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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弗兰西回家吃午饭,下午就没再去上学。妈妈躺在**,她打发尼利回学校去。弗兰西想去把茜茜或者伊薇找来,可妈妈却说还不到时候。

家务活就由弗兰西全权负责了,这让她感觉相当骄傲。她把屋里打扫干净,检查了食物的存量,还计划好了晚餐准备做的菜。每过十分钟,她都会进去帮妈妈垫垫枕头,问她要不要喝点儿水。

刚过下午三点,尼利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把课本往墙角一扔,问着是不是该跑出去找人了。妈妈瞧着他那急不可耐的模样,不禁露出微笑,告诉他现在还用不着去找茜茜和伊薇,她们俩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妈妈嘱咐尼利问问麦克加里蒂,能不能让他把弗兰西的活儿也一起干了,因为弗兰西得留在家里陪着妈妈,就让他去酒吧上班了。麦克加里蒂不仅同意了,还动手帮尼利一起准备免费小吃,好让他能早点儿下班,结果四点半就完事了。这天他们早早吃了晚饭。尼利越早出门送报纸,晚上回家也就越早。妈妈说她不想吃东西,只想喝杯热茶。

弗兰西煮好茶,妈妈却又不想喝了。弗兰西很担心,因为妈妈什么东西都没吃。尼利出门送报纸去了,弗兰西给妈妈端了一碗炖菜,劝着想让她吃一点儿。凯蒂对她发了脾气,让弗兰西别来烦她,说如果她想吃东西的话会跟她要的。弗兰西强忍着眼泪,把炖菜倒回锅里。她只不过是想帮忙而已。妈妈又叫了她一声,这次听起来已经不生气了。

“现在几点啦?”凯蒂问。

“差五分钟到六点。”

“你确定咱家的表没有慢吗?”

“没有啊,妈妈。”

“那它没准儿就是走快了。”凯蒂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弗兰西就从外屋的窗户里看了看沃罗诺夫珠宝店竖在路边的大号钟表。

“咱家的表是准的。”弗兰西对她报告说。

“外头天黑了吗?”即便是在阳光明媚的正午,通风井的窗户里也只能透出一点灰蒙蒙的暗淡光线,凯蒂无从知道外面的天色如何。

“没有,外头还亮着呢。”

“可这屋里已经黑啦。”凯蒂焦躁地说。

“那我把蜡烛点上吧。”

墙上钉着一个小小的架子,上面放着一尊身穿蓝袍的玛利亚石膏像,它像祈求一般伸着双手。石膏像脚下有一个厚厚的红色玻璃盅,里面装着黄色的蜡油和蜡烛芯。蜡烛旁边有个花瓶,瓶里插着纸做的红玫瑰。弗兰西划了根火柴点燃蜡烛,透过厚厚的玻璃壁,幽暗的烛光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亮。

“现在几点了?”过了一会儿,凯蒂又开口问道。

“六点十分。”

“你确定咱家的表不快也不慢吗?”

“咱家的表可准了。”

凯蒂似乎满意了。可是才过了五分钟,她就又开始问时间了,那感觉就像是她有个重要的约会,所以非常害怕迟到一样。

到了六点半,弗兰西又跟她说了时间。还说尼利应该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他一进家门,你就马上叫他去找伊薇姨妈。跟他说没时间走着去了,找出五分钱来给他坐车。还有一定得好好嘱咐他是找伊薇,因为伊薇住得比茜茜近。”

“妈妈,要是孩子突然生下来,我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要怎么办呀?”

“我可没有这个运气能‘突然’就生下个孩子来。现在几点了?”

“差二十五分到七点。”

“确定吗?”

“确定的。妈妈,虽说尼利是男孩,可是换成他来陪你应该比我更好吧。”

“为什么?”

“因为他总是能给你带来那么大的安慰,”她这话完全不带一点儿恶意或者嫉妒,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而我……我都不知道这会儿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你感觉好受点儿。”

“现在几点了?”

“差二十四分到七点。”

凯蒂沉默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不,这种时候不该有男人在场。可好多女人非得强迫她们的男人在边上看着,每一声惨叫、每一处皮肉撕裂的声音都非得让他听见不可,流下的每一滴血都非得让他看见不可。拉着男人和自己一起受苦,这里头有什么变态的乐子可找?她们这么干好像是什么报复,因为上帝让她们当了女人—现在几点了?”没等弗兰西回答,她就继续说了起来,“结婚之前,她们要是让男人看见自己头上还顶着卷发器,或者身上只穿着内衣,那一个个巴不得死了才好。可是现在要生孩子了,她们却非要让自家男人看女人最难看的那一面。我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一想到俩人在一块儿之后女人要受这么大的罪,就对夫妻俩的那回事没了兴致,所以很多男人有了孩子之后就不老实了……”凯蒂甚至没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只是在思念约翰尼,她实在太想他了,所以才会绞尽脑汁地为他的缺席开脱,想要让自己相信他不在身边是合情合理的,“再说了,你要是真的爱一个人,那吃苦受罪的事你就一个人扛着,别把人家也扯进来。等你到了这个时候,你最好也把男人从家里轰出去。”

“好的,妈妈。现在已经七点五分了。”

“看看尼利回来没有。”

弗兰西去看了看,回来却只说还没看见尼利。凯蒂的思绪飘回了弗兰西刚才的话,想起她说尼利才能给自己带来莫大的安慰。

“不,弗兰西,眼下能让我宽慰的只有你一个,”她叹了口气,“如果生的是男孩,那咱们就给他起名叫约翰尼。”

“那可太好了,妈妈,那咱们就又是一家四口了。”

“是啊,那时候就好了。”这之后凯蒂很久没有说话。等她下一次开口问时间,弗兰西告诉她现在是七点十五分,尼利很快就该回家了。凯蒂叫她把尼利的睡衣、牙刷、干净毛巾和一小块肥皂用报纸裹好,让尼利报完信就留在伊薇家过夜。

弗兰西夹着这包东西,去街上来回看了两趟才看见尼利。尼利是一路跑回来的,弗兰西也迎着他跑了过去,把车费和那个小包裹交给他,又把妈妈的嘱咐对他说了一遍,叫他赶紧出发。

“妈妈怎么样了?”他问。

“挺好的。”

“你确定吗?”

“确定。我听见有电车来了,你赶紧跑吧。”

尼利跑了。

弗兰西回家以后,发现妈妈满脸是汗,下嘴唇都让她咬出了血。

“哎呀,妈妈!妈妈!”她摇晃着妈妈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

“去拿块布蘸点儿冷水,拧干了给我擦擦脸。”妈妈轻声说,弗兰西给她擦完脸,凯蒂的思绪回到之前没说完的话上,“当然,你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这时她又突然想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话题,虽然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我一直想读一读你那些得‘A’的作文,可我也总是挤不出时间来。现在我终于有点儿时间了,你能给我念一篇吗?”

“我读不了,那些作文我都给烧了。”

“你都是认真构思之后才写的,交上去拿了好成绩,然后你又经过一番考虑决定把它们全烧了。可我在这期间一篇都没有看过。”

“没关系的,妈妈,反正写得也不好。”

“可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是真的写得不好,妈妈,而且我知道你真的很忙,没有时间。”

“可儿子不论做了什么我都有时间去看啊,”凯蒂暗自想着,“我总能为他硬挤出点儿时间来。”接下来的念头就被她直接说了出来,“可是话说回来,尼利需要更多的鼓励。你自己内心的那股子劲头能领着你往前走,让你坚持下去,就和我一样,可尼利就需要外面有人推着他走了。”

“没关系的,妈妈。”弗兰西重复着。

“我也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凯蒂说,“可我良心上也真的是过意不去啊。现在几点了?”

“快七点半了。”

“再给我擦把脸,弗兰西,”凯蒂的思绪似乎在拼命寻找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真的一篇能念的都没有了吗?”

弗兰西想起那四篇写父亲的作文,还有佳恩达小姐对它们的评价,就回答说“没有了”。

“那你就从莎士比亚那本书里给我念点儿什么吧。”弗兰西把书拿了过来,“你就念‘在这样一个夜里’那段吧。把孩子生下来之前,我希望自己脑子里想着的好歹是些漂亮的东西。”

书上的铅字很小,弗兰西得点亮煤气灯才能看清。灯光亮起,她看清了**母亲的脸—那张脸面色灰白,因痛苦而扭曲不堪。妈妈看起来不再像是妈妈了,更像是痛苦之中的玛丽·罗姆利外婆。凯蒂畏缩地躲避着灯光,弗兰西马上把煤气灯关了。

“妈妈,这本书里的戏我们看过那么多遍,我都能背下来了。我用不着点灯,连书都不用看。妈妈,你听!”她开始背诵起来:

好皎洁的月色!微风轻轻地吻着树枝,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我想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特洛伊罗斯……

“几点了?”“七点四十。”

……登上了特洛亚的城墙,遥望着克瑞西达所寄身的希腊人的营幕,发出他内心的悲叹。(24)

“后来你搞清楚这个特洛伊罗斯是谁了吗,弗兰西?还有这个克瑞西达?”

“搞清楚了,妈妈。”

“那以后等我有时间了,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

“肯定的,妈妈。”

凯蒂呻吟起来,弗兰西帮她擦去脸上的汗水。凯蒂向她伸出双手,就像那天在楼道里一样。弗兰西抓住她的手,双脚努力站稳,凯蒂死命拽住了弗兰西的胳膊,让弗兰西觉得肩膀都要脱臼了。然后妈妈放松下来,松开了她的手。

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弗兰西背诵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段落—鲍西亚的法庭陈词,马克·安东尼在恺撒葬礼上的演说,“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25)—那些莎士比亚剧作中人们耳熟能详的段落。有时凯蒂会问一两个问题,有时她只是用手捂着脸呻吟。她还是不断地问着时间,虽然她既顾不上在意结果,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问了。弗兰西不时地给她擦擦脸上的汗,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凯蒂又向弗兰西伸了三四次手,用力拽着她的胳膊。

到了八点半,伊薇来了,弗兰西紧绷着的心顿时放松了不少。“你茜茜姨妈半个小时之内也该来了。”伊薇边说边走进卧室。她看了看凯蒂,从弗兰西**拿了张床单,一头系在凯蒂的床柱上,另一头塞进凯蒂的手里。“你改成拽这个试试看呢?”她提议说。

凯蒂用大得可怕的力度猛拽床单,脸上又渗出一层汗珠。“现在几点了?”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你问这个干吗?”伊薇故意快活地答道,“反正你哪儿都去不了。”凯蒂本想报以微笑,可又一阵剧痛瞬间抹去了她脸上的笑容。“咱们还是把灯光弄亮一点儿好。”伊薇说。

“可妈妈觉得煤气灯太刺眼了。”弗兰西解释说。

伊薇把客厅灯架上的球形灯罩拿了下来,在上面抹了一层肥皂,把它安到卧室的煤气灯上,她又点亮了煤气灯,灯光柔和地从灯罩下透了出来,再也不刺眼了。虽然这时候是五月,夜里也很温暖,伊薇却还是在炉子里生了火。她利索地指挥着弗兰西跑来跑去:把壶里装满水放在火上;把搪瓷洗衣盆刷干净,在里面倒上一瓶橄榄油,搁到炉子后面温着;把洗衣篮里的脏衣服都倒出来,往里面放一条干净的旧毯子,再搬两张椅子放在炉子旁边,把洗衣篮搁在上头。伊薇找出家里所有的大号盘子,放在烤炉里加热,叫弗兰西把热好的盘子放在篮子里,一变凉就拿出来换成热乎的。

“你们有孩子穿的衣服没有?”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连孩子的衣服都不预备?”弗兰西的语气里略带轻蔑。她边说边拿出整套的婴儿服装来,这衣服虽然样式简朴,但是十分齐全:有四件手工做的法兰绒小睡衣、四条头饰带、一打手工镶边的尿布,还有四件磨得有些薄的小衬衫—那是她和尼利小时候轮着穿过的。“除了这几件衬衫,其他衣服都是我做的。”弗兰西自豪地说道。

“嗯,看来你妈妈想要男孩啊,”伊薇边说边翻看着睡衣上蓝色的羽毛刺绣,“不过这个咱们还是等着瞧吧。”

茜茜也来了,姐妹俩一起走进卧室,叫弗兰西在外面等着。弗兰西听着她们的对话。

“该叫接生婆过来了,”茜茜说,“弗兰西知道她住哪儿吗?”

“我没约接生婆,”凯蒂说,“雇接生婆要五块钱,家里实在拿不出来。”

“这钱我和茜茜应该能凑出来,”伊薇说,“如果你……”

“等等,”茜茜说,“我自己生过十个—不对—是十一个孩子,你自己生过三个,凯蒂也生过两个。咱们姐妹仨加起来都生过十六个孩子了,咱们应该够清楚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了吧。”

“也对,那就咱们自己接生。”

然后她们就把卧室门关上了。现在弗兰西虽然还能听见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了。两个姨妈就这么把她关在门外,这让弗兰西很生气,她们俩赶过来之前,家里的事可都是她一手包办的。她把变凉的盘子从洗衣篮里拿出来,放进烤炉里热着,又拿出两个热盘子换上。她感觉仿佛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弗兰西真希望尼利也在家,这样他们俩还能一起“聊聊往事”。弗兰西浑身一惊,猛地睁开眼睛。我刚才不会是睡过去了吧—

她想着—不可能,我不可能是睡着了。她摸了摸洗衣篮里的盘子—是凉的,她连忙换成了热盘子。这篮子必须一直是暖和的,到时候好把宝宝放进去。她听着卧室里的动静,刚才她困得直点头那会儿,里面的声音似乎就已经变了。屋里的人不再慢悠悠地来回溜达,或者用平静的声音聊天,两个姨妈似乎在里面迈着急切的步伐跑来跑去,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又短又急促。弗兰西看了看表:九点半了。伊薇走出卧室,顺手带上了身后的房门。

“拿着这五毛钱,弗兰西,去买四分之一磅淡黄油、一盒苏打饼干,还有两个脐橙。你跟人家说一定要脐橙,就说是给个生病的女士买的。”

“可是现在所有商店都关门了。”

“到犹太城去,他们那儿的店老开着。”

“我明天一早就去。”

“听话,叫你去就去。”伊薇厉声说。

弗兰西不情不愿地出门了。她正走在最后一段楼梯上,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的沙哑尖叫。她停下脚步,不知道该跑回楼上还是继续往外走,可她想起伊薇语气严厉的命令,就还是接着下起了楼梯。她刚走到门口,楼上又传来一声痛苦不堪的惨叫,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声连绵不断,倒让弗兰西有点儿庆幸自己能出去了。

在这几栋楼的另一间公寓里,那个活像头大猩猩的卡车司机全然不顾妻子有多不情愿,强令她准备上床。听见凯蒂的第一声惨叫,他脱口而出地喊了句“老天爷!”。第二声惨叫传来,他说:“但愿她别嚎得我整宿都睡不了。”他那孩子似的新媳妇边哭边解着衣裙的扣子。

弗洛西·加迪斯和她母亲在厨房里坐着。弗洛西手上还在做着礼服,一套白缎子的礼服,那是她和弗兰克的婚礼上要穿的,可这婚事却一拖再拖。加迪斯太太正给亨尼织着一只灰袜子,当然,亨尼早就死了,可母亲给他织了一辈子袜子,这个习惯再也改不过来了。凯蒂的第一声惨叫传来,加迪斯太太漏织了一针。

弗洛西说:“乐子都是男人的,女人就只能受苦。”身边的母亲什么都没说。听着凯蒂又一次发出惨叫,她的身体也打了个冷战。“这感觉可真别扭啊,”弗洛西说,“居然要给这衣裳缝上两条袖子。”

“是啊。”

母女俩默不作声地做着手上的活儿,后来弗洛西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就想这事到底值得吗?就是生孩子这事。”

加迪斯太太想着死去的儿子和女儿那条烧伤的胳膊,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织着手上的袜子。她回到刚才漏针的地方,一门心思地想把它修补起来。

丁摩尔家的两个老小姐躺在冷硬的**,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对方的手。“你听见了吗,姐姐?”玛姬小姐问。

“是她的日子到了。”莉琪小姐答道。

“就是因为这个,当年我才没嫁给哈维—就是因为这个,他当年向我求婚我才没同意。我害怕这事啊,我太害怕了。”

“这事我也说不好,”莉琪小姐说,“有时候我倒是觉得,去过一过那种不顺心的日子,去为了生活斗一斗,扯着脖子喊一喊,甚至去受上一回那种要人命的活罪,可能都要比……这么安安稳稳的强一些。”她等着下一阵惨叫过去,才继续开口说道,“至少这会儿她知道自己活着。”

玛姬小姐没有回答。

诺兰家对面的那间公寓没人住,楼里最后一户人家是个在码头打短工的波兰人,带着老婆和四个孩子。凯蒂的惨叫声传来的时候,他正往玻璃杯里倒着啤酒。

“这些女人!”他轻蔑地咕哝着。

“你给我闭嘴!”他老婆厉声骂道。

凯蒂每发出一阵惨叫,楼里的女人们都会跟着紧张一阵,她们和凯蒂一起受着罪。这是所有女人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她们都确凿无疑地深知生育的苦痛。

弗兰西沿着曼哈顿大道走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家开着门的犹太人奶品店。她又跑了家别的商店才买到饼干,还得去找有脐橙卖的水果摊。回家路上,她瞟了一眼克尼普药店门口的大钟,发现已经快十点半了。她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具体的时间,只是这对妈妈好像很重要。

她一走进厨房,就感觉气氛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屋里多了一种全新的宁静之感,还有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气味,一股子从没闻过的淡淡香气。茜茜正背对那只篮子站着。

“你猜怎么着?”她说,“你多了个小妹妹啦。”

“妈妈呢?”

“你妈妈没事。”

“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打发我出去买东西的吧。”

“你都十四了,我们觉得好多东西你应该能明白了。”伊薇边说边从卧室里走出来。

“我就想知道一件事,”弗兰西愤怒地问道,“是不是妈妈让我出去的?”

“是啊,弗兰西,是她让你去的,”茜茜柔声说,“她还说不想让自己深爱的人一起受罪什么的。”

“那好吧。”弗兰西的怒火瞬间平息了。

“你不想看看宝宝吗?”

茜茜站到一旁,弗兰西把盖在宝宝头上的毯子掀开。宝宝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白净净的,一头柔软的黑色鬈发,脑门上还和妈妈一样有个美人尖。她稍微睁了睁眼,弗兰西发现宝宝的眼睛是一种有点儿发白的蓝色。茜茜说孩子刚生下来眼睛都是蓝的,没准儿等宝宝再大一点儿,她的眼睛就该变成咖啡豆那样的深棕色了。

“宝宝长得像妈妈。”弗兰西肯定地说。

“我们也这么觉得。”茜茜说。

“宝宝一切都好吧?”

“好着呢。”伊薇说。

“身上也没有什么长弯了的地方?”

“当然没有,你哪儿来的这些怪念头?”

弗兰西其实一直害怕宝宝生下来会有什么畸形,因为直到临产之前,妈妈都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干活。不过她没把这个顾虑告诉伊薇。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妈妈?”她谦卑地问道,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她却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样。

“你就把这盘东西端进去给她吧。”弗兰西接过盘子,把两块涂了黄油的饼干端到母亲面前。

“你好啊,妈妈。”

“你好,弗兰西。”

妈妈看起来又像是妈妈了,只不过她疲惫不堪,连头都抬不起来。弗兰西得用手拿着饼干喂给她吃。饼干吃完了,弗兰西拿着空盘子呆站在那里,而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弗兰西觉得自己和妈妈又变得生分了。母女俩前两天的亲密似乎**然无存。

“妈妈,你之前想的全都是男孩的名字。”

“是啊,可是我也喜欢女孩,真的。”

“宝宝很漂亮。”

“宝宝长的是黑色的鬈发,尼利是金色的鬈发,只有咱们可怜的弗兰西长了棕色的直头发。”

“我就喜欢棕色的直头发。”弗兰西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她可太想知道宝宝的名字了,可妈妈现在感觉太陌生了,她不想直接开口问。“我要不要现在就把交卫生局的出生信息写下来?”

“不用,给孩子洗礼以后,神父就把信息报上去了。”

“这样啊。”

凯蒂听出弗兰西的语气里带着失望:“把笔和‘那本书’拿过来,你把孩子的名字记在上头吧。”

弗兰西从壁炉架上拿下茜茜十五年前顺来的基甸会《圣经》,她翻开扉页,看着上面的四行文字。前三行是约翰尼用漂亮又工整的字体写上的:

1901年1月1日,凯瑟琳·罗姆利与约翰·诺兰结婚。1901年12月15日,弗兰西丝·诺兰出生。

1902年12月23日,科尼利厄斯·诺兰出生。

第四行字迹是凯蒂用反手写的,字体倾斜,笔迹坚定有力。

1915年12月25日,约翰·诺兰去世,时年34岁。

茜茜和伊薇跟着弗兰西一起走进卧室,她们也想知道凯蒂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莎拉?伊娃?露丝?还是伊丽莎白?

“你这么写,”凯蒂说,“1916年5月28日—”弗兰西用笔蘸了蘸墨水,“—安妮·劳瑞·诺兰出生。”

“安妮啊!这名字也太普通了。”茜茜咕哝着。

“怎么了,凯蒂?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伊薇耐心地问道。

“约翰尼以前唱过一首歌就叫这名字。”凯蒂解释说。

写下名字那一刻,弗兰西脑海里又响起了爸爸在钢琴上按下的一个个和弦,听到了爸爸的歌声:“那儿住过安妮·劳瑞,对我情深意长……”

……爸爸……爸爸……

“……他说这首歌属于一个更好的世界,”凯蒂继续说着,“能用他喜欢的歌当孩子的名字,他应该也会喜欢的。”

“‘劳瑞’这名字很好听。”弗兰西说。

于是他们就管宝宝叫“劳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