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43(1 / 1)

“看明白了吧,”女工头对弗兰西说,“过不了多久,搓花枝这个活儿你就做熟了。”工头走了,弗兰西只能靠自己,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她第一天工作中的第一个小时。

弗兰西按照工头的说明,左手拿起一段一尺来长的金属丝,右手同时捏起裁成窄条的墨绿色皱纹纸,把纸条一头在一块湿海绵上蘸一蘸,然后双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一起用力一搓,用皱纹纸把金属丝从头到尾缠裹起来,裹好之后再往旁边一搁。一根“花枝”就做好了。

每隔一段时间,满脸雀斑的杂工马克就会把做好的“花枝”运到“装花瓣的”那边,让这些女工用铁丝把纸做的玫瑰花瓣拧在“花枝”上。下一个女工给纸玫瑰装上小杯子似的花萼,再交到“装叶的”手里。这批女工守着一大堆亮闪闪的墨绿色假叶子,以三片为一组,先把叶子扎在一根短茎上,再把这簇扎好的“枝叶”拧到“花枝”上。最后假玫瑰会传到“收尾的”手里,她们拿纹理更深的绿皱纹纸从花萼开始沿着“花枝”再缠一圈,这样花枝、花萼、花朵和花叶就显得浑然一体,就像是自然长成的一样。

弗兰西的后背疼了起来,肩膀上也一阵一阵地抽着疼。我大概搓了好几千根“花枝”了吧—她盘算着—肯定该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她扭头看看墙上的钟,却发现才只干了一个小时!

“老看表,盼着下班呢。”一个女工嘲弄地说了一句,弗兰西吓了一跳,她抬头看了看,却什么都没说。

弗兰西逐渐找到了节奏,手上的活计也似乎容易了一点儿。第一拍,把裹好的金属丝放到一边。一拍半,拿起下一根金属丝。第二拍,蘸湿皱纹纸。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从头到尾裹好整根金属丝。这段节奏很快变得无比自然,她就既不用数拍子,也用不着那么全神贯注了。弗兰西的后背放松下来,肩膀也不觉得疼了。脑子一有了闲工夫,她就开始思考起各种事情来。

“没准儿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想着,“每天干满八个小时,除了裹这个铁丝之外啥也不干,赚钱来吃饭租房,供自己多活一天,多裹上一天的铁丝。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活着也只是为了干这个。当然,有些姑娘会结婚,嫁的却也都是过着这种生活的男人。她们又能从这里头得到什么呢?可能也只是从下班到睡觉那短短几个小时里有个人能聊聊天吧。”不过弗兰西知道就算是这一点点好处也不能长久,她见过太多这种工人家庭了,一旦有了孩子,开销越来越大,夫妻俩的交流就会越来越少,还老是免不了大闹一场。“他们都让这日子困住了,”弗兰西想着,“所以为什么呢?因为—(她想起了外祖母总是笃信不疑重复的那番话)—他们受的教育不够。”她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惊慌。也许她再也没机会去上高中了;也许她所受的教育就到此为止;也许她这后半辈子就只能在这里裹铁丝……裹铁丝……第一拍……一拍半……第二拍……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无名的恐惧笼罩了她全身,就像十一岁那年在罗舍尔面包房看见那老人恶心的脚趾一样。她惊慌失措,不由得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好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活计上,顾不上胡思乱想。

“新来的很积极嘛。”一个“收尾的”用嘲讽的口气说着。

“想要讨好老板喽。”另一个“装花瓣的”接了茬。

没过多久,她加过速的新节奏也变得机械了,弗兰西的脑子又空了出来。于是她开始偷偷打量同一张长桌边的其他工友。这一桌差不多有十来个女工,主要是波兰人和意大利人,最小的看起来才十六岁,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左右,个个皮肤黝黑。也不知道为什么,工友们人人都穿着黑裙子,很明显没意识到黑裙子和她们黝黑的肤色完全不相称。弗兰西是唯一一个穿格纹棉布裙子的,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傻乎乎的小孩。眼光敏锐的女工们发现弗兰西在偷偷瞟自己,就耍起了她们特有的鬼把戏来捉弄她。坐在这一桌最前端的姑娘起了个头。

“这一桌有个人脸上可真脏—”她高声说道。“反正不是我。”桌边的女工们一个接一个地说了起来。轮到弗兰西的时候,所有工友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等着,可弗兰西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什么都没有说。“新来的没接茬啊,”打头的姑娘说,“那就是她脸上脏喽。”弗兰西脸上直发烫,可她手上却干得更快了,盼着大家赶紧把这一阵闹过去。

“这桌上有人脖子可真脏—”又开始了。“反正不是我。”大家又一个接一个地答道。这一次轮到弗兰西的时候,她就也说了句“反正不是我”。可她这么一说不但没能糊弄过去,反而给了大家更多的话头。

“新来的说她脖子可不脏。”

“她可真敢说!”

“她怎么知道脖子不脏?难不成她瞧得见自己的脖颈子?”

“就算她脖子真的脏,人家也不肯承认不是?”

“她们肯定是想刺激我干点儿什么,”弗兰西困惑地想着,“可是到底是干点儿啥呢?难不成她们想让我生气,冲她们骂脏话?还是想让我辞工不干?或者她们其实是想看我哭鼻子,就像当年那个小姑娘冲着我的脸拍粉笔擦一样?反正不管是想让我干什么,我都绝对不会顺着她们来的!”她低下头一个劲儿地裹着金属丝,手指搓得越来越快了。

这个烦人的游戏玩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有杂工马克进来的时候,弗兰西才能稍微缓口气,因为女工们会暂时放过弗兰西,转过头来一起折腾马克。

“新来的,你对马克可得多留点儿神,”她们煞有介事地警告着,“他进过三回局子呢,两回因为强奸,一回因为拐卖妇女。”

这些控诉明显是瞎编来拿他寻开心的,因为马克其实相当女性化。每次被她们这么取笑,这倒霉的小伙子的脸都红得像块砖,看得弗兰西对他深感同情。

上午的时光慢慢过去,恼人的玩笑似乎没完没了,好在午休的铃声终于响了。女工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从桌下拽出装着午餐的纸袋。她们直接把袋子撕开,铺在桌上权当桌布,拿出点缀着洋葱的三明治吃了起来。弗兰西觉得手上又热又黏,想在吃饭前先洗洗手,就问邻座的女工洗手间在哪里。

“咱不废嗦英文(No spik Eng-leash)。”那姑娘装出一口夸张的初学者口音。

“听不懂(Nix verstandt)。”另一个姑娘拿德语说着,而她分明用地道的英语逗了弗兰西一上午。

“洗手间是啥?”一个胖乎乎的姑娘问。

“造‘洗手机’的车间呗。”另一个爱抖机灵的姑娘答道。

马克正在屋里收盒子,他站在过道上,两手抱满了纸盒。他咽了咽口水,喉结跟着上下动了两回,弗兰西才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

“就是为了给你们这种造孽的人赎罪,耶稣才会被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他激动地说着,“可你们连给新来的指指茅房在哪儿都不肯!”

弗兰西震惊地盯着他,然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他这话听着不知为什么格外好笑—于是她终于放声大笑起来。马克又咽了咽口水,背过身去,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一切突然就变了,桌边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动静。

“她笑啦!”

“哎!新来的乐啦!”

“笑出来啦!”

一个年轻的意大利姑娘挽起弗兰西的胳膊:“来吧,新来的,我告诉你茅房在哪儿。”

她们去了洗手间,意大利姑娘替她打开水龙头,又冲着旁边装**肥皂的玻璃罐捶了一把,让罐子斜过来好倒肥皂液。弗兰西洗着手,她就热切地站在一旁看着。弗兰西正准备用边上的滚筒式毛巾擦擦手—那毛巾雪白雪白的,看起来明显没什么人用—这位“向导”突然一把抓住了她。

“新来的,可千万别用那毛巾。”

“为什么?看着还挺干净的。”

“可危险了,有个在这里上班的姑娘害了淋病。你要是用了这毛巾就也得被传染上。”

“那怎么办?”弗兰西挥了挥湿淋淋的双手。

“你就跟我们一样拿衬裙擦擦吧。”

弗兰西在衬裙上擦干双手,眼睛却还惊魂未定地盯着那条要人命的毛巾。

她们回到车间,弗兰西发现工友们早已把她带饭的纸袋在桌上铺好,妈妈给她做的两个博洛尼亚香肠三明治也被拿了出来。她发现有人在她的纸袋上放了个漂亮的西红柿,其他姑娘见她回来也是笑脸相迎。上午带头笑她的那个女工拿着个威士忌酒瓶灌了一大口,又把瓶子传给弗兰西。

“喝点儿吧,新来的,”她用强势的语气说着,“这三明治干巴巴的,单吃多噎得慌啊。”弗兰西直往后缩,嘴上一个劲儿地拒绝。“你放心喝!这里头装的是凉茶。”弗兰西想起洗手间的毛巾,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啊!我明白啦!”那个姑娘喊道,“我知道你为啥不愿意跟我用一个瓶子喝水了。刚才安娜斯塔西娅在茅房里吓唬你来着。新来的,你可别信她的鬼话。淋病什么的闲话都是老板传出来的,他就是不想让咱们用毛巾,这样每周能省下几个送洗衣店的钱。”

“是吗?”安娜斯塔西娅问,“可我也没看你们用过毛巾。”

“得了吧,咱午休只有半个小时,吃饭还不够呢,谁有工夫洗手?喝吧,新来的。”

弗兰西接过瓶子喝了一大口,凉凉的茶水又浓又提神。她对那位工友道了谢,又想找出刚才给西红柿的人也说声谢谢。可所有姑娘都不肯承认是自己给的。

“你说啥呢?”

“什么西红柿?”

“没看见西红柿啊?”

“新来的明明是自己带的西红柿,这会儿倒想不起来了。”

她们就这样继续拿她寻着开心,可这调侃中却包含着某种温暖的善意。弗兰西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午餐时光,她终于知道工友们想让她干什么了—她们想让她笑出来。这多简单啊,可她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明白。

接下来的半天也过得挺不错。工友们劝弗兰西用不着玩命干,因为这活儿也就是忙这一季,把秋天的订单做完之后,她们就都没活儿干了。所以这批单子完成得越早,她们就越早被炒鱿鱼。这些年纪更大、经验也更丰富的工友已然把弗兰西当成了自己人,这让她非常高兴,手上也顺势慢了下来。工友们讲了一下午的笑话,不管段子是好笑还是下流,弗兰西都跟着哈哈大笑。后来她甚至和其他姑娘一起折腾起马克来,而她的良心也没觉得有多不安。马克跟个殉道者似的苦苦熬着,实际上只要他稍微笑那么一下,那车间里就再也不会有谁找他的麻烦了,可他偏偏不知道这一点。

又到了星期六,正午才过几分钟。弗兰西在百老汇高架电车的法拉盛大街站旁边等尼利。她拿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美元—那是她第一周的工资。尼利也赚了五美元,姐弟俩约好了一起回家,再风风光光地一起把这笔钱正式交给妈妈。

尼利在纽约市中心的一家证券交易所当勤杂工。这活儿是茜茜家“约翰”给他找的,他有个朋友在那里工作。弗兰西有点儿嫉妒尼利。他每天都要走过那宏伟的布鲁克林大桥,进入对面那个陌生的大都市,而弗兰西却只能走着去布鲁克林北边上班。而且尼利中午还会去餐馆吃饭。其实他第一天也是和弗兰西一样自己带饭去的,可其他勤杂工都笑话他,说他是布鲁克林来的乡巴佬。此后妈妈每天都给他一毛五吃午饭的钱。尼利告诉弗兰西,他吃午饭的地方叫“自动贩卖式餐馆”。只要往机器的投币口里扔五分钱,咖啡和加在里头的奶就会一起流出来,而且不多不少,刚好是一杯的量。弗兰西真希望自己也能到大桥的另一头去上班,中午也能去“自动贩卖式餐馆”吃饭,而不是每天都从家里带三明治。

尼利顺着车站的楼梯跑了下来,胳膊底下夹着个扁平的包裹。弗兰西发现,他每下一步都是整只脚全踩在台阶上,而不是只拿脚后跟着地,跑起来非常稳当,爸爸以前也总是这么下楼梯。尼利不肯告诉弗兰西包裹里是什么,他说讲出来就不算是惊喜了。姐弟俩赶在附近的银行关门之前去了一趟,请柜员把他们手里的旧钞票换成新钱。

“你们要新票子干吗用?”柜员问。

“这是我们领的第一笔工资,所以我们想拿新票回家。”弗兰西解释道。

“第一回拿工资,是吧?”出纳说,“可真叫人怀念啊,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点儿往事来。我还记着自己第一回拿工资的时候呢,当年我也还是个小孩儿,在长岛曼赫斯特的一家农场上干活儿。没错,先生……”他絮絮叨叨地聊起自己的生平来,柜台前排队的人个个等得焦躁不安。出纳员最后说:“……然后我把第一笔工资交给我妈,她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没错,先生,眼泪在她眼圈里直打转。”

他拆开一捆新钞票,把弗兰西他们的旧票子换了,又说了声“我还有份礼物给你们”。然后他从提款机抽屉里拿出两枚一分硬币送给姐弟俩,这两枚铜币都是新铸的,看起来金光灿烂。“这是1916年新发行的,”出纳说,“你俩拿的是咱们这儿的第一批。先别花,留着做个纪念吧。”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两枚旧硬币放回收银机抽屉,弗兰西道了谢。离开柜台的时候,弗兰西看见排在后面那个人一面拿胳膊肘撑在柜台上,一面说着:

“我也想起第一回拿工资给我老妈的事了。”

姐弟俩走出银行,弗兰西不由得暗暗猜想,那些排队的人会不会都跟柜员聊聊第一回拿工资的往事呢?“所有上班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弗兰西说,“大家都会回忆第一次带工资回家的经历呢。”

“是啊。”尼利表示同意。

他们走过一个街角,弗兰西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他说‘眼泪在她眼圈里直打转’。”她以前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法,这次听了觉得还挺喜欢。

“这话怎么说的,”尼利不解地念叨着,“眼泪又没长腿,怎么能‘打转’呢?”

“我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他那个说法就和人家说‘我这一天光绕着床打转了’差不多。”

“可是‘打转’这个词不能这么用吧。”

“要我说是这样,”弗兰西答道,“在布鲁克林这边,说‘在哪儿打转’其实就是‘在哪儿待着没动’的意思。”

“大概吧,”尼利也认可了,“咱们别走格拉汉姆大道了,走曼哈顿大道好啦。”

“尼利,我有个主意。咱俩再做个储蓄罐吧,就钉在你的衣柜里,不跟妈妈说。今天就把这两个全新的一分钱放进去,以后妈妈要是给咱们零花钱,咱们就每星期往罐里存上一毛。等到圣诞节的时候再打开,拿攒下的钱给妈妈和劳瑞买礼物。”

“也得给咱们自己买。”尼利提议说。

“对,你给我买个礼物,我也给你买个礼物。到时候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姐弟俩就这么约好了。

他们走得很快,超过了卖完破烂晃晃悠悠地在街上溜达的孩子们。两人穿过斯科尔斯街,先往卡尼的垃圾站里看了看,又瞧了瞧店外人头攒动的“查理便宜店”。

“这群小屁孩。”尼利轻蔑地说着,把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摇得叮当响。

“尼利,还记得咱俩以前卖破烂的事吗?”

“那都是好久以前了啊。”

“可不是嘛。”弗兰西说。可是实际上,这会儿距离他们最后一次去卡尼那儿卖破烂才过了两个星期。

尼利把那个扁平的包裹递给妈妈:“这是给你和弗兰西的。”妈妈打开袋子,里面是一盒一磅装的洛夫特牌花生脆糖。“而且这还不是我拿工资买的。”尼利神神秘秘地说道。姐弟俩让妈妈先去厕所里待一会儿,把十张全新的一美元钞票摆在桌上,再喊妈妈出来。

“给你的,妈妈。”弗兰西神气地冲着钞票一挥手。

“哎哟!天呐!”妈妈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还没完呢。”尼利说,他又从兜里掏出八毛钱放在桌上。“人家瞧我做事利索,又额外给了小费,”他解释道,“我攒了一个星期,其实本来比这个还要多点儿,不过我拿来买糖了。”

妈妈把那一小堆零钱推给桌子对面的尼利:“小费你就自己留着当零花钱吧。”

(和爸爸一样呢,弗兰西想。)

“太好啦!那我分两毛五给弗兰西。”

“不用,”妈妈从那只裂了口的杯子里拿出个五毛钱硬币递给弗兰西,“弗兰西也有自己的零花钱,每礼拜五毛。”弗兰西高兴极了,她没想到自己也能拿到这么多零花钱。孩子们对妈妈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

凯蒂看看糖果,看看钞票,又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咬住下嘴唇,猛然转过身冲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她是不是因为什么事生气了?”尼利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是,”弗兰西说,“她没生气,她就是不想让咱俩看见她掉眼泪。”

“你怎么知道妈妈要哭了?”

“因为,刚才她看钱的时候,我看见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