为那群小子是笑他怀里抱着个宝宝。尼利拒绝了,他很清楚人家笑的是他的鞋罩,威廉斯堡的这种狭隘让他憋了一肚子气。他打算一回家就把鞋罩收起来,再也不穿了,等他们搬到更上档次的地方再说。

弗兰西里头穿着那身蕾丝内衣,冷得快要冻僵了。刺骨的寒风掀开她的大衣,吹透了薄薄的裙子,那感觉就像是根本没穿内衣一样。“哎呀,要是我里头穿着法兰绒灯笼裤就好了,”她后悔了,“妈妈说得没错,穿这个真能冻出肺炎来。不过我才不跟妈妈说呢,我才不让她知道她说对了。可这内衣也只能先收起来,回头等夏天再穿了。”

走进教堂以后,一家人把劳瑞横着放在长凳上,占住了整个第一排座位。几个晚来的人以为宝宝躺着的地方是空位,就弯着腰摸到那一排,正准备钻进去,却看见四仰八叉的宝宝自己占着两个座位。他们对凯蒂怒目而视,而凯蒂一动不动地坐着,用加倍锐利的眼神予以回敬。

弗兰西觉得这是全布鲁克林最漂亮的教堂。它是用古老的灰色岩石建成的,两个造型简洁的尖塔直刺天空,比最高的公寓楼还要高。教堂里则有高高的穹顶天花板,狭窄的彩绘玻璃窗深深嵌在墙里,再配上精雕细琢的祭坛,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大教堂一样,只不过规模要小得多。弗兰西一直为中间的主祭坛深感自豪,因为祭坛的左翼是罗姆利外公五十多年前亲手刻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刚从奥地利过来的小伙子,因为天性吝啬,所以就靠给教堂做工代替什一税。

这个节俭的家伙把边角料收拾起来带回家,靠着一股子倔劲儿把那些碎木片拿胶拼成一整块,用这赐过福的木料雕了三个受难像十字架。女儿们结婚的时候,玛丽在婚礼上把这十字架分别送给她们,还嘱咐她们要把它传给自己的长女,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凯蒂的那个十字架高高地挂在家里壁炉上方的墙上。等弗兰西结婚以后,这十字架就会传给她。想到它是用做祭坛的木头刻的,弗兰西就觉得骄傲极了。

今天的祭坛上满当当地装饰着鲜艳的一品红和冷杉树枝,一根根细长的白蜡烛上烛火闪烁,在那些枝叶间点缀着点点金光。祭坛的栏杆里放着茅草屋顶的马棚布景,里面摆着小小的手工木刻人像:玛利亚、约瑟夫、三博士和牧羊人都围绕在马槽里的圣婴身旁。弗兰西知道,那摆放方式一定还和一百年前刚从故国带过来时的一模一样。

神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辅祭侍童。神父在法衣外面披着一件白缎子的十字褡,前后都绣着金色的十字架。弗兰西知道,十字褡这种法衣象征的是耶稣身上的无缝袍。据说这件衣服是圣母玛利亚亲手织成的,把耶稣钉上十字架之前,人们把这衣服从他身上剥了下来。据说耶稣在骷髅地死去的时候,那些士兵因为不想把这衣服撕碎,就掷骰子来决定该把它分给谁。

弗兰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顾上听弥撒最开始的部分。现在才醒过神来跟上,认真听着那从拉丁语翻译而来的她早已耳熟能详的经文。

神啊,我的神,我要弹琴称赞你。我的心哪,你为何忧闷?为何在我里面烦躁?神父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吟诵着。

应当仰望神。因我还要称赞他。辅祭侍童接着念道。

愿荣耀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

起初如此,当下如此,未来亦如此,永无穷尽,阿门。辅祭侍童们应道。

我就走向神的祭坛。神父吟诵着。

神啊,我年少时是你赐我喜乐。侍童们应和。

我们得帮助,是在乎倚靠造天地之耶和华的名。

神父鞠躬行礼,又吟诵起《悔罪经》来。

弗兰西全心全意地相信,此时的祭坛就是骷髅地,而耶稣再一次作为牺牲品被奉献。她听着祝圣的祷文—“这是他的身体,这是他的血”—觉得神父的话语就像是一把神秘的宝剑,将耶稣的圣体与宝血分开。她清楚地知道,那一刻耶稣就降临在那里,耶稣的圣体、宝血、灵魂与神性与那金杯中的葡萄酒和金盘上的无酵饼同在,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这该如何解释。

“这宗教多美啊,”弗兰西沉思着,“我真希望我能多理解一些—不,可我也不想完全理解。它美就美在这种神秘感上了,就像上帝本身也是那么神秘一样。有时候我会说我不信上帝了,可那都是我说的气话而已啊……因为我还是信!我真的信!我相信上帝,相信耶稣,相信圣母玛利亚!我不是个好天主教徒,因为我时不时就漏掉一两回弥撒,要是我在忏悔的时候因为不经意间做下的事领了重罚,我还特别爱抱怨。可是不管好坏,我说到底都还是天主教徒,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了。

“当然,我也不是自己想要一生下来就变成天主教徒的,就像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出生在美国一样。可这两个结果都让我很高兴。”

神父沿着弧形的台阶走上讲坛,用庄严又洪亮的声音说道:“请大家为一个灵魂的安息而祈祷,把各位的祷告献给约翰尼·诺兰。”

“诺兰……诺兰……”他话语的回音在穹顶中回**。

人群中传出一阵故作沉痛的低语,差不多一千人跪了下来,为这个男人的灵魂做了短暂的祷告,其实只有十来个人认识约翰尼。弗兰西也开始为炼狱中的灵魂祷告起来。

好耶稣啊,您慈悲的心中总是装着他人的苦难,求您垂怜我们在炼狱中的亲人吧。人之子啊,您向来爱着世人,请您倾听我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