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西和尼利五月份行了坚信礼。那时弗兰西差不多十四岁半,尼利则只比她小一岁。她穿着样式简朴的白棉布长裙,那是手艺堪比专业裁缝的茜茜给她做的,凯蒂也挤出了点儿钱来,给她买了双白色小羊皮鞋和白色的丝绸长筒袜。这也是弗兰西的第一双丝绸长袜。尼利那天穿的则是为父亲的葬礼买的那套黑西服。
这一带流传着一个传说:在坚信礼当天许下的三个愿望一定能够实现。这三个愿望里一个是要不可能实现的,一个是要自己努力就能实现的,第三个则是关于长大以后的。弗兰西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是想让自己褐色的直发变成尼利那种卷曲的金发。她第二个愿望是想要自己说话的声音更好听,就像妈妈、伊薇和茜茜那样。第三个愿望是长大以后去环游世界。尼利也许了三个愿望:一、发大财;二、让成绩单上的分数更好;三、长大以后不像爸爸一样酗酒。
布鲁克林还有一条铁打不动的规矩:孩子们行坚信礼当天必须找个正规的摄影师拍照留念。凯蒂没钱送孩子们去拍照,就只能让恰好有台箱式照相机的弗洛西·加迪斯拍张快照凑合一下了。弗洛西让孩子们站在人行道边上,然后按下了快门,却没注意到刚好有辆有轨电车在曝光的瞬间缓缓驶过。后来她把这张快照放大、装框,当成坚信日礼物送给了弗兰西。
照片送来的时候恰好茜茜也在。凯蒂拿着照片,大家都凑到她背后一起看。弗兰西以前从来没照过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照片上的她直愣愣地站在马路边上,背后就是臭水沟,裙摆被风吹得偏向了一边。尼利紧挨着她站着,比她高一头,穿着熨烫服帖的黑西装,看着既阔气又英俊。阳光斜照着周围的屋顶投下影子,尼利站的地方有太阳,他的脸拍得清晰又明亮,弗兰西则站在阴影里,拍出来的样子又暗又扎眼。两人背后就是路过的那辆电车,拍得模模糊糊的。
茜茜说:“我敢说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张带有轨电车的坚信日留影。”
“这是张好照片,”凯蒂说,“他们这么站在大街上拍,看着比找摄影师站在纸壳子教堂布景前头拍自然多了。”她边说边把照片挂在壁炉顶上。
“尼利,你选的什么教名啊?”茜茜问。
“爸爸的名字。现在我的全名是科尼利厄斯·约翰·诺兰。”
“外科医生用这个名字倒是很合适。”凯蒂说。
“我用了妈妈的名字,”弗兰西煞有介事地说,“所以我的全名就是玛丽·弗兰西丝·凯瑟琳·诺兰了。”弗兰西等着妈妈评论,可妈妈却没说这名字很适合作家。
“凯蒂,你有没有约翰尼的照片?”茜茜问。
“没有,只有我们结婚那天的合影,你问这个干吗?”
“没啥事,就是想说时间过得可真快,不是吗?”
“是啊,”凯蒂叹了口气,“咱们也就只有这种事还能说得准了。”
行过坚信礼,弗兰西不用再去教会上课,她就把每天多出来的一小时自由时间都拿来写小说了。因为她想要向新来的英语老师佳恩达小姐证明自己的确知道美是什么。
父亲死后,弗兰西就不再写那种描绘鸟儿、树木或者以“我的……印象”为题的作文了。她思念父亲,就写起了关于他的小故事,想要证明虽然有诸多缺点,他却还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善良的好人。她写了三篇这样的故事,可是都没有像以前一样得“A”,反而全都得了“C”。第四篇作文发回来之后,上面写了一行留言,叫她放学以后留一下。
其他孩子都回家了,教室里只有佳恩达小姐和弗兰西,还有那本巨大的字典。佳恩达小姐的桌子上摊着弗兰西最近的四篇作文。
“弗兰西丝,你的作文是怎么了?”佳恩达小姐问。
“我不知道。”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你的文章一向很漂亮,我也总是很喜欢看你的作文,可是最近这几篇……”她轻蔑地翻了翻。
“我检查过拼写的,而且也努力把字写得很工整了,而且—”
“我是说你写的题材怎么了。”
“您说过题材可以自己选的。”
“那也不该选贫困、饥饿和酗酒这些丑恶的题材。我们当然承认这样的事情存在,但是不应该拿它当写作的主题。”
“那应该拿什么当主题呢?”弗兰西下意识地顺着老师的话追问道。
“应该展开想象,在想象中寻找美。作家就像画家一样,必须一直以美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
“那什么是美呢?”
“我觉得济慈的话说得最恰当不过了—美就是真,真就是美。”
弗兰西鼓起勇气说道:“我写的故事都是真的。”
“说什么胡话!”佳恩达小姐突然发了火,然后她又换上了柔和些的语气继续说道,“这里说的‘真’,指的是比如星星永远挂在天上,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人的真正高贵之处,慈母之爱或者对国家的热爱之类的东西。”她越说越含糊地下了结论。
“我明白了。”弗兰西答道。
佳恩达小姐继续说着,而弗兰西却在心里满怀怨愤地回敬着她的每一句话。
“酗酒既不是‘真’,也不是美,酗酒是一种恶习。酒鬼应该被送进监狱,而不是写进故事里。贫穷也是,贫穷是没有借口可以开脱的。只要愿意去找,那人人都能有工作。人穷是因为他们懒,懒惰又有什么美可言呢。”
(难道妈妈那样也算是懒?!)
“饥饿也不美,而且人也没必要挨饿。我们有组织有序的慈善机构,谁也用不着挨饿。”
弗兰西暗暗咬着牙。她妈妈最恨的一个词就是“慈善施舍”,她的孩子们也对这个词相当厌恶。
“我可不是势利眼啊,”佳恩达小姐表示,“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出来的。我父亲是牧师,工资很少的。”
(可那也是有固定工资拿啊,佳恩达小姐。)
“给我妈妈帮忙的女仆也都是没受过什么训练的,主要都是些乡下姑娘。”
(明白了,佳恩达小姐,您是穷,是用得起女仆的那种“穷”。)
“很多时候我们家也没有女仆可用,我妈妈还得自己去做家务。”
(佳恩达小姐,我妈妈不但包办了自己家的全部家务,还得当清洁工,干的活儿比做家务重十倍。)
“我想上州立大学,可是家里负担不起学费。于是爸爸就只能送我去上了个教会的大学。”
(可您不得不承认,您还是不用费什么劲儿就有大学上的啊!)
“相信我,这种大学就是穷人上的。我也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我爸爸的工资总是发得很迟,我们家也有没钱买东西吃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连三天都只能喝茶、吃面包片。”
(所以您也知道挨饿是什么感觉啊。)
“可是如果我只写这些挨饿受穷的事,别的什么都不写,那该多沉闷、多没意思啊,是不是?”弗兰西没有回答。“是不是?”佳恩达小姐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是的,老师。”
“现在咱们再说说毕业戏剧的事,”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薄薄的一册手稿,“有些部分写得非常好,可是有些地方就很有问题了。比如这段—”她翻开手稿,“这一段里‘命运’说:‘年少之人,汝所怀之抱负为何物?’那男孩回答说:‘我要做一个治疗者,我要修补世人那破碎的躯体。’这段写得非常美,弗兰西丝,可是你接下来就给写坏了。这里‘命运’说:‘彼为汝之所欲—且看!此为汝之所得。’—灯光打到一个给垃圾桶焊桶底的老人身上。老人说:‘哎,以前我想要修补世人,可如今我修补的却是……’”佳恩达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这段你应该不是当成玩笑来写的,是吧,弗兰西丝?”
“啊,当然不是,老师。”
“那刚才咱们聊过之后,你应该能明白,为什么咱们的毕业戏剧不能用你的剧本了吧?”
“我明白的。”弗兰西的心碎了。
“碧翠丝·威廉姆斯有个很可爱的点子。她想的是让一个仙女挥舞魔杖,然后同学们一个个走上舞台,身上穿着象征一年中各个节日的服装,每人朗诵一首和节日有关的小诗。这个主意非常棒,然而遗憾的是碧翠丝不会写诗。所以你愿不愿意用她的点子重新写个有诗歌的剧本呢?碧翠丝不会介意的,到时候节目单上除了署你的名字之外,再写一个灵感来自碧翠丝就好了。这么一来就公平了,是不是?”
“是的,老师,可是我不想用她的点子,我想用我自己的。”
“当然,你这么想也值得表扬。那我也就不强逼着你写了。”佳恩达小姐站了起来,“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和你聊,就是因为我真心相信你很有潜力。现在咱们把话都说透了,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再写那种龌龊(sordid)的故事了。”
“龌龊”,弗兰西来回咀嚼着这个字眼,这是个她不认识的词。“‘龌龊’—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怎么跟大家说的来着?遇到不认识的词,就去翻什么来着?”佳恩达小姐故意拉长声音,像唱歌一样说着,那模样有点儿滑稽。
“啊对!我给忘了。”弗兰西跑到大字典跟前,开始查那个单词。龌龊(sordid):十分肮脏的(filthy)。肮脏?她想到爸爸这辈子每天都要换上全新的假前襟和纸领子,一双旧皮鞋一天至少擦两次。脏的(dirty)。爸爸可是在理发店都要用自己专属的杯子的。卑鄙的(base)。弗兰西直接把这一条解释跳了过去,也没看那是什么意思。臃肿的(gross)。怎么可能!爸爸的舞跳得那么好,身材苗条又灵活,他的身体才不臃肿呢。亦有卑贱、低下之意。她想起了父亲那数不胜数的小小柔情,想起了他那些细心体贴的举动,想起了身边那么多人对他的喜爱。她的脸烧了起来,再也看不下去了,字典的纸页在她眼里似乎都变得通红。她转向佳恩达小姐,面孔因为暴怒而扭曲着:
“你怎么敢用这个词来说我们?!”
“我们?”佳恩达小姐茫然地反问道,“咱们从始至终说的都是你的作文呀!你这是怎么了,弗兰西丝?”她的声音充满了震惊,“我可真是没想到啊!你一直是那么乖的好学生!要是你妈妈知道你对老师这么没礼貌,她会怎么说呢?”
弗兰西害怕了,在布鲁克林,冒犯老师几乎算是能进少管所的重罪了。“请您原谅,请您原谅我,”她连忙惨兮兮地迭声说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的,”佳恩达小姐柔声说,她伸手搂住弗兰西,领着她往门口走去,“看来咱们刚才聊的那些已经起作用了。‘龌龊’是个丑恶的词,你这么反感我说这个词,我反而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你也完全理解这一点了。可能现在你会因为这些话而不喜欢我,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等以后哪天你突然想起我的这些话来,那你肯定还会感谢我呢。”
弗兰西真希望大人别老是跟她说这样的话。她身上已经背了好多“有朝一日你得感谢我”的重负了。她简直觉得,自己成人以后最好的那几年时光怕不是都得忙着把这些人找出来,再一个一个告诉他们说他们当年是对的,还得对他们道谢。
佳恩达小姐把那几篇“龌龊”的作文和剧本还给弗兰西:“你回家以后就把这些放在炉子里烧掉吧。你要亲手划着了火柴扔在上面,看见火苗升起来了,你就来回说:‘我把丑恶都烧掉啦,我把丑恶都烧掉啦。’”
弗兰西走在回家路上,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她知道佳恩达小姐不坏。她说那些话也是为了自己好,可弗兰西却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在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眼里可能相当不堪。这让她不由得思考起来:等她自己也“受了教育”,那么她是不是也会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她是不是也会以自己的亲人为耻?她会不会以爸爸为耻?即便爸爸是那么英俊、快活、善良又体贴。她会不会以妈妈为耻?即便妈妈既勇敢又直爽,而且深深地为自己的母亲而骄傲,哪怕外婆一个字也不认识。她会不会以尼利为耻?即便尼利一直是个诚实善良的好孩子。不会!绝对不会!如果“受了教育”就要为自己的出身和本质感到羞耻,那她宁肯不要这个教育。“可我偏要让佳恩达小姐看看,”她暗暗发誓,“我偏要让她看看我多有想象力。我一定要让她看到。”
从那天开始,弗兰西写起了自己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叫雪莉·诺拉,一个一出娘胎就过着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的千金小姐。弗兰给小说起名叫《这就是我》,可故事里写的却完全是她虚构出来的生活。
如今弗兰西已经写了二十页了。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却还是在事无巨细地写着雪莉家奢华的陈设,用各种溢美之词描绘着雪莉精美的服装,或者不厌其烦地记录着这位女主角享用的每一道佳肴。
等这小说写完了,弗兰西打算请茜茜家“约翰”拿到单位去帮她“出版”一下。她一直做着把书拿给佳恩达小姐看的美梦,甚至在脑子里设计好了那一幕的情景,只剩下编对话了:
弗兰西
(把书递给佳恩达小姐)
我相信您在这本小说里一定看不见一丁点“龌龊”。请把它当成我的学期作业吧,不过这是印刷出版的,希望您不要介意。
(佳恩达小姐的嘴巴惊讶地张大了。弗兰西没有理睬)
印成铅字读起来就方便多了,您说是不是?
(佳恩达小姐读着小说,弗兰西漠然地盯着窗户外面看)
佳恩达小姐
(读完小说之后)
天啊,弗兰西丝,这写得可太好了!
弗兰西
您说什么?
(她开始回忆起来)
哦,您是说这小说啊。我是平常抽出零碎的时间随手写的。写这种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东西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写具体的事情就麻烦多了,因为得先经历过一遍才行。
弗兰西把这句话从脑子里划掉了,她不想让佳恩达小姐猜到她之前感情上受到了伤害。她重新“写”道:
弗兰西您说什么?
(她反应过来了)
哦!您是说这小说啊。我很高兴您喜欢它。
佳恩达小姐
(羞怯地)
弗兰西丝,我能不能……请你给我签个名呢?
弗兰西
我当然很乐意了。
(佳恩达小姐取下自来水笔的盖子,笔尖朝向自己递给弗兰西。弗兰西在书上签下:“M.弗兰西丝·K.诺兰敬赠”。)
佳恩达小姐
(仔细看着签字)
这签名可真是独特啊!
弗兰西这只是我的全名而已。
佳恩达小姐
(羞怯地)
弗兰西丝?
弗兰西请您不要拘束,还像以前那样和我说话就好。
佳恩达小姐
能不能麻烦你在签名上面再写一句“吾友穆丽尔·佳恩达惠存”呢?
弗兰西
(略做停顿)
这又有何不可呢?
(露出狡黠的微笑)
毕竟一直都是您怎么要求我就怎么写的。
(写下赠言)
佳恩达小姐
(耳语般的低音)
谢谢你!弗兰西
佳恩达小姐……虽然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可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能不能请您给这部作品打个分呢?
(佳恩达小姐拿出红铅笔,在书上写了个大大的“A+”)
这个白日梦实在是太美妙了,弗兰西**洋溢地写起了下一章。她拼命地写个不停,想赶紧把小说写完,这样美梦就能变成现实了。她写道:
“帕克,”雪莉·诺拉对自己的贴身女佣问道,“今天晚餐厨房都准备了什么?”
“雪莉小姐,今天晚上有玻璃罩闷野鸡胸(23)佐温室芦笋和进口蘑菇,还有菠萝慕斯。”
“这听起来可着实是沉闷无趣呀。”雪莉评论道。
“您说得是,雪莉小姐。”女佣毕恭毕敬地说。
“你知道吗,帕克,我呀,想要任性地异想天开一下。”
“不论您有什么奇想,我们都会尽力为您实现的。”
“我希望眼前能摆上很多简简单单的甜点,然后从里面随便挑上几样当晚餐。你就给我安排一打俄罗斯奶冻蛋糕、几个草莓黄油松饼、一夸脱的冰激凌—要巧克力口味的,还有一打手指饼干,这之外再来一盒法国巧克力就可以了。”
“好的,雪莉小姐。”
一滴水落在稿纸上,弗兰西抬头看了看。不,不是屋顶漏水了,那是她自己的口水。她觉得很饿,饿到受不了。她起身走到炉边,揭开锅盖看了看,里面只有一根没多少肉的骨头泡在水里。放面包的盒子里倒是有些面包,虽然有点儿干硬,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她切了片面包,又倒了杯咖啡,用面包蘸着咖啡泡软了吃。她边吃边读着刚写好的文章,却突然有了个意想不到的惊人发现。
“瞧啊,弗兰西·诺兰,”她对自己说着,“你瞧,你往这个故事里写的东西,和你在佳恩达小姐不喜欢的作文里写的那些东西,其实完全就是一回事。你在这里写的还是你肚子很饿,只不过是换了个弯弯绕绕的蠢写法,兜了个大圈子才写出来的而已。”
她突然对这篇小说感到异常愤怒,便把那个抄写本撕得粉碎,塞进炉膛里。火焰开始舔舐碎纸片,弗兰西的怒火也越烧越旺,她跑进卧室,把床底下装作文的盒子掏出来,小心地挑出写爸爸的四篇作文放到一边,剩下的一股脑儿塞进了炉子,她要把所有得了“A”的漂亮文章都烧掉。纸页上一段段文句被火焰瞬间映照得无比清晰,然后便立刻成了卷曲破碎的黑炭:“一株硕大的白杨树高耸入云,沉静祥和地挺立在蓝天之下。”又有一句被火焰照亮:“那是一个完美的十月天,柔和的蓝天宛如笼罩大地的穹顶。”还有一个句子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如果说蜀葵就像凝结的落日,那么飞燕草则是浓缩过的天空。”
“我从来没见过白杨树,天空像穹顶什么的我也是不知从哪儿看来的,我甚至连这些花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是看过种子图录上的描述而已。我能得这么多‘A’,完全是因为我是个擅长撒谎的大骗子。”她拨弄着炉膛里的纸,让它烧得更快了一些。她一边盯着那些作文化为灰烬,一边念叨着:“我把丑恶都烧掉了,我把丑恶都烧掉了。”最后一点火苗熄灭,她对着热水炉颇为戏剧性地宣布:“我的写作生涯就这么结束啦。”
弗兰西突然感觉既害怕又孤独。她要找爸爸,她要找爸爸。他怎么可能死了呢?绝对不可能的。再过一小会儿,爸爸就要唱着《莫莉·马隆》跑上楼梯了,那她就去开门,爸爸说“你好啊,首席歌后”,她就说“爸爸,我刚才做了个吓人的噩梦,我梦见你死了”。然后她要把佳恩达小姐说的那些话全告诉爸爸,而爸爸总能找出合适的话来劝她,让她相信一切都还好。她等待着,听着楼道里的动静,也许这一切真的是一场噩梦。然而不可能,没有梦境能延续这么长的时间,那些事全都是真的,爸爸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低头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妈妈不像爱尼利那样爱我,”她哭着自言自语,“我拼命努力想让她爱我,我总是挨着她坐,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就是没法让她像爸爸一样爱我。”
电车上妈妈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妈妈闭着眼睛,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她想起妈妈当时看起来是多么苍老,多么疲惫。妈妈是爱她的,妈妈当然是爱她的,只是妈妈不能像爸爸一样把爱意表达出来而已。她真的是个好妈妈,眼下她随时都有可能生孩子,却还是挺着大肚子在外面干活儿。要是妈妈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可怎么办?这个念头让弗兰西的血都凉了,要是没有妈妈,她和尼利该怎么办?他们还能去哪里?伊薇和茜茜也都很穷,没办法收留他们。他们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妈妈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亲爱的上帝啊,”弗兰西祷告着,“您可千万别让妈妈死掉啊。我知道,我跟尼利说过我不相信您了。可是其实我还是信的!我真的信!那时候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请您千万别惩罚妈妈,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千万别因为我说过不信您就把妈妈带走啊。如果您能让我妈妈好好活下去,那我就把我写作的能力献给您,只要您让她活下去,那我保证这辈子再也不写什么故事了。圣洁的玛利亚,请您让您儿子耶稣去找上帝求求情,保佑我妈妈别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吧。”
可她感觉自己的祈祷肯定没有用。上帝肯定记得自己说过不再相信他的话,作为惩罚,他肯定会把妈妈带走的,就像他带走爸爸一样。她害怕得要发疯,疑神疑鬼起来,简直以为妈妈真的已经死了。弗兰西冲出屋门去找妈妈,可凯蒂没在她家那栋公寓楼里打扫。她连忙跑进另一栋楼,连上了三段台阶,边跑边喊着:“妈妈!”可妈妈也没在这栋楼里。弗兰西冲进第三栋公寓楼—妈妈没在一楼—妈妈也没在二楼—只剩下最后一层楼了,如果妈妈也没在那里,那她就一定是死了。弗兰西尖声叫着:
“妈妈!妈妈!”
“我在楼上呢,”凯蒂平静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别这么嚷嚷嘛。”
弗兰西如释重负,差点儿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哭过,在身上到处翻找着手帕,却怎么也找不到,就掀起衬裙擦干眼泪,慢慢地走上最后一段楼梯。
“你好啊,妈妈。”
“是不是尼利出了什么事?”
“没有,妈妈。”(她总是先想到尼利。)
“这样啊,那你也好好的。”凯蒂微笑着说道。她猜想可能是学校里出了什么让弗兰西难过的事情,如果她是想跟自己说……
“你喜欢我吗,妈妈?”
“我要是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喜欢,那我不就成怪人了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尼利好看?”她焦急地等待着妈妈的回答,因为她知道妈妈从来不撒谎。妈妈隔了很久才开口回答。
“你的手很漂亮,而且还有一头好头发,又长又厚的。”
“可是你觉得我像尼利一样好看吗?”弗兰西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她真希望妈妈能对她撒个谎。
“弗兰西,我明白你兜这么大的圈子是有话想对我说,可我现在太累了,实在是没精力把它想明白。你再耐心多等等吧,等孩子出生了咱们再说。我既喜欢你,也喜欢尼利,我觉得你们姐弟俩都是漂亮孩子。好啦,现在你就别让我再操心了。”
弗兰西顿时后悔极了,她看着妈妈挺着随时都可能生产的大肚子,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趴着刷地板,心里翻江倒海,全是疼惜。她跪在妈妈身边:
“起来吧,妈妈,这段楼道我帮你擦了。我有这个时间。”她把手插进一边的水桶里。
“不用!”凯蒂厉声喊道,飞快地把弗兰西的手从桶里拎出来,拿自己的围裙擦干。“可别把手伸到那桶水里,那里加了苏打和碱水。你瞧瞧我的手都烧成啥样了。”她举起自己那双形状优美却布满伤痕的手,“我可不想让你的手也变成这样,我希望你的手能一直那么漂亮。再说我也快干完了。”
“如果我帮不上忙的话,那我坐在楼梯上看着行吗?”
“你要是没事干的话就看呗。”
弗兰西坐在楼梯上看着妈妈。妈妈还活着,妈妈就在自己身边,这感觉真是太好了,她打扫楼道的声音听着都那么悦耳,那么令人安心:刷子划过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抹布在地上拖出稀里呼噜的声响;只听见扑通、扑通的两声,那是妈妈把刷子和抹布扔进了水里;妈妈要推着水桶去擦下一片地方了,水桶嘎吱嘎吱地响了一路。
“弗兰西,你就没有个女友能陪你聊聊天吗?”
“没有,我讨厌女人。”
“这多不正常呀,跟同龄的小姑娘说说话也对你有好处。”
“妈妈,那你有女友吗?”
“没有,我讨厌女人。”凯蒂说。
“瞧瞧,你这还不是和我一样嘛。”
“可是我以前也有过个女友,我还是通过她才认识你爸爸的。所以你瞧,有时候有个女友也挺方便的。”她嘴上虽然开着玩笑,手上的刷子却似乎不听使唤了,一副“那咱俩各走各的路吧”的架势。她努力把眼泪忍了回去,继续开口说道,“没错,你得交点儿朋友。除了尼利和我,你都不跟别人聊天,光是看你那些书,写你那些故事。”
“我以后再也不写了。”
凯蒂意识到,虽然不知道弗兰西现在在纠结什么,不过肯定和她的作文有点儿关系。
“是不是你今天的作文成绩不好?”
“不是。”弗兰西撒了个谎,心里却暗暗赞叹妈妈居然猜得这么准。她站了起来:“我好像该去麦克加里蒂家了。”
“等一下!”凯蒂把刷子和抹布扔进桶里,“我今天也完工了。”她伸出双手:“帮个忙拉我一把。”
弗兰西紧紧抓住妈妈的手,凯蒂用力拽着,笨拙地站起身来。“陪我一起走回家吧,弗兰西。”
弗兰西拎起水桶,凯蒂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搭在弗兰西的肩膀上,整个身子重重地依靠在女儿身上,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下走。弗兰西也走得很慢,尽量配合着妈妈蹒跚的脚步。
“弗兰西,我现在随时都有可能生孩子,我要是知道你离得不远,心里就觉得好受很多。所以你这几天还是离我近点儿,我上班的时候,你最好也时不时过来瞧瞧。我现在就全靠你了,尼利是指不上的,因为这种时候男孩完全派不上用场。我现在特别需要你,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踏实多了。所以最近这一阵儿你就离我近点儿吧。”
弗兰西心中顿时涌起对母亲的无限柔情。“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妈妈。”她说。
“真是我的乖女儿。”妈妈搂了搂她的肩膀。
“就算妈妈不像爱尼利一样爱我,”弗兰西想着,“可她现在更需要的是我,而不是尼利。我想被人需要其实就像被人爱一样好,没准儿还要更好一点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