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假期结束之前,弗兰西告诉妈妈,她不打算回去上学了。
“你不是喜欢上学吗?”
“我确实是喜欢,可是我都十四岁了,工作证也好办了。”
“你怎么想起去工作了?”
“我想给家里帮帮忙。”
“不用了,弗兰西。我还是希望你回去念书,至少得上到毕业为止。反正也只剩最后几个月,眼瞧着就过去了。你明年夏天再办工作证也行啊,到时候没准儿尼利也能办下来。可是秋天开学的时候,你们俩都得接着上高中。所以现在就别想工作证的事了,回去上你的学吧。”
“可是妈妈,咱们这样怎么能撑到夏天呢?”
“总会有办法的。”
凯蒂说得很有信心,可实际上心里没什么底气。她对约翰尼的思念无以复加。约翰尼活着的时候工作从未稳定过,不过偶尔也能在周末晚上找到临时工作,多挣个两三美元。万一日子实在是太难挨,那约翰尼好歹也能稍微振作一点儿,帮家人渡过难关。可现在约翰尼也没了。
凯蒂算了一笔账。只要她还能继续在这三栋廉租公寓楼里当清洁工,那房租就还有着落。尼利送报纸每周能赚一块五,可以拿这钱买煤—如果他们只在晚上才烧炉子的话。等等!每星期还得从这笔钱里拿出两毛钱来交保险费(凯蒂每周的保费是一毛钱,两个孩子每人五分钱)。要是早点儿上床,少烧点儿煤,大概能省出这点儿钱来。新衣服?干脆别想了,好在给弗兰西买过新鞋,尼利也买了套新西装。那最大的问题就只剩下食物了。没准儿麦克加里蒂太太还会让她帮忙洗衣服,那一星期还能多赚一美元,然后她再去外头多找些打扫的工作就行。没错,他们总会有办法挺过去的。
一家人就这样挺到了三月底。那时候凯蒂的身子已经非常笨重了(肚里孩子的预产期是五月份)。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厨房里熨衣服,或者用那种很别扭的姿势趴在地上刷地板,雇她打扫的女士们感觉很不是滋味,一个个都不敢正眼去看。她们在同情心的驱使下不得不帮她点儿忙,却又很快意识到虽然花钱雇了清洁工,可大部分活儿居然还是她们自己干的。于是雇主们一个接一个地告诉凯蒂她不用再来了。
终于有一天,保险业务员上门的时候,凯蒂付不出那两毛钱的保费了。这业务员是罗姆利一家的老朋友,对凯蒂的现状也非常清楚。
“诺兰太太,您这份保险要是中断了就实在太可惜了,毕竟都交了这么多年了。”
“你不会因为我保费交得稍微晚了一点儿,就把保险给我停了吧?”
“我自己肯定不会,可是公司就说不好了。不过还有个办法!咱们提前把孩子们的保单给兑现了,怎么样?”
“我都不知道还能这么干。”
“本来也没多少人知道。一般人停缴保费以后,保险公司也啥都不说,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之前交过的钱就都算是公司的了。要是上头知道我把这话跟你说了,那我保不齐要丢饭碗。不过这件事我是这么看的:你父母的保险就是我给办的,你们姐妹三个,还有你们老公和孩子们的保险也都是经我的手办的。而且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在你们几个之间来来回回传了那么多话,你们家人有什么生老病死的事我都知道,我都快觉得自己算是你们家的一员了。”
“我们没了你也不行呀。”凯蒂说。
“诺兰太太,您就这么办。您把孩子们的保单给兑现了,自己那份继续交着。您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您哪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您至少还有办法安葬他们。再恕我说句更不吉利的话,假如您自己出了点儿什么事,而您没有保险,那孩子们也没钱让您入土为安了,您说是不是?”
“说得是,他们肯定没办法。我的保险必须接着交下去。我可不想死了以后像个要饭的一样被埋进公共墓地里去。要真出了这种事,他们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以后的子子孙孙也都抬不起头来。就照你说的来,我的保费接着交,孩子们的保险就兑现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就行了。”
两个孩子的保险兑了二十五美元,他们靠着这笔钱熬到了四月底。再过五个星期,凯蒂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再过八个星期,弗兰西和尼利就要毕业了。只有这八个星期,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撑过去。
罗姆利三姐妹围坐在凯蒂家厨房的桌子边上开起了会。
“我要是有余力的话,肯定会帮你一把的,”伊薇说,“可你们也知道,威利被马踢过以后就一直不大对劲儿。他和老板混不熟,跟同事的关系也不好,所以现在都没有派给他马,人家只能打发他干马厩的活儿,扫扫马粪、扔扔碎瓶子之类的,工资也减到了每星期十八块。我家也有三个孩子,这点儿钱不够花的。我自己也在找打扫卫生的杂活儿做呢。”
“要是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茜茜开口了。
“不用,”凯蒂坚定地说,“你也很不容易,妈妈跟你们一起过呢。”
“可不是嘛,”伊薇说,“她过去在那间小屋子里一个人过,还时不时跑出去搞卫生,几分几分地挣点儿小钱,我和凯蒂都担心得不行。”
“妈妈花不了多少钱,也添不了多少麻烦,”茜茜说,“我家‘约翰’也不介意让她跟着我们过。当然,他一个星期也就赚二十块,现在又有了宝宝。我想回厂子里上班,可是妈妈年纪太大,不能再让她带孩子,做家里这些活儿了,她都八十三岁了。我要是能去上班,那我肯定能帮上你的忙,凯蒂。”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茜茜,确实是没办法的事。”凯蒂说。
“那现在就只有一个选择了,”伊薇说,“让弗兰西辍学,让她办了工作证上班去。”
“可我想让她正式毕业。到时候我的孩子就是整个诺兰家第一拨能拿初中毕业证的人了。”
“毕业证又不能当饭吃。”伊薇说。
“你就没个能帮帮忙的男性朋友吗?”茜茜问,“你可是个大美女,这你也是知道的。”
“或者说等她身材恢复了,那她就又成了大美女了。”伊薇插了句嘴。
有那么一瞬间,凯蒂想到了麦克舍恩警官。“没有,”她说,“我没什么男性朋友,我只有约翰尼一个,没别人了。”
“那可能就只有伊薇说的那一条路可走了,”茜茜也最终下了断言,“我真的不愿意这么说,可你也只能让弗兰西退学去上班了。”
“可如果她初中没毕业的话,以后就没法上高中了。”凯蒂表示反对。
“这个嘛,”伊薇说,“反正还有天主教会的慈善机构呢。”
“要是真走到那一步,”凯蒂平静地说,“要是我们真的非拿慈善机构的救济不可,那我就把家里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等孩子们都睡熟了,就把煤气阀门全打开。”
“你可别瞎说,”伊薇严厉地说道,“你还是想活下去的,不是吗?”
“我是,可是我更觉得活着就得图点儿什么。我可不希望我活着只是为了去慈善机构领救济,勉强吃饱了肚子,有了点儿力气,好再回去接着拿救济粮。”
“那这不就又说回来了,”伊薇说,“弗兰西就必须退学,然后开始上班。而且只能让弗兰西去,因为尼利才十三岁,人家不给办工作证。”
茜茜把手搭在凯蒂胳膊上:“这也没那么糟糕,弗兰西很聪明,又爱看书,这孩子怎么着都能让自己接着受教育的。”
伊薇站了起来:“好啦!我们得回去了。”她在桌上留下个五毛钱的硬币,她估计凯蒂不会收下,就又颇为强硬地加了一句:“别以为这是白送的啊,早晚得还给我。”
凯蒂笑了:“用不着嚷嚷,亲姐妹拿钱给我,难道我还要介意吗?”
茜茜直接走了个捷径,凑过来吻别的时候,她直接把一张一美元的票子塞进凯蒂围裙的口袋。“你要是需要我帮忙,”她说,“让孩子来找我就行,哪怕是三更半夜我都能赶过来。不过你最好还是叫尼利来,煤场子那边那几条街小姑娘一个人走不安全。”
夜深了,凯蒂一直孤零零地在厨房桌边坐着。“我只需要两个月……只要两个月而已,”她想着,“亲爱的上帝啊,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吧,这时间一点都不长。那时候我肚里的孩子就出生了,我自己的身子也能缓过来,那两个大孩子也该从公立学校毕业了。只要我的脑子和身体能重新归我自己做主,那我也就不用再向您求什么了。可现在我做不了这身子的主啊,只能求着您帮帮忙了。只要两个月……两个月就好……”她期待着能看到一阵温暖的光亮,因为那说明她的话传到上帝耳边了。可是那光亮没有出现,于是她又试了一次。
“圣洁的玛利亚,耶稣的母亲,您肯定知道这有多难熬。您自己也有过孩子,圣洁的玛利亚……”她等待着,可什么都没有出现。
她掏出茜茜给的那张票子,和伊薇给的硬币一起放在桌上。“有了这些还能多撑个三天,”她盘算着,“可是然后呢?”她不知不觉地低声念叨起来:“约翰尼,不管你现在在哪儿,你就再振作最后一次,帮个忙吧,只要一次就好,一次就好了。”她继续等待着,而这一次那道光亮出现了。
说来也的确算是约翰尼帮了他们一把。
酒吧老板麦克加里蒂对约翰尼念念不忘,这倒不是他良心发现,不,他的良心本来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又不是他逼着客人非来他家酒吧不可。他最多就是给大门的合页勤上点儿油,让它开关起来更顺畅而已,除此之外,他也没比其他酒吧老板多用什么手段吸引客人。他的酒吧提供免费小吃,但是也不比别的店家强多少,除了酒客自发找乐子之外,酒馆里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娱乐手段。没错,他良心上没什么过不去的。
他只是想念约翰尼。就是因为这个。这事和钱没关系,因为总是约翰尼欠他钱。他就是喜欢约翰尼在他店里待着,因为只要有约翰尼在,这地方的档次就会稍微高那么一点儿。酒吧里到处都是卡车司机和挖沟工人,在这群人之间站着这么个纤细又斯文的小伙子,那感觉确实很不一样。“当然,”麦克加里蒂也不得不承认,“约翰尼·诺兰喝得太多了,对他自己半点儿好处也没有。可是就算他不来我家喝,也会跑到别的地方喝。不过他不是那种讨人厌的酒鬼,不会没喝几杯就开始骂街,或者大哭大闹地撒酒疯。没错—”麦克加里蒂有了结论,“—约翰尼还挺不错的。”
麦克加里蒂最怀念的主要是听约翰尼聊天。“这哥们儿可真能聊啊,”他想着,“他跟你讲南方的棉花地、阿拉伯的海岸,还有阳光灿烂的法国,说得都跟他真去过似的,然而那些东西都是他从歌里头知道的。可我还真挺爱听他扯这些地方的事的,”麦克加里蒂想,“不过要说我最爱听的,那还要数他聊自己家人的事了。”
关于家庭麦克加里蒂也有过自己的梦想。他梦中的理想家庭应该住得离酒吧很远,远到他凌晨锁上酒吧大门以后得坐电车回去。梦中温柔贤淑的妻子早早起床在等他,给他做了美味的早餐,还有热乎乎的咖啡,一进家门就能吃上。吃过早餐,夫妻俩就开始聊天……聊的都是酒吧之外的东西。他梦中也有孩子—干净、漂亮、聪明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对父亲开酒吧这件事觉得有些丢人。而他会为孩子们的不屑深感自豪,因为这说明即便是他,也能生出很有教养的孩子来。
话说回来,这都只不过是他的白日梦而已。后来他就娶了梅,她是个曲线丰满的性感姑娘,长着暗红色的头发和宽宽的大嘴。可婚后没多久,她就变得又胖又邋遢,成了个所谓的布鲁克林“酒吧风格”的女人。婚姻生活的头一两年还算不错,可是忽然有那么一天清晨,麦克加里蒂一觉醒来,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了。梅不可能变成他梦想中的妻子,她很喜欢酒吧,坚持要租酒吧二楼的房子住。她既不想在法拉盛置办房子,也不愿意做家务,她就喜欢成天坐在酒吧的店堂里跟客人一起喝酒说笑。梅给他生的孩子也整天像小流氓一样在街上乱窜,到处吹嘘自己的父亲是开酒吧的。而让麦克加里蒂最痛苦也最失望的是,孩子们居然以此为傲。
他知道梅出轨了,但是他不在乎,只要不闹到别的男人在背后笑话他的程度就行。早在好几年以前,他对梅就没什么性欲了,自然也不会再吃她的醋。也不光是对她,麦克加里蒂逐渐也没有心思和女人睡觉了。也不知怎么的,他逐渐把好的性关系和能够好好交谈挂上了钩。他想要个能够听他聊天的女人,他想要对着这样的女人倾吐自己的一切想法,更希望这女人也能跟他说说话,温存、睿智并且亲热地跟他说说话。他总以为,只有遇到这么一个女人,他那失落的“男子气概”才能回来。麦克加里蒂就这么用他那蠢笨糊涂的脑袋,在肉体**之外追求着心灵和精神的交融。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关系亲密的女人说说体己话的念头居然成了他的执念。
他做生意的时候也观察人性,也能得出些结论来。这些结论既没新意也毫无智慧,实际上它们无聊透顶,惹人厌烦。但这样的结论对麦克加里蒂而言却很重要,因为那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刚结婚那几年,他也试过把这些结论讲给梅听,可她听了却只会说上一句“我想应该是吧”。她有时候也变变说法,改成“应该是吧,我想”。因为没法跟妻子有什么内心上的交流,他最终没了做丈夫的能力,而她也就开始出轨了。
麦克加里蒂一直有个心病:他讨厌自己的孩子。他的女儿艾琳和弗兰西一样大。艾琳的眼睛老是害红眼病,泛着粉红色,而她的一头红发颜色又太淡,看着似乎也算是粉红色的。她是个又坏又蠢的孩子,在学校蹲了好几年班,都十四岁了还在念六年级。他的儿子吉姆今年十岁,各方面都平平无奇,除了屁股太肥总是撑破短裤之外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
麦克加里蒂还做着这样的梦:他幻想着梅有朝一日会来向他坦白,说两个孩子都不是他的。这个白日梦让他很满足,因为他觉得如果孩子们是别的男人的种,那他反而能疼爱他们,反而能更客观地面对他们的坏和蠢,反而能去同情并且帮助他们。而只要这两个孩子确实是他亲生的,他就不由得讨厌他们,因为他在孩子们身上看到了梅和他自己的全部缺点。
约翰尼在麦克加里蒂的酒吧当了八年的常客,每天都对着麦克加里蒂吹嘘凯蒂和孩子们。而这八年以来,麦克加里蒂一直偷偷在心里玩着个小游戏,假装自己就是约翰尼,而约翰尼夸自己老婆孩子的时候,他也在心里假装那是他在夸着梅和自家孩子。
有一回,约翰尼自豪地说:“我给你看个东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我家闺女写的作文在学校得了‘A’,她才十岁就这么有出息了!我念给你听听!”
约翰尼读着作文,麦克加里蒂幻想着那是他自己的闺女写的。
又有一天,约翰尼拿了一对手艺极其粗糙的书档放在吧台上炫耀。
“给你看个东西,”他自豪地说,“这是我家小子尼利在学校做的。”
“这是我家小子吉姆在学校做的。”麦克加里蒂盯着那对书档,在心里自豪地跟自己说。
又有那么一回,麦克加里蒂想主动扯开个话头,就问他说:“约翰尼,你觉得咱们国家会不会参战啊?”
“这不是巧了嘛,”约翰尼答道,“昨天我和凯蒂聊了一整夜,一直聊到快天亮,说的刚好就是这码事。最终我好歹是说服了她,说威尔逊肯定不会让咱们也掺和进去的。”
麦克加里蒂不禁想到,要是他自己和梅聊这件事聊一夜会是个什么光景呢?听见梅最终跟他说“你说得对,吉姆”又会是种什么感觉呢?反正他是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因为他很清楚这种事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发生。
约翰尼死了,麦克加里蒂的白日梦也随之告吹了。他试过自己跟自己玩这个游戏,可是不太管用。他还是需要一个像约翰尼这样的人来给他起个头才行。
就在罗姆利家三姐妹凑在凯蒂家厨房里商量的那天,麦克加里蒂也有了个点子。反正他的钱多到不知道怎么花,而且他除了钱可以说一无所有,那也许他能从约翰尼的孩子身上买回当初那些白日梦。他估计凯蒂的日子肯定过得很紧,所以他大概可以给孩子们安排点儿轻松的活计,让他们放学之后来做。他能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反正他完全出得起这个钱,没准儿还能从这里面得到点儿回报呢。没准儿这两个孩子也能和他说说话—用他们以前和自己父亲聊天的方式来跟他说说话。
他跟梅说自己打算去找凯蒂,给她的孩子们找点儿活儿干。梅这回倒是高高兴兴地告诉他,他绝对会被毫不客气地赶出门去。麦克加里蒂却不觉得自己会被赶走。他刮着胡子,为出门做着准备,脑袋里回想着凯蒂上门感谢他送花圈的事。
约翰尼的葬礼过后,凯蒂挨家挨户去对送过花的人表示感谢。她没绕圈子,无视了写着“女士入口”的侧门,径直从正门走进麦克加里蒂的酒吧。店堂里的男人们直盯着她看,她却视若无睹地直接走向吧台。麦克加里蒂看见她进来,就拎起围裙的一角塞进腰带里,表示他这会儿暂时不当班,连忙从吧台后面绕出来迎接她。
“我是来感谢您送的花圈的。”凯蒂说。
“啊,是那回事。”他如释重负地答道,因为他还以为凯蒂是来大闹一场的。
“那时候让您费心了。”
“我挺喜欢约翰尼的。”
“我知道。”凯蒂伸出一只手,麦克加里蒂傻乎乎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要和他握手。他一边用力地和她握手一边问:“您不记恨我吧?”
“我为什么要记恨您呢?”凯蒂答道,“约翰尼是自由人,还是白人,也早就超过二十一岁了。酒吧还不是他自己想来就能来的。”她说完就转身走出了酒吧。
不会的,麦克加里蒂在心中下了个结论,只要他带着好意去,那这个女人肯定不会把他赶出去的。
麦克加里蒂局促地坐在凯蒂家的厨房里跟她说着话。孩子们这会儿本来在写作业,可弗兰西虽然低着头假装看课本,却竖起耳朵听着麦克加里蒂想说什么。
“我跟我家太太谈过了,”麦克加里蒂像说梦话似的说着,“她和我都觉得可以雇您家闺女去帮帮忙。也没什么重活儿,就是铺铺床、刷刷碗而已。楼下酒吧也用得上您家儿子,请他帮忙剥剥鸡蛋壳,再把奶酪切成小块儿之类的,您也知道,这都是晚上给客人的免费小吃要用的。我们就让他在后厨帮忙,保证绝对不让他靠近吧台那边。让他们姐弟俩每天放学以后来一个小时,礼拜六再来上半天就行。每星期我给这俩孩子一人开两块钱。”
凯蒂的心激动地狂跳起来。“一星期四块钱,”她暗自盘算着,“再加上送报纸挣的一块五。不但能供他们俩继续上学,吃饭的钱也足够。这么一来,我们就能把这段日子熬过去了。”
“您觉得怎么样呢,诺兰太太?”麦克加里蒂问。
“这得问孩子们的意见。”凯蒂答道。
“怎么样?”他转向孩子们,“你们俩觉得行吗?”
弗兰西装出一直在认真看书,听见问话才抬起头的样子:“您刚才说什么?”
“你愿不愿意去帮麦克加里蒂太太做点儿家务呢?”
“行啊,先生。”弗兰西说。
“那你呢?”他又转向尼利。
“可以啊,先生。”尼利也附和道。
“那就这么定了,”他转过脸重新面向凯蒂,“当然,这也都是临时的,我们早晚还得请个固定的人手来负责家务和厨房里的活儿。”
“我本来也觉得临时的更好。”凯蒂说。
“您的手头可能有些紧吧,”他把手探进裤子口袋,“我先预支他们第一周的工资好了。”
“用不着,麦克加里蒂先生。既然这是他们挣的钱,那就让他们享受一下干了一周之后亲手拿到工资带回家的感觉吧。”
“那好吧。”他虽然这么说着,手却还插在裤兜里,捏着里面那厚厚一卷钞票。他想着:“我有这么多钱,却什么也买不来,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他突然有了个主意:
“诺兰太太,您也知道,约翰尼和我原来有个交易,我给他赊账,他拿到小费就都给我。然后呢,到他去世的时候,他留在我这儿的钱还剩了点儿。”他把那卷钞票摸了出来。看见这么多钱,弗兰西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麦克加里蒂本来打算说约翰尼剩下了十二美元,然后数出这么多来给她。他摘下扎着钞票的橡皮筋,眼睛打量着凯蒂,看见她眯起眼睛,麦克加里蒂的想法变了—他知道要是说剩了十二美元的话,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当然,其实也没剩下多少,”他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只有两块,不过我觉得还是该还给你。”他抽出两张纸币递给凯蒂。
凯蒂摇摇头:“我知道您不欠我们钱。您说的要真是实话,那您肯定得说是约翰尼欠您的。”麦克加里蒂的心思被看破了,他讪讪地把钱放回口袋,那卷钞票顶着他的大腿,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不过我还是很感激您的好意,麦克加里蒂先生。”
她最后这句话让麦克加里蒂打开了话匣子,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说到了自己在爱尔兰度过的童年;说到了他的父母和那一大群兄弟姐妹;更说到了自己梦想中的婚姻。他把藏在自己心里的所有想法全都告诉了凯蒂,可他没有说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把这些家人完全排除在自己的讲述之外。他还讲起了约翰尼的事,回忆起约翰尼怎么每天和他聊自己的妻子儿女的。
“比如说这窗帘吧,”麦克加里蒂边说边用肥厚的手朝窗帘指了指,那是一条有红玫瑰花样的黄棉布窗帘,“约翰尼都跟我说了,那是你拿自己的一条旧裙子改的。他说有了这窗帘,整个厨房都漂亮多了,就像坐在吉卜赛马车里似的。”
弗兰西早就不再假装写作业了,她恰好留意到麦克加里蒂说的最后几个字。“就像坐在吉卜赛马车里似的,”她琢磨着,这话让那窗帘在她眼里也不太一样了,“原来爸爸还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以为他当时根本没注意到这新窗帘呢,反正他什么也没说。现在看来他不但发现了,还跟这个人夸过那么好听的话呢。”听见人家这么说约翰尼的事,弗兰西都怀疑他还活着。“原来爸爸会跟这个人聊这些事啊。”她怀着全新的兴趣打量起麦克加里蒂来。他身材矮胖,双手粗大,肤色泛红的脖子又短又肥,头上也开始谢顶了。“要是只看这人的模样,”弗兰西暗想,“谁能想到他的内在那么不一样呢?”
麦克加里蒂一口气聊了两个钟头。凯蒂认真地听着,不过她倒不是在听麦克加里蒂聊天,她听的是麦克加里蒂聊约翰尼的事。如果他稍作停顿,那她也会说上几句承上启下的话作为回应,比如“是吗?”“然后呢?”之类的。如果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那她就会给他提个醒,而他就会满怀感激地顺着她提的词说下去。
麦克加里蒂就这么聊着,一件惊人的事发生了—他感觉自己早已失去的“男子气概”正在全身涌动。这倒不是因为他和凯蒂共处一室,凯蒂这时候的肚子已经很大,体形早就走样了,他看着心里都有点儿发怵。改变他的并不是女人,而是和她交谈这件事本身。
厨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麦克加里蒂终于停了下来。他说累了,嗓子也哑了。可这种疲惫对他来说却是个全新的体验。他不情不愿地想到自己该回去了。酒吧里这时候应该已经人满为患了,不少男人下班路上会顺便进去喝杯餐前酒。他不喜欢让梅在挤满男人的店里照应吧台。于是他缓缓站了起来。
“诺兰太太,”他边说边用手摸索着拿起自己的褐色礼帽,“我能不能隔三岔五来和您聊聊天呢?”凯蒂慢慢地摇了摇头。
“就是聊聊天而已,可以吗?”他带着恳求的口气又问了一遍。
“不行,麦克加里蒂先生。”她尽可能用最温柔的语气答道。
他叹了口气,走了。
弗兰西忙了起来,但她很庆幸自己能这么忙,因为忙起来就不会太想念爸爸了。她和尼利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先帮妈妈做两个小时清洁工的活儿再去上学。现在的妈妈做不了重活儿,每天弗兰西都会把三栋楼门廊里的黄铜门铃底座擦干净,再用上过油的布擦亮每一根栏杆。尼利负责打扫地下室和铺着地毯的楼梯,然后姐弟俩再一起把装满的垃圾桶拖到路边。这活儿相当麻烦,因为垃圾桶太沉了,他们两个一起动手也拖不动。弗兰西想了个办法:他们先推倒垃圾桶,把里面的垃圾倒在地下室地上,然后把空桶抬到马路边,再回去用煤桶把垃圾运出来装回桶里。虽然要来来回回在地下室跑好几趟,但这个办法还是好用的。这些活儿干完之后,妈妈就只要刷洗铺了油布的楼道就好了。还有三家租户表示他们可以自己扫自家门前的楼道,直到凯蒂生完孩子为止,这也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放学之后,姐弟俩得先去教会上课,因为这年春天他们就要行坚信礼了。上完课就去酒吧帮忙,麦克加里蒂说到做到,给他们安排的工作相当轻松。弗兰西只需要铺好四张乱糟糟的床,刷几个早餐留下的碗碟,再把各个房间打扫一下,全干完也用不了一个小时。
尼利的时间安排和弗兰西的一样,只是多了一项送报纸的工作,有时他晚上八点钟才能回家吃晚饭。他在麦克加里蒂酒吧的后厨打杂,主要是给四打煮好的鸡蛋剥壳,把硬奶酪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在每一块上插一根牙签,再把大根的酸黄瓜竖着切成条。
麦克加里蒂等了几天,让孩子们适应他家的工作。觉得是时候让他们陪自己聊聊天了,就像约翰尼以前和他聊天一样。他走进厨房,坐下来看尼利干活。“这孩子和约翰尼简直一模一样。”麦克加里蒂想。他等了好一阵,让少年适应自己的存在,然后清了清嗓子。
“最近有没有做木头书档啊?”他开口问道。
“没……没有啊,先生。”尼利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个怪问题吓了他一跳。
麦克加里蒂等待着。这孩子怎么就不接着说了呢?尼利剥鸡蛋剥得更快了。麦克加里蒂又试了一次:“你觉得威尔逊会让咱们国家参战吗?”
“不知道。”尼利说。
麦克加里蒂又等了很久。尼利以为他是来检查工作的,巴不得能讨他的欢心,手上越做越快,时间还没到就完工了。他把最后一个剥好的鸡蛋放进玻璃碗里,抬头看了看。“啊!现在他终于要跟我聊天了!”麦克加里蒂想着。
“您今天还有别的活儿没有?”尼利问。
“没了,就这些。”麦克加里蒂期待着。
“那要不然我就先回家了?”尼利顺势问道。
“走吧,小子。”麦克加里蒂叹了口气。他盯着少年走出后门的背影。“他要是能回头跟我聊点儿什么该多好啊……能跟我说些亲近点儿的话。”可尼利没有回头。
第二天,麦克加里蒂又去找弗兰西碰运气。他回到酒吧二楼的家里,坐了下来,什么都没说。弗兰西有点儿害怕,开始一边扫地一边往门边蹭。“他要是过来动手动脚的,”她想着,“我就直接跑出去。”
麦克加里蒂静静地坐了很久,以为这样可以让弗兰西习惯他的存在。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把她吓坏了。
“最近有没有写什么能拿到个‘A’,在全班排第一名的好作文啊?”他问。
“没有,先生。”
他等了一会儿。
“你觉得咱们国家会参战吗?”
“我……我不知道。”她一点点蹭到门边。
麦克加里蒂想:“我吓着她了。她恐怕以为我和楼道里那个流氓一样呢。”于是他大声说道:“别怕,我这就走,等我出去以后,你想锁门的话就锁上吧。”
“好的,先生。”弗兰西说。麦克加里蒂走后,她暗自想着:“我猜他可能只是想聊聊天吧。可是我和他又没话说。”
梅·麦克加里蒂也上来过一次。那时候弗兰西正跪在地上,想把洗碗池水管子底下的灰尘擦出来,梅让她起来,别管水池底下了。
“天可怜见的,孩子,”她说,“用不着这么往死里忙。有朝一日咱们这样的人都死光了,这屋子不也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嘛。”
她从冰箱里端出一大块玫瑰色的果冻,对半一切,分了一份放在另一只盘子里。然后在上面堆了许多打发奶油,往桌上放了两只勺子,自己先坐了下来,又招呼着让弗兰西也坐。
“我不饿。”弗兰西扯了个谎。
“那你也吃点儿,别这么认生嘛。”
那是弗兰西第一次吃果冻和打发奶油。那味道实在是太好了,她得拼命克制自己,才勉强忍住没有狼吞虎咽,露出难看的吃相。她边吃边想着:“哎,麦克加里蒂太太这不是挺好的吗?麦克加里蒂先生也还行。只不过他们两个相处得好像不怎么样啊。”
梅·麦克加里蒂和吉姆·麦克加里蒂坐在酒吧后面一张小小的圆桌边,就像平常一样,夫妻俩默不作声,匆匆地吃着晚饭。梅突然出其不意地把手搭在吉姆胳膊上,这个意料之外的动作让他打了个冷战。他转动又小又亮的双眼,对上梅桃花木色的大眼睛,并且从里面看到了怜悯的意味。
“这样子行不通的,吉姆。”她温柔地说。他的心里激动地翻腾起来:“她是明白的!”他想着,“怎么会……原来……她都是明白的!”
“有句老话说得好,”梅接着说道,“有钱也不是什么都买得来的。”
“我知道,”他说,“那我还是打发他们走吧。”
“再等几个星期,等她生了孩子再说吧,样子还是要做到家的。”她站起身来,走进酒吧的店堂。
麦克加里蒂坐在原地,心里各种感觉五味杂陈:“我们居然有了段真正的对话,”他惊奇地想着,“虽然没提到具体的人名,也没具体挑明了什么事,可是她明白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他连忙追着妻子走进酒吧店堂,想让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延续下去。然而他看见梅站在吧台末端,一个卡车司机搂着她的腰,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她用手遮着嘴巴哈哈大笑。麦克加里蒂一走进来,卡车司机就怯懦地放开了他搂着梅的手,溜进男人堆里去了。麦克加里蒂转进吧台后面,望向妻子的双眼,她的眼睛里毫无表情,更是没有半点儿心意相通的迹象。麦克加里蒂的脸拉下来,挤出往日那悲伤又失望的皱纹,开始忙活晚上的生意了。
玛丽·罗姆利的年纪越来越大,没法自己在布鲁克林到处走动了。她很想在凯蒂临产之前再看看女儿,就让保险业务员替她捎了个口信。
“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对业务员说,“就相当于是死神在边上握着她的手,有时候它握住就不撒手了。你就跟我最小的那个闺女说,我想在她‘那时候’到来之前再见她一次。”
保险业务员把话带过去了。于是接下来那个星期天,凯蒂就带着弗兰西去看她妈妈了。尼利好说歹说地请了个假,说跟滕·艾克家的孩子们约好在空场上打棒球,都说定了让他去当投球手了。
茜茜的厨房很宽敞,被明亮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而且收拾得一尘不染。玛丽·罗姆利外婆坐在炉灶边一张低矮的摇椅上,这是她唯一一件从奥地利带来的家具,这椅子在她老家的小屋火炉边放了一百多年。
茜茜的丈夫坐在窗户边上,怀里抱着孩子,正用奶瓶给她喂着奶。跟玛丽和茜茜打过招呼以后,凯蒂和弗兰西也过来跟他打招呼。
“你好啊,约翰。”凯蒂说。
“你好,凯蒂。”他答道。
“你好,约翰姨夫。”
“你好啊,弗兰西。”
这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个字。弗兰西盯着他看,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事。罗姆利家的人们都觉得他应该也只是茜茜临时找的伴儿,就和她之前那几任丈夫和情人一样。而弗兰西想着,他本人会不会也知道自己是临时的呢?他的真名叫史蒂夫,可茜茜总是管他叫“我家约翰”,而家里人提到他的时候,说的也都是“那个约翰”或者“茜茜家约翰”。弗兰西不禁想到,出版社的同事会不会也管他叫“约翰”啊?他有没有反对过这种叫法?他有没有说过:“哎,茜茜,我的名字是史蒂夫,不是约翰。你也跟你家人说说,以后还是叫我史蒂夫好了。”
“茜茜,你好像胖了点儿。”妈妈说。
“女人生过孩子之后长胖是正常的,”茜茜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她又笑容满面地问弗兰西:“你要不要抱抱这宝宝呀,弗兰西?”
“啊,当然要啦!”
茜茜的丈夫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孩子和奶瓶交给弗兰西,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屋里的其他人也什么都没说。
弗兰西坐在他空出来的椅子上,她以前从来没这么抱过孩子。她学着之前见乔安娜的样子,用手指摸了摸宝宝柔嫩的圆脸蛋。一阵激动的震颤从指尖弥漫开来,沿着胳膊一路向上,爬遍了她的全身。“等我长大了,”她下定了决心,“我得让家里永远有个这么大的小宝宝。”
弗兰西抱着孩子,边听妈妈和外婆聊天,边看茜茜做足够一个月吃的面条。茜茜拿出一大块硬邦邦的黄色面团,用擀面杖擀平,然后卷成一个长条,像果酱蛋糕卷似的。接下来她又用快刀把卷起来的面团切成薄得像纸的细条,把切好的面条抖开,挂在炉灶前一个用细木棍做的架子上。这一步主要是为了让面条风干。
弗兰西觉得茜茜有点儿不一样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茜茜姨妈了。这倒不是因为她的身材没有以前那么苗条了,而是什么外貌之外的东西变了。弗兰西想不太明白。
玛丽·罗姆利想把凯蒂家的近况问个一清二楚,凯蒂也事无巨细地全都讲给她听,从最近发生的事开始一点点往回说。她先说了孩子们正在麦克加里蒂那边打杂,说现在就是靠他们挣的钱维持着生活。然后她又讲起了麦克加里蒂上门那天的事,讲他怎么坐在她家厨房里和她聊约翰尼。她最后说:“我跟你说,母亲,要不是这个麦克加里蒂突然冒了出来,我还真不知道我们家会怎么样。我当时过得实在太难了,就在那事的几天之前,夜里我还对约翰尼祈祷求他帮我一把呢。我知道,这可真是太傻了。”
“这不傻,”玛丽说,“那是他听见你的话了,所以来帮你了。”
“母亲,鬼魂可谁都帮不了啊。”茜茜说。
“鬼魂又不只是那种会从关死的门里穿过来的东西,”玛丽·罗姆利答道,“凯蒂刚才说了,她丈夫以前经常跟这个酒吧老板聊天。那么聊了这么多年,她家‘扬’尼也就把自己的点点滴滴留在那老板身上了。那么,如果凯蒂祈求她男人帮忙,留在那老板身上的点滴就会汇聚起来做出回应。是酒吧老板灵魂里残留的‘扬’尼听到了凯蒂的祈祷,所以来帮她的忙了。”
弗兰西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一席话。“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想着,“那么麦克加里蒂先生就是在那天的长谈中把那些属于爸爸的点点滴滴还给了我们。现在他的灵魂里没有爸爸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想让我们跟他聊他想聊的,而我们又实在说不出他想听的话来。”
凯蒂母女准备动身回家,茜茜用鞋盒装了满满一盒面条让他们带走。弗兰西跟外婆吻别,玛丽·罗姆利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凑在她耳边用自己的母语低语道:
“在接下来的这个月,你得格外听你母亲的话,格外尊重她。这时候的她最需要的就是爱和理解。”
外婆的话弗兰西一个字也没听懂,但她还是说了句:“好的,外婆。”
母女俩坐有轨电车回家,弗兰西把鞋盒搁在自己大腿上抱着,因为妈妈现在肚子太大,腿上没法放东西了。弗兰西在车上想了一路:“如果玛丽·罗姆利外婆说的都是真的,那实际上就等于没有人会真的死去。爸爸不在了,可他还可以用很多其他的方式活着。他活在尼利身上,因为尼利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也活在妈妈心里,因为妈妈和他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他还活在他自己的母亲身上,因为那位给了他生命的母亲现在也还健在。没准儿有朝一日我也会生个儿子,长得和爸爸一模一样,有爸爸所有优点,却不像他一样老喝酒。这儿子以后也会再有他自己的儿子,就这样不断延续下去。可能真正的死亡并不存在吧。”她的思绪飘到麦克加里蒂身上,“谁能相信他这样的人身上也能有爸爸的影子呢。”她又想到了麦克加里蒂太太,想到她对自己那么随和,请自己坐下来吃果冻。弗兰西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她突然想明白茜茜身上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她开口问妈妈:“茜茜姨妈好像不再用那种特别浓的香水了,是不是,妈妈?”
“是不用了。而且她再也用不着那个了。”
“为什么呢?”
“她现在有孩子了,还有个男人照顾她和孩子。”
弗兰西还想接着问,可妈妈却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看起来苍老又疲惫,弗兰西决定还是别打扰她了。她得自己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肯定是这样吧,”她想着,“女人用那种很浓的香水,多多少少是因为她们想要孩子,想找个能和她生孩子的男人—找个能好好照顾她和孩子的男人。”她像淘金一样,把这一点点见闻收藏起来,和她此前一直积攒着的点滴见闻归到一起。
弗兰西开始觉得头疼了,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刚才抱孩子抱得太激动,因为现在坐着的电车太颠簸,因为想着爸爸的事,还是因为刚才一直思考着那些由茜茜的香水引出的新发现。或许是因为她最近每天都起得太早,而且每天过得都很忙而已。或许那只是因为她这个月的月经要来了,她每次来都会觉得头疼。
“我知道了,”弗兰西下了定论,“我猜让我头疼的应该是生活本身—对,只能是这个。”
“别傻了,”妈妈静静地说,她还是闭着眼,脑袋靠在椅背上,“你茜茜姨妈家厨房太热了,我的头也疼着呢。”
弗兰西蹦了起来,难道妈妈闭着眼都能看穿她的心思?然后她才想起来,刚才她忘记自己是在默默想事情,把最后一句关于生活的感叹说出来了。她笑了,那是爸爸死后她第一次笑出声来,妈妈也睁开眼睛,对着她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