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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过后的第二天,凯蒂整天都躺在**,弗兰西和尼利不知所措,愣愣地在屋子里转悠了一整天。快到傍晚的时候,凯蒂下了床,给他们做了点儿晚饭。孩子们吃过之后,她打发他们出去走一走,说他们该透口气了。

弗兰西和尼利沿着格雷厄姆大道走向百老汇。这天晚上寒冷而宁静,但是没有下雪。大街上空****的,圣诞节已经过去三天了,别人家的孩子都留在家里,玩着他们的新玩具。路灯的灯光惨白明亮,一阵冰冷的小风从海面上吹来,贴着地面低低吹着,卷起不少碎纸头在臭水沟边上打转。

在过去的几天里,姐弟俩的童年结束了。圣诞节也不再是圣诞节,它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了,因为他们的父亲就是在圣诞节当天死的。尼利的生日也是那几天,而它也被他们丢在了脑后。

他们路过一家外立面灯光灿烂的歌舞剧院。两个孩子都识字,有阅读的习惯,而且还是看到什么都会读一读的类型。于是他们停下脚步,读起了这一周的演出节目单。第六个节目底下有一行大字写的公告:

“情歌王子昌西·奥斯本下周将在本剧院倾情献演!切勿错过!”

情歌王子……情歌王子……

父亲死后,弗兰西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尼利也没掉过眼泪。可现在弗兰西觉得所有她没能流出来的眼泪都在喉咙里冻住了,冻成了个硬邦邦的疙瘩,而且还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感觉如果不能让这块坚冰赶快融化,让它变回眼泪流出来的话,那她自己很快也要死掉了。她看了一眼尼利,发现他的眼里淌着泪。然后弗兰西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

他们拐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双脚垂在水沟里。尼利虽然哭着,却还是没忘了先把手绢铺在地上再坐—他不想弄脏身上那条新买的长裤。两个孩子又冷又孤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就这么坐在寒冷的街上静静地哭了很久。最终他们再也哭不动了,就彼此说起话来。

“尼利,为什么爸爸非死不可呢?”

“我想可能是上帝想让他死吧。”

“为什么呢?”

“可能是惩罚他吧。”

“惩罚他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尼利可怜兮兮地说。

“你相信是上帝让爸爸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信啊。”

“那上帝应该也会想让他活下去吧,是不是?”

“我觉得应该是吧。”

“所以他老人家又为什么让爸爸死得这么早呢?”

“可能是惩罚他吧。”尼利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好处呢?爸爸这个人都死了,他也不知道这是对他的惩罚。是上帝把爸爸造成了这个样子,然后又对自己说:我倒要瞧你敢不敢改变他!我敢打赌,他一定是这么干的!”

“你可能不该这么说上帝吧?”尼利担心地说道。

“人家都说上帝有多么多么伟大,”弗兰西轻蔑地说,“人家都说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是他要是真有这么伟大,那为什么他不去帮助爸爸,而要像你说的那样,去惩罚他呢?”

“我说的也只是‘可能’而已啊。”

“如果真是上帝掌管着全世界,”弗兰西说,“如果太阳和月亮、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还有全人类都归他管,你难道不觉得他太忙了,太高高在上了,才不会抽时间来抓着一个人来惩罚吗?—抓着一个像爸爸这样的人。”

“我觉得你不该这么说上帝,”尼利不安地说,“他没准儿会打个雷把你劈死。”

“那就让他劈吧,”弗兰西愤怒地喊道,“我就坐在这臭水沟边上等着,让他一个雷把我劈死算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弗兰西的语气平静了许多:

“我相信救主耶稣和他的母亲圣母玛利亚。耶稣过去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宝宝。一到夏天,他也像我们一样打着赤脚走路。我看过有张画像把他画成个没穿鞋的小男孩。等他长大成人了,他也会去钓鱼,就像爸爸之前也去钓过一次鱼。而且凡人虽然无法伤害上帝,却可以伤害耶稣。可耶稣不会到处惩罚凡人,因为他最了解凡人了。我会永远相信耶稣基督的。”

提起耶稣的名字,姐弟俩按照天主教徒的习惯画了个十字。然后弗兰西把手按在尼利的膝盖上,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尼利,这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我再也不相信上帝了。”

“我想回家。”浑身颤抖的尼利答道。

凯蒂开门放孩子们进来,看他们的面容虽然疲惫,却也十分平静,“好啦,看来他们终于痛快哭出来了。”她想。

弗兰西看了一眼妈妈,然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她一定是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大哭了一场,哭到再也哭不动为止。”她想。母子三人谁也没开口提到哭泣的事。

“我想着你们回家的时候身上肯定很冷,”妈妈说,“所以我给你们准备了个热乎乎的惊喜。”

“是什么呢?”尼利问。

“你马上就知道啦。”

这份惊喜原来是“热巧克力”,是先拿可可粉和炼乳搅拌成糊,再把开水冲进去做成的。凯蒂把黏稠浓郁的饮料倒进杯子。“而且这还不算完呢。”她补充了一句,又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个纸袋,从里面倒出三块棉花糖,往每个杯子里各放了一块。

“妈妈!”孩子们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热巧克力”在家里可是格外好的东西,一般来说只有过生日才能喝到。

“妈妈可真了不起。”弗兰西一边暗自想着,一边用勺子把棉花糖按了下去,看着它在黑乎乎的热巧克力上融化出一道道蜿蜒的白线。“她知道我们刚才哭过,可是她什么都没问。妈妈从来都不……”她突然想出了一个特别贴切的词,“妈妈从来都不会磨磨叽叽的。”

没错,凯蒂办事从来不“磨叽”。她的手形状美丽,皮肤粗糙,可她用这双手做事却是稳稳当当的,不论是把断枝的花朵随手扔进水杯,还是拧干她擦地板用的抹布—她拧抹布的时候双手并用,右手朝里拧,左手朝外拧—她的动作都是那么精准、那么坚决。说起话来她也是真诚又直接,说的也都是直击要点的大白话。她的思路也永远是一条明确且毫不妥协的直线。

妈妈正说着:“尼利已经大了,不该再跟姐姐睡一间屋子了,所以我把……”她略微顿了顿,“……之前我和你爸用的那间屋子收拾了一下,以后就当是尼利的卧室了。”

尼利的视线蹦跳着撞上了妈妈的眼睛。属于他自己的房间!这可真是梦想成真—不,是好事成双—他既有了长裤,又有了自己的房间……可他的眼神又立刻悲伤起来,因为他马上想起了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那我就去你那屋里住了,弗兰西。”出于直觉的圆滑让凯蒂说得委婉了些,没有直接说“你就来我那屋一起住吧”。

“我也想要自己的房间,”弗兰西心头燃起一阵嫉妒,“可也应该给尼利,大概是,毕竟只有两间卧室,尼利总不能和妈妈睡一个屋吧。”

凯蒂猜出了弗兰西的心思:“等天气暖和了,弗兰西就可以在外屋睡了。咱们把她那张床搬过去,白天再在**铺个好看的床罩,就像是她的私人起居室一样。可以吗,弗兰西?”

“没问题,妈妈。”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开口了:“咱们前几天都忘记读书了,现在咱们重新开始吧。”

“看来一切还要和以前一样啊。”弗兰西有些吃惊地想着,把壁炉架上搁着的《圣经》拿了下来。

“既然今年咱们没过圣诞节,”妈妈说,“那就跳过本来该在那两天读的几章,直接从圣婴耶稣诞生那段开始好了。咱们轮流念,你先来吧,弗兰西。”

弗兰西读了起来:

……他们在那里的时候,玛丽亚的产期到了。就生了头胎的儿子,再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

凯蒂突然急促叹了口气,弗兰西停了下来,向她投去询问的眼神。“没什么事,”妈妈说,“你接着念吧。”

“对,没什么事,”凯蒂想着,“也差不多到能感觉到胎动的时候啦。”未出生的孩子又在她肚子里微微动了一下。“他会不会是因为知道有了这个孩子,”她静静地思量着,“才终于下定决心把酒戒掉的呢?”那天她凑在他耳朵边上说的就是她又怀上孩子了。是不是正因为知道了这件事,他才试着做出些改变?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本来想试着做个更好的男人,却还没来得及改变就死了?“约翰尼……约翰尼……”她又叹了口气。

母子三人就这么轮流读着《圣经》,读着耶稣降生的故事,每个人都想着约翰尼的死,但是每个人都把想法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前,凯蒂做了件相当不寻常的事。说这件事不寻常,主要是因为她一向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可这天晚上,她把孩子们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亲吻他们,对他们道晚安。

“从现在开始,”她说,“我既是你们的母亲,也是你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