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 / 1)

弗兰西还没和劳瑞相处习惯,她的毕业典礼就来了。凯蒂实在是没法两场毕业典礼都去,所以最终决定去尼利的。这安排倒也没什么问题,总不能因为弗兰西当初非要换学校,这时候就丢下尼利不管吧。弗兰西也能理解,但她心里还是有点儿难过。要是爸爸还活着,那他一定会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的。大家说定了让茜茜去弗兰西的毕业典礼,伊薇留在家里照看劳瑞。

1916年6月的最后一个夜晚,弗兰西最后一次走向她深爱的学校,茜茜有了孩子之后性格变了很多,她不怎么爱说话了,只是默默地走在弗兰西身边,两个消防员从她们身边走过,茜茜根本没注意到,而以前她可是对穿制服的男人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弗兰西真希望茜茜还是原来的样子,因为这变化让她觉得很孤独。她摸索着去牵茜茜的手,茜茜用力地回握了一下,这给了弗兰西莫大的慰藉。说到底茜茜骨子里还是那个茜茜。

毕业生坐在礼堂的前几排,其他宾客都坐在后面。校长对学生们发表了一篇真诚的演说,他说同学们即将走入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说战争势必会让美国也牵扯其中,而学生们肩负的正是在战争之后建设新世界的重任。他敦促学生们继续求学,为投身这个新世界做好准备。这番话让弗兰西深受触动,她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如校长所说的那般把火种传递下去。

演讲之后就是毕业戏剧演出了。流不出的热泪灼得弗兰西双眼生疼,既无趣又无力的台词在耳边响个没完,弗兰西暗想:“我的剧本可比这个好多了。其实可以把垃圾桶那段删掉的,要是老师还能让我写这个剧本的话,那她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

毕业戏剧演完了,学生们排着队走上台领毕业证书,就此正式从学校毕业。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对着国旗宣誓,齐唱《星条旗之歌》。

然后对弗兰西而言最难熬的时刻来了。

按照学校的惯例,女生毕业的时候都会收到鲜花。但礼堂里不能带鲜花进去,所以花束都会直接送到教室,由老师把花放在毕业生的课桌上。

弗兰西得回教室拿成绩单,还有放在座位上的铅笔盒跟纪念册。她站在门外,踌躇着鼓起勇气,准备面对教室里的窘况。因为她料定了唯独自己的课桌上不会出现鲜花—因为她早就知道家里没有买花束的闲钱,就没把学校的惯例告诉妈妈。

她最终还是决定赶快取完东西,于是她硬着头皮走进教室,径直走向老师的讲台,根本不敢转眼看自己的课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弗兰西听着其他姑娘的欢声笑语,她们因为鲜花而雀跃不已,还带着自豪的口气互相称赞着对方收到的花束。

她拿到了成绩单,上面有四个“A”和一个“C-”,其中那个“C-”是她的英文课成绩。她以前可是全校作文最好的学生,可现在英文课的毕业成绩却只是勉强过关。弗兰西突然就恨上了这个学校,她恨这里的所有老师,尤其是佳恩达小姐。这会儿她也不在意什么鲜花不鲜花的了,她才无所谓呢,反正这个惯例本来也挺傻的。“我去把课桌里我的东西都收拾好,”她下定了决心,“要是有人跟我搭话,我就叫她闭嘴,然后我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再也不回来了,也不去跟任何人道别。”她抬眼看去,“没放着花的就是我的桌子了。”可是居然没有一张课桌是空的!每张桌子上都放着鲜花!

弗兰西回到自己的课桌边,想着大概是哪个同学把自己的花束暂时搁在她桌上了。她打算把花捡起来,然后一边冷冷地说着 “你自己保管好不好?我得从桌子里拿东西”,一边把它还给原来的主人。

她捡起那捧花束—那是两打暗红色的玫瑰,外面扎着一圈蕨叶。弗兰西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把花搂在臂弯里,姑且暂时假装那就是她自己的。她看着附在花束上的卡片,想看看原主是谁,然而上面写的居然是她的名字—是她自己的名字!卡片上写着:

送给弗兰西,恭喜你毕业。爱你的爸爸。

爸爸!

那分明就是他那工整又认真的字迹,用的也是自家碗橱里那瓶黑墨水。所以发生的一切果然都是个噩梦啊,一个漫长的让人晕头转向的梦。劳瑞的出生是梦,在麦克加里蒂那儿打杂也是梦,毕业戏剧是梦,成绩单上糟糕的英文成绩也是梦。可她现在醒过来了,一切都会好的,爸爸一定在外面的大厅里等着她。

可大厅里只有茜茜。

“所以爸爸真的死了。”她说。

“是啊,”茜茜说,“都过去六个月了。”

“这怎么可能啊?茜茜姨妈,他还给我送花了呢。”

“弗兰西,这卡片他是差不多一年之前给我的,当时就全写好了,他还给了我两块钱。他说‘等弗兰西毕业的时候,你替我给她买束花—我怕我到时候忘了’。”

弗兰西哭了。这不仅因为现在她终于确信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更因为这些日子的过度辛劳,因为她对妈妈的担忧,因为她没写成毕业戏剧,因为她英文课的毕业成绩那么糟糕,因为她早就为根本收不到花束而做了太多的心理准备。

茜茜把她拽进女厕所,推进一个隔间里。“要哭就好好哭,大声哭出来,”她命令道,“而且还得快着点儿,不然你妈该问咱们为什么这么磨蹭了。”

弗兰西站在隔间里,紧抱着那束玫瑰痛哭起来。每次有女生叽叽喳喳地谈笑着走进厕所,她就冲一下马桶,用水声盖住自己的哭声。她很快就把这股伤心劲儿都哭了出去。弗兰西走出厕所,茜茜递给她一块浸透冷水的手帕。她擦着眼睛,茜茜问她感觉好点儿没有,弗兰西点了点头,求姨妈再多等一会儿,她要去和老师同学道别。

她走进校长办公室,和他握手告别。“可别忘了母校啊,弗兰西丝,有空多回来看看。”校长说。

“我肯定会的。”弗兰西答道。然后她又回教室和班主任道别。

“我们会想念你的,弗兰西丝。”班主任老师说。

弗兰西从课桌里拿了铅笔盒与纪念册,又开始和班里的女同学告别。同学们围到她身边,一个伸手搂住她的腰,另外两个亲了亲她的脸颊,每个人都大声说着道别的话。

“你有空就上我家来找我玩吧,弗兰西丝。”

“以后别忘了给我写信啊,弗兰西丝,跟我讲讲你过得怎么样。”

“弗兰西丝,我家装电话了。有时间你给我打打电话吧,明天就打吧!”

“在我的纪念册上写点儿啥吧,好不好,弗兰西丝?以后等你出了大名,我这纪念册就值钱了。”

“我要去夏令营,我把那儿的地址给你,你一定得给我写信啊。听见没,弗兰西丝?一定得写。”

“我九月就上女子高中了,你也来上女子高中吧,弗兰西丝。”

“别呀,跟我一起去上东区高中嘛。”

“上女子高中!”

“上东区高中!”

“伊拉斯谟厅高中才是最好的。你也来这儿上学吧,弗兰西丝,咱们高中接着做同学。咱俩要是上一个高中,那我就不和别人好,只跟你一个做朋友。”

“弗兰西丝,你还没让我给你的纪念册写留言呢。”

“我也没写呢。”

“给我,我也要写!”

同学们纷纷在弗兰西空****的纪念册上写起了赠言。“她们原来都这么好啊,”弗兰西暗想,“我其实可以和她们交上朋友的,可我却以为她们不想跟我做朋友呢。看来这肯定是我不对。”

姑娘们在纪念册上写着,有些人的字又小又挤,有些人的字松松垮垮,每个人的笔迹都带着浓浓的孩子气。她们一边写,弗兰西一边跟着念:

祝你幸福,祝你快乐!祝你先生个胖小子!等儿子长出卷头发,祝你再生个胖丫头。

佛罗伦丝·菲茨杰拉德

你要是结了婚,

找的丈夫爱发脾气,就先拿火钳揍他一顿,再拖他去离婚。

简妮·雷

当黑夜如幕般降临,

群星如图钉点点洒满天空。不论你在天涯海角,

请把我这朋友记在心中。

诺琳·奥莱瑞

碧翠丝·威廉姆斯故意翻到最后一页写下:

这是最远的一页,是谁也看不见的角落,

我翻到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当是解解气。

她署名写的是“你的文友,碧翠丝·威廉姆斯”。“她还说‘文友’什么的呢!”弗兰西想着,因为毕业戏剧的事情,她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弗兰西终于从同学堆儿里脱身回到大厅。她对茜茜说:“我还得去找最后一个人说声再见。”

“就你毕业花的时间最长。”茜茜半开玩笑地抱怨道。

佳恩达小姐坐在办公桌旁,她的办公室灯光通明,但是除了她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佳恩达小姐不怎么受欢迎,所以始终没有学生来跟她道别。弗兰西走了进来,她眼神热切地抬起了头。

“你来跟你的英文课老师告别啦?”她开心地问道。

“是的,老师。”

佳恩达小姐可不想草草了事,她得拿出点儿老师的派头来才行。“说到你的成绩,是这样的,你这学期一直没交作业。我本来应该给你个不及格的,可是到了最后,我还是决定让你过关,这样你就能和其他同学一起毕业了。”她等着对方的回应,可弗兰西什么都没说。

“怎么?你就不对我说声谢谢吗?”

“谢谢您,佳恩达小姐。”

“你还记着那天咱们聊过的事?”

“记着呢,老师。”

“那你后来怎么就那么倔,连作业都不交了?”

弗兰西什么都不想说,这后面的缘由跟佳恩达小姐解释不清楚。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再见,佳恩达小姐。”

佳恩达小姐大吃一惊。“行吧—那就再见了。”她说。她们握了手。“日后你早晚会明白我是对的,弗兰西丝。”弗兰西一言不发。“你会明白我是对的,是不是?”佳恩达小姐厉声追问。

“是的,老师。”

弗兰西走出办公室,她再也不恨佳恩达小姐了。她依然不喜欢这位老师,却也觉得她可怜,因为除了坚信自己一定是对的之外,佳恩达小姐一无所有。

詹森先生站在台阶上,他双手握住每一位学生伸来的手,说着“再见,愿上帝保佑你”。他还特意多对弗兰西说了一句:“做个乖孩子,好好学习,以后为咱们学校争光。”弗兰西保证说她一定会的。

走在回家路上,茜茜开口说道:“我说,送花这事咱们就不跟你妈说实话了吧,省得再把她的心思勾起来。生完劳瑞以后,她的身子这会儿才缓过来一点儿。”她们约好了只说花是茜茜买的,弗兰西把卡片摘下来,藏进铅笔盒里。

她们把这套谎话告诉妈妈。虽然妈妈说着“茜茜,你不用这么破费”,可弗兰西能看出她非常高兴。

大家一起欣赏着那两张毕业证书,都说弗兰西那张更漂亮,而这都要归功于詹森先生的字写得好。

“这可是诺兰家头一回有人拿初中毕业证啊。”凯蒂说。

“可千万别是最后一回。”茜茜接了半句。

“我一定得让我那几个孩子人人都拿上三张毕业证,”伊薇说,“初中的、高中的,还有大学的。”

“再过个二十五年,”茜茜说,“咱家的毕业证堆起来就得有这么高啦!”她踮起脚尖,比画了一个差不多六英尺的高度。

妈妈最后又看了看成绩单。尼利品德课和体育课两门得了“B”,其他的都是“C”。妈妈说了句“挺不错的,儿子”,就又去看弗兰西的,没怎么留意那些“A”,视线唯独落在了那个“C-”上。

“弗兰西!我可真是没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我不想聊这个。”

“这可是英文课啊,是你最擅长的科目。”

“妈妈,我不想聊这个!”弗兰西的声音拔高了不少。

“她的作文一直是全学校最好的。”凯蒂对两个姐姐说。

“妈妈!”她这一声几乎算是尖叫了。

“凯蒂!别这样!”茜茜厉声喝止道。

“那好吧。”凯蒂让步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数落人了,感觉有点儿羞愧。

伊薇插进来转了个话题:“咱们还要开个庆祝会呢,是不是?”

“咱们这就出发,我把帽子戴上。”凯蒂说。

茜茜留下来照看劳瑞,伊薇和妈妈带着两个毕业生去了舍佛莱冰激凌店。店里挤满了来庆祝毕业的人家,孩子们拿着毕业证书,小姑娘们还带着自己收到的花束,每张桌边都有爸爸或者妈妈陪着—有的甚至两个人都在。诺兰一家在店堂角落里找了张空桌子。

店里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孩子,父母们各个笑容满面,服务员们脚步匆忙地在客席间跑来跑去。有些孩子才十三岁,也有几个都十五岁了,不过绝大多数还是和弗兰西一样大,也就是十四岁。男孩差不多全是尼利的同学,尼利兴高采烈地扯着脖子跟他们一个个打招呼。弗兰西基本不认识店里的姑娘们,却还是开开心心地对她们招手,大声打着招呼,就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样。

弗兰西为妈妈深感自豪。别家的妈妈有的头发都花白了,而且大部分身材都走了样,胖得屁股上的赘肉都从椅子边上流下来了。可她的妈妈却是那么苗条,一点儿都不像是快三十三岁了,她的皮肤依然光洁白净,一头鬈发也依然黑漆漆的,和过去一模一样。“要是让妈妈也换上白裙子,”弗兰西想着,“再抱上一捧玫瑰花,那她看着简直和十四岁的毕业生一个样呀—只不过自从爸爸死了以后,她眉毛之间的皱纹就越来越深了。”

一家人各自点了冰激凌苏打。弗兰西早就在脑子里给冰激凌苏打的所有口味拉了个清单,按着这单子一种一种地吃过去,想着以后就能跟人家说全世界所有冰激凌苏打她都尝过了。这次轮到了菠萝味,于是她就点了这种,尼利还是照着老样子点了巧克力冰激凌苏打。凯蒂和伊薇则要了最普通的香草味的。

伊薇给店里的其他客人编着小故事,逗得弗兰西和尼利笑个不停。弗兰西不时瞧瞧妈妈,发现虽然伊薇讲着笑话,妈妈脸上却连个笑纹都没有。她只是慢慢吃着冰激凌苏打,眉头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一些,弗兰西知道,她这个样子是在想事情呢。

“我这两个孩子虽然才十三四岁,”凯蒂想着,“他们懂的就已经比三十二岁的我多得多了,可是这还不够啊。想想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不懂。没错,后来我结了婚,孩子都有了,可我还信什么巫婆下咒那一套呢—接生婆跟我说鱼市上那老太太是巫婆,我居然就真信了。这俩孩子的起点比我高太多了,他们可再也不会这么愚昧啦。

“我把他们拉扯到了初中毕业,接下来的事我就帮不了他们了。我那些计划……让尼利当医生,让弗兰西上大学……现在都未必行得通了。毕竟有了这个宝宝……他们学到的东西够不够?他们能不能靠自己继续往前走?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读的莎士比亚……还有《圣经》。他们会弹钢琴,可现在也不练了。我教他们要干净、要诚实、不要接受人家的施舍,可是这样就够了吗?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去应付老板,还得跟刚认识的同事相处。他们要走自己的路了。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他们白天要是去上班,晚上肯定不会待在家里跟我在一起。尼利多半要和朋友出去玩,那弗兰西呢?读书……去图书馆……去看戏、去听免费的讲座或者音乐会。当然,我身边还有宝宝。宝宝啊……她的起点还要更高一点儿。等她初中毕业了,没准儿那两个大的都能供她去念高中。我一定要让劳瑞过上更好的日子,比她的哥哥姐姐都要好。那两个大的小时候老是吃不饱,穿不暖。我真的已经尽全力了,可是那还不够。现在他俩虽然才那么小,就已经要出去上班赚钱了。哎,我要是能供他们俩今年接着上高中就好了!求您了,上帝,我宁愿您拿走我二十年的寿命,我宁愿不分白天黑夜都出去干活—可是话说回来,晚上我可不能出去啊,我出去了宝宝谁来看?”

一阵响彻整个店堂的歌声短暂地打断了她的思绪。有人唱起了一支正流行的反战歌曲,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来:

我养儿子不是为了当兵打仗,

他是我的欢乐、骄傲和希望……

凯蒂接着思索自己的事:“没人能帮我们,没有人。”她突然想到了麦克舍恩警官。劳瑞出生的时候他送了个巨大的果篮。她知道麦克舍恩警官九月就要从警队退休了,然后他准备回老家皇后区参加下一届议员竞选。人人都说他肯定能选上,而且她听说麦克舍恩太太病得很重,恐怕活不到丈夫当选的时候了。

“他肯定要再娶一个的,”凯蒂想,“这是当然的。他肯定要娶个懂得怎么应酬的女人……给他当贤内助……政客的老婆都得是那样的。”她盯着自己饱经沧桑的双手看了很久,然后悄悄把它藏在桌子底下,就像是为这双手感到羞耻一样。

弗兰西留意到了她的举动。“她在想麦克舍恩警官呢。”她猜想着。她想起很久以前,在那次远足会上,麦克舍恩朝妈妈这边看,她就戴上了棉布手套。“他喜欢妈妈,”弗兰西暗想,“不知道妈妈发现没有。她肯定是知道的吧。妈妈似乎什么都知道。如果妈妈愿意的话,我觉得她应该是能和麦克舍恩结婚的。不过他可别指望我叫他爸爸。我的爸爸已经死了,不管妈妈跟谁结婚,我都只能管那个人叫什么什么先生。”

人们的歌也快唱完了:

要是所有妈妈都把话这样讲,我生儿子不是为了送他上战场,那世上哪里还会打什么仗?

“……尼利,”凯蒂想道,“他才十三。就算真的打起仗来,那估计等到打完了他都不到入伍的年纪,真是谢天谢地。”

现在是伊薇姨妈对孩子们轻声唱着歌,还把刚才的歌词戏谑地改了一番:

谁敢把那胡子让他肩上扛(28)?

“伊薇姨妈,你这词改得太烂啦。”弗兰西说,她和尼利尖声狂笑起来。凯蒂猛然从沉思中回过神,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服务员把账单放在桌上,一家人全都静了下来,沉默地看着凯蒂。

“她可千万别犯傻给小费。”伊薇想。

“妈妈知道要给五分钱的小费吗?”尼利想,“但愿她知道。”

“不管妈妈给不给,”弗兰西想,“都不能说她不对。”

平时在冰激凌店吃东西不用给小费,可是遇到喜事专门来这里庆祝,那就该留五分钱当小费了。凯蒂看见账单上写的是三毛钱,而她的旧钱包里刚好有个五毛钱的硬币。她把这硬币放在账单上,服务员收好钱,又放下四枚五分钱的硬币,在桌上排成一溜。然后他就在附近晃悠着,等着凯蒂从里面捡回三个。凯蒂盯着那四枚硬币看了看,“这就是四块面包啊。”她想着。四双眼睛盯着凯蒂的手,而她毫不犹豫地伸手按住硬币,干净利索地把四枚五分钱都推到服务员面前。

“不用找了。”她豪气地说。

弗兰西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有站在椅子上为妈妈喝彩。“妈妈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她来回这么自言自语着。服务员开心地抓起桌上的钱,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两份冰激凌苏打的钱没啦。”尼利哼唧着。

“凯蒂,凯蒂!这可太傻了,”伊薇很不愿意,“我想你应该只剩那么点儿钱了吧。”

“确实是,可这也没准儿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庆祝孩子毕业呀。”

“麦克加里蒂明天还给我们发四块钱工资呢。”弗兰西站在妈妈这边。

“然后他也就把咱俩给炒了。”尼利补充了一句。

“那除了这四块钱,他俩找着工作之前你们家就没钱进账了。”

“无所谓了,”凯蒂说,“哪怕就这一次,我也想让咱们体验一把当百万富翁的感觉。如果才花上两毛钱,就能感受一回富有的滋味,那这个开销可不算高。”

伊薇想起凯蒂由着弗兰西把咖啡倒进洗碗池的情形,就也不说什么了。这个妹妹身上很多地方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庆祝的人群逐渐散去。长着瘦长双腿的艾尔比·赛德摩尔—他是有钱的杂货店老板家的儿子—走到了弗兰西她们桌边。

“明天跟我一起去看个电影怎么样啊弗兰西?”他一口气把整句话全说了出来。“算我请客。”他说完又急匆匆地加了半句。

(有家电影院面向毕业生提供五分钱的周六下午场双人票,只要出示毕业证作为凭据即可。)

弗兰西看向妈妈,妈妈点头表示同意。

“当然好啊,艾尔比。”弗兰西答应了。

“那回见。明天,下午两点。”艾尔比迈着大步跑远了。

“这可是你的第一次约会,”伊薇说,“来许个愿吧。”她伸出小拇指,弗兰西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跟姨妈拉钩。

“我希望自己能永远这样身穿白裙,怀抱红玫瑰;我希望我们总能和今天晚上一样挥金如土。”弗兰西许下了愿望。

(1) 这是美国在19世纪中期因为大城市人口暴增而出现的公寓布局,20世纪初也很常见,多用于各种贫民区的廉租公寓。特色就是所有房间之间都是彼此连通的,就像火车的车厢一样,结构紧凑但私密性较差。

(2) 薛范译。

(3) 布鲁克林东南部的一个区。

(4) 早期旅美中国移民常有开设洗衣店的。此处原文为tickee和shirtee,为对移民口音的模仿。指代的就是取回洗好衣物的凭条和当时经常送到洗衣店清洗的衬衫。

(5) 编者注:是弗兰西·诺兰,同一人名的不同称呼。

(6) 爱尔兰最南部的一个郡。

(7) 原文为My cup runneth over,选自《圣经·旧约》中“诗篇”23:5,“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8) 1英尺约等于0.3048米。—编者注

(9) 原文为punk,既firework punk,专门用来点鞭炮的一种细长的闷烧棍,和线香相似。

(10) 即生活在特拉华河谷的原住民族莱纳佩人大酋长“友好者”坦慕内德(Tamanend the Affable,约1625—1701),又称坦慕尼(Tammany)或圣坦慕尼。因为与威廉·佩恩签订和平协议而知名,是18世纪广受喜爱的传奇人物,被视为美国的“主保圣人”之一。18世纪70年代起,以费城为源头兴起了一系列名为“坦慕尼会”的社会团体,它最初是全国性的爱国慈善团体,用于维护民主机构,反对联邦党的上流社会理论,后来纽约的坦慕尼会(成立于1789年)逐渐成为民主党的政治机器。本故事主要发生于20世纪初,那么与此时的“一百多年之前”在时间上更为接近的实际上是纽约“坦慕尼会”的建立,而不是酋长坦慕尼本人活跃的17世纪末,下文中提及坦慕尼的时候,涉及的也主要是活跃于地方选举中的“坦慕尼会” 。

(11) 亨利·哈德逊(Henry Hudson, 约1565—1611),英国航海家与探险家,以在如今的加拿大和美国东北部地区进行探索而知名。哈德逊河就是以此人的名字命名的。

(12) 德肋撒(Thérèse of Lisieux,1873—1897),天主教圣徒,生前为加尔默罗会修女,在英语世界经常被称为“耶稣的小花”或“小花”。

(13) 小霍雷肖·阿尔杰(Horatio Alger Jr.,1832—1899),美国儿童小说作家。作品大多讲述穷孩子如何通过勤奋和诚实获得财富和社会上的成功。

(14) 英语中“自由”和“免费”是同一个词。

(15) 英语中的两极分别是North Pole和South Pole,其中Pole字面意义上也有“杆子”的意思,所以这里的说话人和约翰尼都以为极地真的有实体的“极杆”存在。

(16) 弗雷德里克·库克(Frederick Cook,1865—1940),美国外科医生及探险家,他声称自己在1908年到达了北极点。但是这一宣称立刻遭到了另一位美国探险家罗伯特·皮里(Robert Peary)的驳斥,后者声称自己于1909年抵达了北极点。这在二者之间引发了激烈的公开辩论。1911年,哥本哈根大学的审查团对双方提供的证据进行调查后认定库克的宣称无效。此后库克的名誉一落千丈,二者的争端一直延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最终库克彻底丧失了公众的支持,而在整个20世纪,皮里都普遍被认为是第一个到达北极点的人。

(17) 这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前半叶诞生于纽约的一种特色感恩节活动,广泛流行于爱尔兰移民社区。社区的儿童会在这一天乔装打扮,从早晨开始就去街头逐门乞讨,因此也被称为“小叫花子日”(Ragamuffin Day)。

(18) 此处的肩衣应该是儿童用的“肩衣”,它并不是宗教仪式使用的法衣,在外形上近似于用布料缝制的小护身符,多为长方形或椭圆形,配有挂绳,上面刺绣有各种宗教图案或格言。

(19) 此处德语字面含义为“圣洁的圣诞节”。

(20) 一种基督教圣礼,象征人通过洗礼与上帝建立的关系获得巩固,执行过坚信礼的信徒才被认定完全加入了教会。孩子在婴儿时期接受洗礼,坚信礼通常在他们到达教会指定的年龄之后执行,该年龄一般在12岁以上,即进入青春期之后。

(21) 上文中码头的人所说的东西在原文中的描述是“Night Cap”,意为睡前酒,但这个表述的字面意义是睡帽的意思,所以两个孩子以为此人说的是睡帽。

(22) 伊琳娜·卡斯特尔(Irene Castle, 1893—1969),20世纪早期在纽约当红的职业社交舞者。她在1915年为了活动方便而剪的短发发式风靡一时。

(23) 这是一道在20世纪初作为高档美食风靡一时的菜肴。主料为煎烤的野鸡胸肉,上菜前浇上各种蘑菇制成的酱汁,放上松露薄片,然后迅速用玻璃罩子罩住餐盘,让香气和热气留在罩中。

(24) 节选自《威尼斯商人》,朱生豪译。

(25) 出自《麦克白》。

(26) 此处为说话人的口误,所指的应该是演员科尔斯·派顿(Corse Payton,1886—1934),活跃于布鲁克林的舞台剧演员,于1900—1915年之间在威廉斯堡地区经营着一家自己的剧院。

(27) 原文为twilight sleep,一种20世纪初诞生于德国的无痛分娩法,主要是通过给产妇注射严格控制用量的吗啡和莨菪碱,来实现在不完全失去意识的前提下无痛分娩的目的。1914年纽约的一家刊物报道了这种分娩法,此法也立刻在纽约引发了热潮。然而因为绝大多数在美国提供这种分娩法的医护缺乏相关经验和训练,无法精确掌控药量,且纽约市的医院也缺少相对安静私密的产科病房,各种因素导致医疗事故频发,所以这股热潮在1916年就开始逐渐消退了。

(28) 原歌词为“谁敢把那火枪让他肩上扛?”(Who dares to put a musket on his shoulder ?)其中“火枪(musket)”与“胡子(mustache)”发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