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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圣诞节前的那一周。弗兰西刚刚过了十四岁生日。至于尼利,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啥时候变成十三岁都可以”。这年圣诞节看起来可能要过不好了。约翰尼的状态不对劲儿。他现在不喝酒了。当然,他以前也有过不喝酒的时候,但是那时候他还在工作。而现在他既不喝酒也不工作,此外最不对劲儿的地方是,他虽然没喝酒,可行为举止却像喝醉了一样。

他大概两个星期没和家里人说过话了。弗兰西还记得,那天晚上爸爸没有喝酒,唱着《莫莉·马隆》的最后一段回到家,那就是爸爸最后一次和自己讲话。这么一想,那一晚之后他就再也没唱过歌。他出来进去都是闷声不响的,每天在外面待到很晚,回家的时候倒也没喝过酒,谁也不知道他都去哪里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吃饭的时候几乎拿不住叉子。他似乎在眨眼之间就变得异常苍老了。

昨天他是在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回来的。他看了看大家,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径直回卧室去了。他的作息全乱套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随时都可能出门去。回家以后就闭眼在**躺着,连衣服都不脱。

凯蒂苍白而安静。她身上隐藏着某种不祥的预兆,仿佛体内孕育着悲剧一般。她的脸日渐消瘦,连面颊都凹陷了下去,可身体却越发丰满了。

圣诞节前这个星期,她又额外多打了一份工。她起得比平常更早,在自己负责的公寓楼里也打扫得更快,这样她刚到下午就差不多能完工。然后她连忙赶到格兰德街波兰人聚居区的格尔灵百货店,在那里从四点干到七点,负责给女售货员们送咖啡和三明治—圣诞期间是销售旺季,生意繁忙,店里不让这些姑娘出去吃晚饭。打这份工只能额外多赚七毛五,但这对她们全家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

快到七点了,尼利送完报纸回到家,弗兰西也从图书馆回来了。家里没有生火,他们得等妈妈回家才有钱买捆木柴。屋里很冷,孩子们还穿着外套,戴着“疙瘩帽”。弗兰西看到晾衣绳上还有妈妈挂的衣服,就想把它收回来,可是衣服早就冻硬了,个个奇形怪状的,没法从窗户拉进来。

“来,还是让我来吧。”尼利对着一套冻硬了的长袖内衣说道。那衬裤的两条裤腿大叉着冻住了,尼利怎么拽都不太起作用。

“看我把这混账玩意儿的腿打断。”弗兰西说。她狠命拍打着那条长衬裤,支棱着的裤腿发出碎裂的声音,终于垮了下来。她恶狠狠地把衣服拽进窗口,那一瞬间的模样非常像凯蒂。

“弗兰西?”

“咋了?”

“你……你刚才骂脏话了。”

“我知道。”

“上帝听见啦。”

“啊,糟啦!”

“是啊,他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看得见。”

“尼利,你真的相信他这会儿正盯着咱们这个小破房子看?”

“那肯定的。”

“你还真信啊,尼利。他老人家那么忙,又得照顾小麻雀别从天上掉下来,又得操心小花骨朵能不能开花,哪里有时间管我们?”

“弗兰西,可别这么说话。”

“我偏要这么说。假如他真跟你说的一样,会挨家挨户地从窗户往里看。那他就该看到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该看到咱家既生不起火,也没有吃的;他就该知道以妈妈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该干那么多活儿;他就该看得到爸爸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该为他做点儿什么。没错,他要是真看得见,就该做点儿什么!”

“弗兰西……”少年不安地环视四周,弗兰西能看出来他是真的感觉不太舒服了。

“我现在太大了,不能再这么逗他了。”她想着。于是她大声说道:“算啦,尼利。”然后他们聊起了其他事情,一直聊到凯蒂回家。

凯蒂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她带回了一捆两分钱买来的木柴、一罐炼乳,还有三根香蕉。她把纸和木柴塞进炉子里,不一会儿就生好了火。

“好了,孩子们,咱们今天晚上吃燕麦粥。”

“又是燕麦粥?”弗兰西咕哝了一声。

“不会太难吃的,”妈妈说,“今天有炼乳,我还买了香蕉,可以切成片放在上头。”

“妈妈,”尼利开始提要求了,“我那份粥里的炼乳不用搅和,直接倒在顶上就好了。”

“干脆把香蕉切了,放在粥里一起煮吧。”弗兰西提议说。

“可我更愿意吃整根的香蕉。”尼利表示反对。

妈妈为争论画上了句号:“给你们俩一人一根香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燕麦粥煮好了,凯蒂盛出两大盘,端到桌子上,在炼乳罐头上扎了两个洞,又在两个盘子边上各放了一根香蕉。

“妈妈,你不吃吗?”尼利问。

“我等会儿再吃。现在还不饿。”凯蒂叹了口气。

弗兰西说:“妈妈,你现在要是吃不下,那你去弹弹钢琴怎么样?这样感觉就像在饭馆里吃饭一样了。”

“外屋太冷了。”

“那就把油炉子点上。”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好吧,”妈妈从碗橱里拿出个便携式的油炉,“不过你们也知道,我弹得不怎么样。”

“你弹得好极了,妈妈。”弗兰西诚恳地说。

凯蒂挺高兴,她跪下来把油炉点上,“你们想听我弹什么曲子?”

“弹《来吧,小叶子》。”弗兰西说。

“弹《欢迎你,美好的春光》!”尼利喊道。

“那我先弹‘小叶子’吧,”妈妈决定了,“因为弗兰西过生日我没送她礼物。”她走进冷冰冰的客厅。

“我打算把香蕉切了,放在燕麦粥上。我把它切得特别薄,那感觉就和香蕉很多一样了。”弗兰西说。

“我就整根直接吃了,”尼利说,“我慢慢吃,这样就能吃很久。”

妈妈弹起了弗兰西点的歌。这是莫顿先生在学校里教过的。弗兰西跟着唱了起来:

来吧,小叶子,风儿说,

来和我一起去草地玩耍,

换上你红色与金色的衣裳……

“得了吧,这歌是小孩子唱的。”尼利打断了她。弗兰西不唱了。凯蒂弹完了弗兰西点的歌,又开始弹鲁宾斯坦的F大调旋律。这首曲子莫顿先生也教过,他给配的歌名叫《欢迎你,美好的春光》。尼利也开始唱了起来:

欢迎你,美好的春日时光,我们用歌声欢迎你。

唱到“歌声”这个词的时候,尼利的音调从高音猛然掉到了低音。弗兰西咯咯地笑了起来,尼利也开始跟着傻笑,笑得唱不下去了。

“要是妈妈在这屋坐着的话,你猜她会说点儿啥?”弗兰西问。

“啥呢?”

“她肯定得说:春天眼瞧着就要来了。”姐弟俩一起哈哈大笑。

“圣诞节倒是快到了。”尼利说。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小时候那会儿,”弗兰西说,虽然她自己也刚满十四岁,“闻闻味道就知道圣诞节要来了。”

“看看现在咱们还能不能闻出来,”尼利激动地说着,他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儿,拿鼻子凑了过去,“还能闻见。”

“你闻见什么味儿了?”

“雪的气味。你还记得吧,咱们小时候老是仰着头冲天上喊:‘毛小孩,毛小孩,撒点毛毛下地来。 ’”

“那时候咱们还以为下雪就是天上有个长满羽毛的‘毛小孩’往下撒呢。让我也闻闻,”她突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自己的鼻子也凑近窗户缝,“没错,我也能闻出来,圣诞节快到了,闻着像是橘子皮和圣诞树混在一起的味道。”他们把窗户关上了。

“那一回你撒谎,说自己名字叫玛丽,要了那个洋娃娃回来。我也没把你捅出去。”

“确实没有,”弗兰西感激地说,“我也没给你打过小报告啊。那回你拿咖啡渣卷烟抽,烟纸点着以后火星子掉到你衬衫上,烧出一个大窟窿来,我还帮你把衬衫藏起来了呢。”

“你猜怎么着,”尼利若有所思地说,“后来妈妈把那件衬衫找出来了,在窟窿上打了个补丁,也没问我这是怎么弄的。”

“妈妈真有意思。”弗兰西说。姐弟俩认真地聊了一阵妈妈身上他们搞不懂的地方。炉子里的火快要灭了,不过厨房里还是很暖和。尼利在炉子上不算那么烫的地方坐着。妈妈警告过他,说人坐在热炉子上会长痔疮,可是尼利不在乎,他就是喜欢屁股底下暖烘烘的。

孩子们的感觉简直称得上是幸福了。厨房里很暖和,他们也吃饱了,妈妈的琴声让他们觉得安心又舒服。姐弟俩一起回忆着过去的圣诞节,或者用弗兰西的话说,他们在“聊往事”。

他们正聊着,突然听见有人砸门。“是爸爸。”弗兰西说。

“不是,爸爸总是一路唱着歌上楼,让我们知道他回来了。”

“尼利,那天晚上之后,爸爸回家就再也不唱歌了……”

“让我进来!”约翰尼的吼声在门外响起,他用力捶着门,仿佛要把门砸倒一样。妈妈从外屋跑了出来,苍白的脸色衬得她的黑眼睛越发幽深。她打开房门,约翰尼冲了进来。一家人直盯着他看。他们从来没见过约翰尼这副模样,他平时总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可现在他的一身无尾礼服脏得像在臭水沟里打了滚一样,圆顶礼帽也整个瘪了下去。他没有大衣和手套,颤抖的双手冻得通红。约翰尼直扑到桌子边上。

“没有,我没喝醉。”他说。

“也没人说你—”凯蒂开口了。

“我现在终于戒掉酒了。我讨厌酒,我恨它,我恨它!”约翰尼捶着桌子。一家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那天晚上之后,我一滴酒都没喝过……”他突然爆发了,“可是没人再相信我了,没有人—”

“好啦,约翰尼。”妈妈安抚着他。

“爸爸,你怎么了?”弗兰西问。

“嘘!别烦你爸爸了。”妈妈说。然后她又对着约翰尼说道:“还有今天早上煮的咖啡呢,约翰尼。煮得很不错,还是热乎的,我们今天晚上还买了炼乳。我正等着你回来呢,咱俩好一起吃晚饭。”她给他倒了杯咖啡。

“我们已经吃过了。”尼利说。

“嘘!”妈妈叫他别说话。她往咖啡里倒了点儿炼乳,在约翰尼对面坐下,“喝了吧,约翰尼,趁热喝。”

约翰尼死死盯着咖啡杯,突然他猛地把它从自己面前推开,杯子“咔嚓”一声摔到地上,凯蒂倒吸了一口冷气。约翰尼双手抱住脑袋,浑身颤抖着抽泣起来。凯蒂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约翰尼,到底怎么了?”她用宽慰的语气问道。他最终抽抽搭搭地开了口。

“他们今天把我从侍者工会里踢出去了。他们说我是个无赖酒鬼,说我这辈子都别想从他们那边接活儿了,”他短暂地止住了抽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这辈子都别想了!”他又痛哭起来,“他们还让我把公会的徽章交回去。”他用手按住翻领上那枚绿白相间的小徽章。弗兰西感觉喉头都缩紧了,她还记得爸爸总是说,这徽章就像是装饰品一样,戴着它就好比是戴着朵玫瑰花。他是那么为自己公会成员的身份而自豪。“可我才不会把它交上去。”他抽泣着说。

“这都不算什么,约翰尼。你只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重新振作起来,他们肯定愿意让你回去的。你是个很好的侍者,更是他们最棒的歌手。”

“我现在已经不行了,凯蒂,我再也唱不了歌了。我一唱歌他们就笑话我。我最后那几个差事,他们都是为了瞧我的笑话才雇我去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彻底完蛋了。”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像永远停不下来一样。

弗兰西想逃回卧室,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她贴着边慢慢溜向房门,妈妈看到了她的动作。

“待在这儿别动!”她厉声叫住弗兰西。然后她又对着丈夫说:“好啦,约翰尼。你休息一会儿,准能感觉好多了。油炉子还烧着呢,我把它端到卧室去,屋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我就坐在你边上陪你,等你睡着了再走。”她伸手搂住他,而他轻轻把她的双臂推开,一个人走进卧室,他还在抽泣,只不过声音低多了。凯蒂对孩子们说:“我去陪爸爸待一会儿,你们接着聊吧。或者你们俩刚才在干啥来着,现在接着干就是了。”孩子们呆呆地盯着她看。

“你们俩干吗这么看着我?”她的话里带着破音,“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们移开了视线,她去外屋端油炉。

弗兰西和尼利很久没有对视。最后尼利终于开口说:“你还想聊聊‘往事’吗?”

“不想。”弗兰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