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约翰尼死了。
那天晚上他上了床,凯蒂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着,直到他入睡为止。然后她为了不吵着他,就去和弗兰西一起睡了。夜里不知什么时候,约翰尼爬了起来,静静地穿好衣服出了门。第二天晚上,他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家里人开始到处找他,他们找遍了每一个约翰尼常去的地方,可人家都说他起码一个星期没来过了。
隔天晚上,麦克舍恩带凯蒂去了附近的一家天主教会医院。路上他用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和她讲了约翰尼的状况。约翰尼是当天凌晨被人发现的,当时他蜷缩在一户人家的门廊里,警察赶来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的无尾礼服所有扣子都扣上了,里面却只穿着衬衣。警察看见他脖子上挂着圣安东尼像挂坠,就叫了天主教会医院的救护车。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后来警察回到派出所,在报告里对那个昏迷的人做出了描述。麦克舍恩例行对报告进行检查,读到这份描述的时候,第六感让他想到了这个人可能是谁。于是他跑到医院一看,发现那果然是约翰尼·诺兰。
凯蒂赶到医院的时候约翰尼还活着。他得了肺炎—医生告诉凯蒂—基本没有救治的机会,也就剩下几个小时可活,现在已经进入昏迷状态了。他们把凯蒂带到他身边,约翰尼所在的病房像走廊一样狭长,里面放了五十来张病床。凯蒂谢过麦克舍恩警官,又和他道了别。麦克舍恩知道她想和约翰尼独处一会儿,也就识趣地走了。
约翰尼的病床四周围着屏风,这意味着病**躺的是将死之人。医院的人给凯蒂搬了张椅子,凯蒂坐了下来,就那么看着约翰尼坐了一整天。约翰尼的呼吸声沉重刺耳,脸上带着干涸的泪痕。凯蒂一直在他身边陪着,直到他断气,约翰尼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对妻子说过一个字。
凯蒂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她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告诉孩子们,“至少今晚让他们睡个好觉吧,”她想,“让他们再无忧无虑地睡上一宿。”她只告诉孩子们父亲病得很厉害,现在住院了,除此以外什么都没说。孩子们看她的模样有点儿不对劲儿,就也没敢多问。
天刚蒙蒙亮,弗兰西就醒了过来。她看向狭窄卧室的另一端,发现妈妈正坐在尼利床边,双眼凝视着他的脸。妈妈眼睛底下挂着深深的黑眼圈,看起来她似乎就这么在床边坐了一夜。看见弗兰西醒了,妈妈就让她立刻起床穿衣服,又轻轻地把尼利摇醒,让他也赶紧起来。然后她走出卧室,到厨房去了。
卧室里又冷又暗,弗兰西穿衣服的时候冻得直打哆嗦。她等着尼利一起出去,因为她不想一个人去面对妈妈。凯蒂在厨房的窗户边上坐着,姐弟俩走到她面前,等着她开口。
“你们的父亲死了。”她告诉孩子们。
弗兰西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既不觉得惊愕,也不觉得悲痛,她一时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妈妈的话也仿佛没有任何含义。
“你们用不着哭他,”妈妈用命令的口气说着,她接下来的话也叫人完全听不懂,“他现在算是解脱了,没准儿跟我们比起来他还算走运的呢。”
医院有个被殡葬承办人收买的勤杂工,只要医院里一死人,他就马上去向承办人通报。这位精明的承办人也就有了同行没有的优势:人家都是等着生意来找,而他可以主动出去找生意。当天一大早,这个很有事业心的家伙就找上了凯蒂。
“诺兰太太,”承办人边说边偷偷瞟了一眼勤杂工给的条子,那上面写着凯蒂的姓名和住址,“我对您痛失至亲的遭遇深表同情。或许这么想一想能让您略感宽慰:您想想,我们所有人以后都难免遭遇您所面对的不幸。”
“你想要做什么?”凯蒂不客气地问道。
“我想做您的朋友,”承办人趁她还没来得及产生误解,急匆匆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想跟您讨论一些事关……呃,遗体,我是说—”他又飞快地扫了一眼纸条,“—诺兰先生—的细节。我恳求您把我当成……怎么讲,一位能为您提供些许慰藉的朋友,让我来……我直说吧,请您把一切事宜交给我来办理。”
凯蒂听明白了:“一切从简要多少钱?”
“费用的事您不用担心,”承办人顾左右而言他,“我会为先生操办一场体面的葬礼的。我一向十分尊敬诺兰先生(虽然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位‘诺兰先生’),他的事就像我自己的事一样,一切事项我都给他安排最好的。费用上您就不用操心了。”
“我是不操心,反正我们也没钱。”
承办人舔了舔嘴唇:“您说的没钱自然是不包括保险金的了。”他这话并不是陈述,而是提问。
“保险倒是有,可是只有一点点。”
“啊!”承办人高兴地搓了搓手,“那我就有办法为您服务了。保险理赔的过程条条框框太多,您要等上很久才能拿到钱。所以您不如全都交给我包办—请放心,我不会额外收您的钱—只要在这里签个字就好,”他利索地从口袋里摸出张文件,“您把保险理赔的事交给我,葬礼的花销我先垫上,等保险金下来了再从里面扣。”
所有殡葬承办人都会这么“服务”。这实际上是他们耍的把戏,为的是搞清楚保险到底能赔多少钱。知道确切金额之后,他们只会从里面拿出百分之八十来操办葬礼。这之外他们多少得留出一点儿钱来给家属买丧服,好让家属挑不出毛病来。
凯蒂拿出保单放在桌子上,经验丰富的承办人只扫了一眼,就看清了保单上的金额:两百美元。不过他装出一副没去看保单的样子,凯蒂在文件上签了字,他又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其他事情,最后才佯装下定决心的样子说道:
“我跟您讲讲我的安排吧,诺兰太太。我准备给逝者安排四驾马车,还有镀镍把手的棺材,这些都是第一流的,费用只收您一百七十五美元。这样的服务我平时都要开价二百五十美元的,我一分钱都不多赚您的。”
“既然不赚钱,那你还做这个生意干什么?”凯蒂问。
承办人不为所动:“因为我很喜欢诺兰先生。他是个多好的人啊,一直勤勤恳恳的。”他留意到凯蒂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我想不好,”她犹豫着说,“一百七十五……”
“这里头还包括弥撒的费用。”他赶紧补充了一句。
“那就这样吧。”凯蒂无精打采地说,她已经没力气继续谈这件事了。
承办人拿起保单,假装是第一次看到上面的金额:“您瞧!这上面的赔偿金有两百块呢!”他用故作惊讶的口气说着,“也就是说,扣除办葬礼用的费用,您还能剩下二十五块。”他伸开双腿,把手探进裤子口袋,“我吧,总是觉得赶上这种时候手里还是有点儿现钱好……真要我说的话,不论什么时候,手上有现钱都要方便得多,”他故作理解地轻笑了一声,“所以我先自己掏腰包,给您预支上这剩下的二十五块。”他掏出二十五美元的新钞票放在桌上。
凯蒂道了谢。这人也不算是刻意耍她,就算是,她也没精力去较劲。她知道想办点儿事本来就得这样,这人也只不过是做他自己的生意而已。承办人让凯蒂去找负责的医生开死亡证明。
“请您转告他们,到时候我会去处理遗……呃我是说逝……这么说吧,到时候我会去接诺兰先生的。”
凯蒂回到医院,人家直接带她去了医生办公室,教区的神父也在,他正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填死亡证明需要的信息。看见凯蒂进来,他庆幸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过去和她握手。
“具体的信息您还是得问诺兰太太。”神父说。
医生问了她填表要用的信息:全名、出生地、出生日期等。最后凯蒂反过来问了医生一个问题:“那一栏你填的是什么?就是写他因为什么死的那一栏。”
“急性酒精中毒和肺炎。”
“人家说他是因为肺炎死的呀。”
“这是最直接的死因。不过造成这个现象的决定性因素还是急性酒精中毒,实际上这才是导致他去世的主要原因—如果您真的想听实话的话。”
“我是希望您别这样写,”凯蒂缓慢却坚定地说,“我希望您别写他是喝酒喝死的。您就只写他死于肺炎吧。”
“太太,我得记录真实情况啊。”
“他人都死了,对你们来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法律规定……”
“是这样的,”凯蒂说,“我家里有两个很好的孩子。他们长大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虽然有这样一个……因为您说的那个原因而丧命的父亲,可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您能让我跟孩子们说,他们的父亲只是因为肺炎去世的,那您就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神父也插了一句:“您完全可以这么写,医生,”他说,“这么写既对您没什么损害,还对别人有利。这个可怜的家伙人都死了,您也就别再和他较真儿了。只写‘肺炎’一项也不算是撒谎,何况这位太太日后肯定一直念着您的好处,祈祷的时候也会想着您的,”他最后又相当现实地补充了一句,“何况这事也不用您担什么风险。”
医生突然之间想起了两件事:一是神父是医院董事会的成员;二是他想做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
“好吧,”医生让步了,“我就这么写吧,不过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我是看您的面子才这么写的,神父。”他在“死因”一栏上写下了“肺炎”。
于是没有任何书面记录证明约翰·诺兰死时是个醉鬼。
凯蒂用那二十五美元买了丧服。她给尼利买了一套配长裤的全新黑西装。骄傲、快乐和痛苦在尼利心中激烈地交锋,因为这是他第一套配长裤的正式西装。凯蒂给自己买了顶新的黑帽子,还根据布鲁克林的风俗配了三英尺长的寡妇面纱。她给弗兰西买了新鞋,因为她本来也早就该换新鞋了。他们决定不给弗兰西买黑外套了,因为她长得太快,今年买的冬衣明年就该穿不了了。妈妈说可以把自己旧的绿大衣给弗兰西穿,袖子上扎一圈黑纱就可以。弗兰西有些庆幸,因为她讨厌黑色,所以本来就有点儿担心妈妈会让她穿一身全黑的重丧服。买完衣服之后,剩下的一点儿钱就放进罐头“银行”里去了。
殡葬承办人又来了,他说约翰尼在他的殡仪馆,已经全部收拾停当,晚上就可以送回家。凯蒂厉声制止了他进一步讲述更多的细节。
然后又一记重击落了下来。
“诺兰太太,您得把土地的地契交给我。”
“什么地?”
“墓地的地契啊,我得拿着地契才能开挖墓穴。”
“我还以为这也包在那一百七十五美元里面了呢。”
“这可不行!我已经尽量给您打折了,光是棺材就花了我……”
“我不喜欢你这个人,”凯蒂用她那典型的直率态度说着,“我也不喜欢你这一行,可是话说回来—”她接着用那种异常超然的口气补充道,“有人死了就得有人埋。墓地要多少钱?”
“二十美元。”
“我上哪儿去弄这—”她的话戛然而止,“弗兰西,拿螺丝刀去。”
一家人撬开了罐头“银行”,里面总共有十八美元零六十二美分。
“不够啊,”承办人说,“剩下的一点儿我出吧。”他伸手作势要收钱。
“我会把钱凑出来的,”凯蒂说,“可是不拿到地契,我就不交钱。”
那人大惊小怪地争了半天,最终还是答应了先拿地契,出门去了。妈妈打发弗兰西去茜茜家借了两美元。殡葬人把地契拿回来了,凯蒂想起母亲十四年前说过的事,就把地契慢慢地仔细读了一遍,还让弗兰西和尼利也拿去认真看过。承办人站在一边,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向另一只脚。等诺兰家的三口人都看完,确定地契没有问题,凯蒂才把钱递了出去。
“您说我骗您干吗呢,诺兰太太?”承办人一边仔细地把钱收起来,一边故作哀怨地问道。
“这世上谁真的有理由去骗别人呢?”凯蒂答道,“可他们该骗人还是一样骗。”
锡罐头“银行”戳在桌子中间,这个罐头用了十四年,上面的金属条都破破烂烂的了。
“妈妈,我把它钉回原来的地方好吗?”弗兰西问。
“不用了,”妈妈慢吞吞地说道,“咱们用不上这个了。你瞧,咱们现在有块地皮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折起来的地契搁在造型笨拙的锡罐头上。
棺材运进外屋以后,弗兰西和尼利就一直在厨房里待着,甚至连睡觉都在厨房里。他们不想看见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凯蒂似乎能理解这一点,她也不强迫孩子们进屋去看看他们的父亲。
家里到处都是鲜花。虽然约翰尼死前一个星期刚被侍者工会扫地出门,但如今工会送了个巨大的白色康乃馨花圈来,上面斜搭着一条紫色的缎带,用烫金字样写着“致我们的兄弟”。 辖区的警察念及诺兰家逮捕谋杀犯的事迹,也送来了一个十字架形的红玫瑰花束。麦克舍恩警官送了一束百合花。约翰尼的母亲、罗姆利家的其他成员和邻居们也都送了花。还有十来个约翰尼的朋友送了鲜花来,而凯蒂根本没听说过这些人。酒吧老板麦克加里蒂也送了个人造月桂树枝编的花圈。
伊薇看了看花圈上的卡片,愤怒地说道:“我要把这玩意儿扔进垃圾桶。”
“不用,”凯蒂柔声说,“我也怨不着麦克加里蒂先生。毕竟也没人逼着约翰尼去他店里。”
(约翰尼死前还欠着麦克加里蒂三十八美元,可是不知为什么,酒吧老板对凯蒂只字未提,还自己悄悄把这笔账消了。)
屋里玫瑰、百合和康乃馨的香味交织在一起,浓得让人闻着直恶心。弗兰西讨厌这些花,可凯蒂由此发现还有很多人那么惦记着约翰尼,又觉得很欣慰。
合上棺盖之前,凯蒂走进厨房,来到孩子们身边。她把手搭在弗兰西的肩膀上,用低低的声音说:
“我听见有些邻居说闲话。他们说你们觉得他不是个好父亲,所以不肯去看他最后一眼。”
“他就是好父亲!”弗兰西愤怒地说道。
“是,他确实是。”凯蒂说。然后她等着孩子们自己做出决定。
“来吧,尼利。”弗兰西招呼着。姐弟俩手拉着手,进屋去看父亲了。尼利只是飞快地看了一眼,就从屋里跑了出去,他害怕自己会哭出来。弗兰西站在原地,眼睛死盯着地面,她不敢抬头看。不过最后她还是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简直不敢相信爸爸已经不在了!他身上穿的还是那身无尾礼服,不过洗得很干净,熨得很平整,里面衬着崭新的假前襟和纸领子,还精心打上了领结。他外套的翻领上插了枝康乃馨,靠上些的地方别着他的工会徽章。他的一头鬈发依然金黄而闪亮,一绺头发散了下来,斜着微微垂在他的额头上。他闭着眼,仿佛刚刚入睡一样。他看上去年轻又英俊,而且被人家打理得很好。弗兰西第一次留意到他的眉弓曲线有多么优美。他的小胡子也精心修剪过,还是像以前一样雅致迷人。他脸上再也没有了痛苦、哀伤和焦虑,整张脸看着既柔和又孩子气。约翰尼享年三十四岁,可眼下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却显得更年轻,简直像刚过二十岁的小伙子。弗兰西看向他的手,那双手随意地交叉在一起,按在一个银色的受难十字架上。他一只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皮肤格外苍白,那里原本戴着结婚那年凯蒂送他的图章戒指(凯蒂把戒指摘下来了,打算等尼利长大以后送给他)。想起爸爸的手一直抖个不停的样子,现在这双手这么安静看着反而有些奇怪。弗兰西发现,在修长手指的衬托下,爸爸的手看起来细长又灵活。她直盯着那双手看,总觉得自己看到它们动了起来。她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恐慌,让她想逃出去,可是屋里到处都是人,而且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如果她跑了,那他们就该说那一定是因为……不,他就是个好父亲!他就是!她伸出手,把他那一绺散开的头发拨回原位。茜茜姨妈走了过来,伸手搂住弗兰西,低声说了句“时候到了”。弗兰西退到妈妈身边,人们把棺材盖子合上了。
做弥撒的时候,弗兰西和尼利一左一右跪在妈妈身边。弗兰西垂着眼死盯地面,这样她就不用抬头去看棺材了—那棺材放在祭坛前的架子上,上面铺满了鲜花。她偷偷看了妈妈一眼,跪着的凯蒂双眼直视前方,寡妇面纱之下的面庞苍白而沉静。
神父走下祭坛,绕着棺材在四角洒上圣水。走廊对面的一个女人放声大哭起来。即便是刚死了丈夫,凯蒂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依然异常旺盛,她猛然扭过头去,想看看是哪个女人胆敢这么哭约翰尼。她看清了那女人,就把头转了回去,思绪乱得像被风卷起的纸屑。
“希尔娣·奥戴尔看着可真显老啊,”她想着,“她那黄头发白了那么多,简直像撒了白粉似的。可她没比我大多少啊……也就三十二三岁。我十七那年她十八。‘咱俩各走各的路吧’‘你其实是想说,你要和她走一条路吧’。希尔娣,希尔娣……‘凯蒂·罗姆利,这是我的男人!’……希尔娣,希尔娣……‘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希尔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应该耽误你那么久的’……‘咱俩各走各的……’希尔娣,希尔娣。让她哭,让她哭去吧,”凯蒂想着,“爱约翰尼的人应该为他哭一场,我现在哭不出来,那就让她哭吧。”
凯蒂、约翰尼的母亲、弗兰西和尼利坐上紧跟灵车的第一辆马车,动身前往公墓。孩子们背对车夫坐着,弗兰西很庆幸自己不用全程盯着送葬队伍最前方的灵车看。她看见后面那辆马车上坐着茜茜姨妈和伊薇姨妈,她们的丈夫都在上班,所以无法出席,而玛丽·罗姆利外婆留在家里照看茜茜新得的宝宝。弗兰西真希望能坐在姨妈那辆车上,鲁茜·诺兰哭嚎了一路,而凯蒂则像石头一样沉默。他们这辆车的车厢是封闭的,里面充满了潮湿的干草味,还有腐烂的马粪味。车厢的臭气与封闭、乘车人之间的紧张情绪,还有倒坐在车上的感觉,这些加在一起,让弗兰西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
公墓里已经挖好了深坑,坑边放着个看起来很朴素的木头箱子。送葬的人们把那盖着罩布、带着闪亮把手的棺材放进箱子。他们把箱子里的棺材放进墓穴,弗兰西移开了视线。
这天的天色灰蒙蒙的,刮着刺骨的寒风。冰冷的尘土不时被卷起,在弗兰西脚边打着转。不远处有个一周前才下葬的新坟,几个男人正从堆在坟前的花圈上拆着早已凋谢的花朵。他们干得有条不紊,枯萎的花朵整整齐齐地堆着,花圈的架子也仔细地摆成一摞。这是份合法的正经差事,是花钱从墓地的管理方手里买到的经营权。他们把拆下来的架子卖给花店重新利用。没人觉得他们这么干有什么不对,因为这些人也挺有原则,都是等花朵彻底枯萎以后才来拆的。
有人往弗兰西手里塞了把又冷又潮的泥土。她看见妈妈和尼利站在墓穴边,把手里的泥土撒了下去。弗兰西也走到墓穴边,闭上眼睛,慢慢张开握着泥土的手。几秒钟之后,她耳边传来一声掉落的闷响,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
葬礼之后,马车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把每个来送葬的人送回自己的家。鲁茜·诺兰和其他几个住得近的悼客一起走了,她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整个葬礼期间,她始终不肯跟凯蒂和孩子们说一句话。茜茜与伊薇两位姨妈跟凯蒂、弗兰西和尼利上了同一辆车。车厢里坐不下五个人,弗兰西只好坐在伊薇腿上。回家路上大家都默不作声,伊薇姨妈想逗他们开心,就讲起了威利姨夫和他的新马的趣事。可是没有人露出微笑,因为谁也没有听进去。
马车走到家附近街角的理发店,妈妈让车夫把车停了下来。
“你进去一趟,”妈妈对弗兰西说,“把你爸爸的杯子拿回来。”
弗兰西没听明白:“什么杯子?”
“你直接说要拿他的杯子就行了。”
弗兰西走了进去,店里只有两个理发师,一个客人都没有。靠墙放着一排椅子,一个理发师坐在上面,跷着二郎腿,怀里抱着把曼陀铃,弹着《我的太阳》。弗兰西知道这首歌,莫顿先生在学校里教过,他给这首歌取的新名字叫《阳光曲》。另一个理发师坐在理发椅上,对着长长的镜子看着自己。看见小姑娘进店,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理发师问。
“我要拿我父亲的杯子。”
“叫什么名字?”
“约翰·诺兰。”
“啊,是了。真是太不幸了。”他叹了口气,从架子上的一排杯子里拿下一个。那是个厚厚的白色杯子,上头用花哨的金色大写印刷体写着“约翰·诺兰”。杯里放着块用得差不多了的白肥皂,还有一把很旧的刷子。理发师抠出肥皂,和刷子一起放进一个没写字的大杯子,开始刷洗起约翰尼的杯子来。
弗兰西一面等着,一面四处张望。她从来没进过这样的理发店。店堂里弥漫着肥皂、干净毛巾和月桂油的气味,烧得很旺的煤气炉子嘶嘶作响,听着让人觉得很温馨。理发师弹完了那首歌,又从头开始弹第二遍。温暖的店堂中,曼陀铃纤细的琴声清脆而伤感。弗兰西在心里默默唱着莫顿先生给这首歌新填的词:
啊,亲爱的,
这阳光灿烂的日子,美好无比。
暴风雨终于过去,天空碧蓝如洗……
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生活,弗兰西暗想。爸爸从来没说过这理发店的事,可是他每个星期都要来这里刮三次脸。约翰尼挑剔地学着富人的做法,带了个自己的杯子来。他不肯用普通杯子里打出的肥皂泡刮胡子,不行,约翰尼可不这么干。只要手头有钱,他每星期都要来上三次,坐在那种理发椅上,照着那面长镜子,跟理发师聊着天,他们聊的可能是布鲁克林队这一年的表现,又或者是民主党今年是不是照样能选上。也许理发师弹起曼陀铃的时候,他也会跟着轻声唱起来,没错,弗兰西敢肯定,他一定会随着琴声唱起来。唱歌对约翰尼来说比呼吸还自然。她不禁想到,爸爸坐在长凳上等候的时候,会不会也拿起上面搁着的《警察公报》翻看呢?
理发师把洗好的杯子擦干了递给弗兰西,“约翰尼·诺兰是个好小伙,”他说,“你回去跟你妈妈说,这是他的理发师说的。”
“谢谢。”弗兰西满怀感激地低语道。她走出理发店,在哀伤的曼陀铃琴声中关上店门。
弗兰西回到马车上,把杯子拿给凯蒂。“这个你留着,”妈妈说,“爸爸的印章戒指给尼利。”
弗兰西看着杯子上用金字写下的名字,又感激地低声说着“谢谢”,虽然才过了五分钟,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真心道谢了。
约翰尼在世上活了三十四年,不到一周前,他还在这一带的街上走着。可如今除了这只杯子、那枚戒指,还有家里的两条没熨过的围裙,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能证明他在这世界上存在过。因为他下葬的时候穿的就是自己的所有衣服,还戴上了珍珠袖扣和14K金的领扣,所以没能留下别的遗物。
一行人回到家里,发现邻居们来过一趟,把屋子全都收拾整齐了。客厅的家具已经恢复原位,凋谢的花朵和叶子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还打开了窗户透气。邻居们还带了煤,把厨房的炉子烧得很旺,还给餐桌上铺了白色的桌布。丁摩尔姐妹带来了自己烤的蛋糕,切好了放在盘子里。弗洛西·加迪斯和她妈妈拿来了许多切片的博洛尼亚香肠,足足堆了两大盘子。旁边还有一篮现切出来的黑麦面包,咖啡杯也在桌上摆好了。灶上搁着满满一壶新煮的咖啡,还有人在桌子中间放了一大罐真正的奶油。邻居们趁着诺兰家没人做好了这一切,离开时还锁好了门,把钥匙放回门垫底下。
茜茜姨妈、伊薇姨妈、凯蒂、弗兰西和尼利都在桌边坐下。伊薇姨妈给每个人倒了咖啡。凯蒂盯着自己的杯子看了很久,想起了约翰尼最后一次坐在这张桌子旁边的光景。然后她像约翰尼一样伸手推开咖啡杯,趴在桌子上,以刺耳的声音号啕痛哭起来。茜茜张开双臂搂着她,用那轻柔而令人安心的声音说着:
“凯蒂,凯蒂,可别这么哭。你要是这么哭下去,等你肚里的孩子生下来,怕也得是个老伤心掉泪的可怜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