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威廉斯堡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对性非常好奇。他们也总是聊起这个话题。更小的孩子里颇有一些“小暴露狂”(“你要是给我看看,那我就也给你看看”),假正经一点儿的会把那种暧昧的游戏伪装成“过家家”或者“装医生看病”。有那么几个格外放纵不羁的孩子,就直接“耍耍脏把戏”了。
不过在整个社区中,“性”却是个说不得的话题。孩子们提出问题,做父母的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们不知道用什么词去解释才是对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对夫妻在**都有一套他们自己咬耳朵说的私房话。可是几乎没几个当妈的敢把这些话拿到大白天来说,更不要说讲给孩子们听了。而这些孩子长大以后也会再发明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悄悄话,而且一样没法拿出来跟他们的孩子说。
凯蒂·诺兰在行为和精神上都绝非软弱之辈。她总能娴熟地解决自己遇到的每一个问题。她虽然不主动跟孩子提性这个话题,可是弗兰西要是问起来,那她还是会力所能及地做出解答。弗兰西和尼利还小的时候,有一回姐弟俩约好了,要找妈妈问几个比较特别的问题。于是那天他们站在凯蒂面前,由弗兰西作代表问了出来:“妈妈,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是上帝把你们赐给我的。”
天主教人家的孩子很愿意接受这样的答案,不过下一个问题就更麻烦了。
“那上帝是怎么把我们送给你的呢?”
“这个我就没法解释了,因为一解释这个,我就得用上好多大词,你们听不懂的。”
“你就把这些大词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听懂嘛。”
“你们要是听得懂,那我也就不用对你们解释这个问题了呀。”
“那你就用点儿别的词,跟我们说说宝宝是怎么来的吧。”
“不行,你们还太小。我要是现在就跟你们说了,你们准得出去跟别的孩子讲,然后别的孩子再告诉他们的妈妈,那人家就该跑到我这里来,骂我是个下流的女人,到时候就得吵起来了。”
“好吧,那你给我们讲讲男孩和女孩哪里不一样吧。”
妈妈想了一会儿才说:“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女孩坐着上厕所,男孩站着上厕所。”
“可是妈妈,”弗兰西说,“我上那个很黑的厕所害怕,就也站着尿尿啊。”
“我也是,”尼利也坦白了,“我也坐着拉……”
妈妈打断了他的话:“这个嘛,每个男人身上都会有一点点女人的特征,每个女人的身上也都会有一点点男人的特征的。”
对话就此结束。因为这话在孩子们看来实在是令人费解,他们也就不想深究了。
如今就像她自己在日记里写的一样,弗兰西开始变成女人了。她又对性产生了好奇,就再次去问了妈妈。这一次凯蒂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简单直白地告诉了她。讲解的时候免不了要用上些算是很“脏”的词,但凯蒂还是没有避讳,大胆地把这些词说了出来,因为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说法。凯蒂告诉女儿的话也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没人跟她自己说过这些。那年头也没有合适的书本,可以教和凯蒂一样的女人如何正确地跟孩子谈论性这个话题。不过虽然她的用词粗糙又直接,却也没什么令人反感的地方。
弗兰西比这一带绝大多数孩子都幸运得多,她在合适的时机知道了所有应该知道的事。她不用再和其他姑娘一起偷偷溜到阴暗的过道里,带着负罪感交换彼此的小秘密。更不用通过扭曲的方式学到那一切。
如果说正常的**是社区中隐藏的巨大谜团,那么性犯罪就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问题了。所有贫困又拥挤的城区都潜伏着性犯罪者,他们是家长心头萦绕不去的噩梦。似乎每个社区都有一个这样的人。弗兰西快到十四岁的那一年,威廉斯堡也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带总会发生小女孩被人猥亵的事件,警察也一直在追查此人,可他却从未被捕。原因之一在于受害孩子的父母总是倾向于保密,不想让别人知道有过这种事。不然大家都会对孩子另眼相看,孩子也就没法再和小伙伴一起过回正常的童年生活了。
有一天,弗兰西住的那条街上的一个小姑娘被人杀害了,这种事终于再也瞒不下去了。那个小姑娘才七岁,安安静静的,很乖,很听话。那天放学之后她没有回家,她妈妈本来还没太担心,想着孩子可能到什么地方玩去了。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孩子还是没有回来,家里人就出去找了,他们问遍了她所有玩伴。可是放学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
恐惧的浪潮席卷了整个社区。家长纷纷把在街上玩耍的孩子叫回来,锁在家里。麦克舍恩带着六七个警察过来了,在屋顶和地下室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查。
孩子最终被找到了,是被她那个粗笨的十七岁哥哥找到的。她小小的尸体横搁在一辆破烂的娃娃车上,扔在附近一座房子的地下室里,她的裙子和内衣都被撕烂,鞋子和红色的小袜子扔在一堆炉灰上。警察叫孩子的哥哥去问话,他情绪激动,回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于是他们就把他作为嫌疑人逮捕了。麦克舍恩倒不是傻,他这么干主要是为了让真凶放松警惕。他知道,如果真凶觉得安全了,就可能再次出动;而这一次警察就等着抓他了。
家长们也各自行动起来。他们纷纷把那个狂徒的存在和他干的坏事告诉了孩子们(这时候谁还管什么用词对不对啊)。父母尤其叮嘱小姑娘们,千万不能拿陌生人的糖果,更不能跟陌生男人说话。一到放学的时间,当妈的就都站在门廊里,等着自己的孩子回家。马路上空****的,仿佛是花衣吹笛手把所有孩子都拐到山里去了。整个社区都笼罩在恐惧之中。约翰尼实在是太担心弗兰西了,他甚至去弄了把枪。
约翰尼有个叫伯特的朋友,他是附近银行的夜班看门人。这伯特四十岁了,却娶了个年纪只有自己一半大的姑娘。他为了这姑娘嫉妒到发狂,总是怀疑她趁自己上夜班的时候找情人幽会。他思来想去,最终觉得要是真能撞破了是这么个结果,那反而能让他松一口气。他宁愿要令人心碎的现实,也不想要这折磨灵魂的怀疑了。于是他就经常在深夜时分偷偷溜回家去,让朋友约翰尼替他在银行值班。他们俩有个约好的信号。如果伯特实在熬不过内心的煎熬,觉得非回家不可,他就叫值班的警察去按三下诺兰家的门铃。假如约翰尼在家,他就会像消防员一样从**蹿下来,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跑到银行去,急得就像这事和他的身家性命有什么关系似的。
守夜的伯特溜出去之后,约翰尼躺在他那张狭窄的行军**,能感觉到薄薄的枕头下面压着硬邦邦的手枪。他简直有些希望能有人来抢银行,这样他就能保护这里存着的钱,被人家当成英雄了。可是他代为值班的夜晚一直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连伯特捉奸成功这种刺激事都没有。每次他偷偷溜回家,都只发现姑娘一个人在家睡得正香。
听说有孩子被奸杀的事件之后,约翰尼去银行找到好友伯特,问这位看门人还有没有备用的枪。
“当然有,问这个干吗?”
“那能借我用用吗,伯特?”
“约翰尼,你借这个干啥用?”
“我们那片儿有个坏人到处乱窜,他杀了个小姑娘。”
“那我希望他们能早点儿逮住他,约翰尼,但愿他们能早点儿逮住这个婊子养的。”
“我自己也是有闺女的人。”
“是,是,约翰尼,这个我知道。”
“所以我才想借你的枪用用。”
“这可是违反《沙利文法》的啊。”
“你每天晚上都从银行溜出去,把我丢在这儿给你顶班,这也得犯点儿什么法吧?你怎么知道我信得过?保不齐我其实是抢银行的。”
“得了,约翰尼,别瞎说。”
“我觉着既然咱俩已经犯法了,那再多犯一点儿应该也没什么。”
“行吧,行吧,那我就借给你好了。”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我告诉你怎么用。如果你想把谁干掉,就用这玩意儿指着他—”他举枪指着约翰尼,“—然后扣一下这里。”
“明白了,让我试试。”约翰尼拿过枪,瞄准了伯特。
“你来吧,”伯特说,“我自己也没拿这玩意儿开过火。”
“这是我头一回摸枪。”约翰尼解释说。
“那你小心点儿,”伯特低声说,“这枪可是上了膛的!”
约翰尼吓得一哆嗦,小心翼翼地把枪放了下来:“好家伙,伯特,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咱俩刚才差点儿把对方打死。”
“老天爷,你说的没错。”伯特也打了个哆嗦。
“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人的命啊。”约翰尼若有所思地说道。
“约翰尼,你不会是想不开了打算自杀吧?”
“那倒不是,我还不如喝酒喝死呢。”约翰尼大笑起来,但笑声又很快戛然而止。他拿着枪准备离开,伯特说:
“你要是逮住了那个狗杂种,可得跟我说一声。”
“那肯定的。”约翰尼一口答应。
“行吧,那再见啦。”
“再见,伯特。”
约翰尼把家人都叫了过来,跟他们说了枪的事。他警告弗兰西和尼利千万不要碰。“这小转轮里装的东西,可是能要五个人的命啊。”他用夸张的语气讲着。
弗兰西觉得手枪的模样怪里怪气的,有点儿像是个拿食指指人的手势,只不过这根“手指”指出的却是疾驰而来的死亡。幸好爸爸把枪藏到了他枕头底下,弗兰西不用老看见它了。
手枪在约翰尼枕头底下一放就是一个月,没人动过。社区里后来没再出事,那个恶徒似乎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母亲们逐渐放松了下来,不过总还有几个当妈的—比如说凯蒂—会在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到门口或者门廊上等着。毕竟凶手总是习惯躲藏在阴暗的楼道里伺机出动,凯蒂觉得小心点儿总没坏处。
等大多数人都被安全的假象蒙蔽,逐渐放松了警惕以后,那个变态再次出手了。
有一天下午,凯蒂正在和自己家隔几栋房子的公寓楼里打扫走廊。她听见大街上传来孩子的喧哗声,知道已经是放学的时间了。她想着还用不用先回去在楼道里等弗兰西。自从出了那件谋杀案以后,她一直是这么干的。弗兰西快要十四岁了,应该能照顾自己了。何况那个凶手好像只对六七岁的孩子下手,没准儿他已经在别的社区里被逮住了,现在正在蹲大牢呢。可是……凯蒂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回家一趟。反正她现在手里这块肥皂也用不了一个小时了,得拿块新的,那回趟家也是一举两得。
她在街上来回看了看,没在孩子们之中看到弗兰西,心里有点儿不安。然后她突然想起来,弗兰西上学的路更远,所以回家总会晚一点儿。回家以后,凯蒂决定把咖啡热了喝上一杯,到时候弗兰西也该回来了,她的心也就放下了。她走进卧室,翻开枕头看看枪还在不在—它当然还在,这让凯蒂觉得自己有点儿傻。于是她喝光了咖啡,拿了块新的黄肥皂,准备回去接着干活了。
弗兰西按照平时的时间回家了。她打开楼门,上下扫视一下那又窄又长的楼道,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她把那扇结实的木门关上,楼道里暗了下来,她穿过楼道,走向不远处的楼梯。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她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从楼梯底下通往地下室的小门里钻了出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猛扑过来的紧迫势头。他的身材相当瘦小,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西装,里面的衬衫上既没装领子也没打领带。他的头发浓密蓬乱,从额头上垂下来,几乎完全盖住了他的眉毛。他长着个鹰钩鼻,嘴唇极薄,整张嘴抿成一条扭曲的细线。楼道里和一团漆黑差不多,弗兰西却还是能感受到他湿漉漉的视线。她又上了一级台阶,来人也看得更清楚了,可是一看清那副光景,她的双腿就像灌满了水泥一样,一步都抬不起来,一级台阶也迈不上去了!她的双手摸向了楼梯扶手,死死地抓住了两根栏杆。她这样动弹不得,是因为那个向她走来的男人裤子是解开的。弗兰西盯着那人身上**的部分,吓得全身僵硬。那玩意儿白得像蛆虫,和他面孔与双手那病态丑陋的暗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觉得恶心。之前有一回,她看见死耗子上团着一堆又肥又白的蛆,而现在她感觉到的恶心就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她想尖叫着喊“妈妈”,可嗓子却仿佛被封住了,只有出气的份儿。这就像是深陷噩梦,虽然想要喊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她动不了!她完全动不了!她的手攥栏杆都攥疼了,甚至让她不合时宜地想到这栏杆怎么没被她攥成两段。眼下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近了,可她却跑不动!她居然跑不动!上帝啊,她祈祷着,赶紧让哪个房客下楼来吧。
凯蒂这时候正迈着安静的步子往楼下走,手上拿着那块黄肥皂。刚走近最后一段楼梯,她就一眼看到有个男人朝着弗兰西步步逼近,而弗兰西死抓着楼梯扶手动弹不得。凯蒂一声没吭,楼下的两个人也没看见她。她静悄悄地转过身,跑回三楼的家,从门垫下摸出钥匙打开房门—这期间她的双手一直很稳。时间宝贵,她下意识地把肥皂搁在洗衣盆盖子上放好,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枪,比画着瞄了瞄准,然后维持着瞄准的姿势把手藏到围裙底下。现在她的手终于开始抖了,于是她把另一只手也缩到围裙下面,两只手一起稳住手枪。就这么端着枪跑下楼梯。
那个杀人犯走到楼梯边上,绕过转角,跳上两级台阶,然后抡起一只胳膊箍住弗兰西的脖子,手掌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叫,动作快得像只猫一样。他另外一只手搂住弗兰西的腰,开始把她从楼梯上往下拽。他脚下滑了一下,身上**的部分碰到了弗兰西光着的腿。她的腿猛然一缩,就像被火烫了一样。现在弗兰西的腿终于能动了,她开始踢腾着挣扎。而那个变态就用自己的身体把她紧紧压在楼梯扶手上,开始掰她紧抓着栏杆的手,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他松开弗兰西的一只手,拧到她自己身后,用身体压住,紧接着又开始掰另外一只。
楼道里突然有了动静。弗兰西抬头看去,发现妈妈正顺着最后一段楼梯往下跑。凯蒂奔跑的姿势很别扭,因为她的两只手都藏在围裙底下。那个男人看到了她的人,却看不见她手里的枪。他不情不愿地松开弗兰西,退着下了两级台阶,湿漉漉的视线转向凯蒂。弗兰西还站在原地,一只手还紧抓着栏杆,她这只手完全松不开了。那男人走下台阶,后背贴着墙,开始往地下室门的方向蹭。凯蒂停下脚步,蹲在台阶上,把围裙蒙着的家伙从栏杆缝隙里伸出去,盯着那人露在外面的玩意儿扣动了扳机。
一声爆裂般的巨响过去,凯蒂的围裙上多了一个还在烧的窟窿,散发着布料烧焦的煳味。变态咧着嘴,露出一口肮脏的蓝牙,双手捂着肚子倒了下去,落地的时候又把手松开了,那蛆一样白的地方现在沾满了血。狭窄的楼道里烟雾弥漫。
四面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一扇扇门被打开,楼道里回**着奔跑的脚步声,街上的人也涌了进来。眨眼之间门廊就挤满了人,出不去也进不来了。
凯蒂抓住弗兰西的手,想把她拉上楼去,可这孩子的手却像冻在栏杆上了一样,手指头死活张不开了。无奈之下,凯蒂用枪托砸了弗兰西的手腕一下,她那早已攥麻了的手指才终于放松下来。凯蒂拉着她走上楼梯,穿过楼道,一路上全是从各个公寓里出来的女人。
“怎么啦?怎么回事?”她们尖叫着问道。
“没事了,现在都没事了。”凯蒂说。
弗兰西走得跌跌撞撞,双腿发软,走不了几步就跪倒在地。走最后一段楼道的时候,凯蒂基本是把跪在地上的她拖回去的。她就这么把弗兰西拖回家,让她躺到厨房的沙发上,然后仔细地把门链插好。她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那块黄肥皂边上,无意间碰了下枪口,却惊恐地发现它还是热的。凯蒂对枪一无所知,之前更从来没打过枪。所以她这会儿以为枪管这么热,放着不管恐怕该炸开了。于是她打开洗衣盆的盖子,把手枪扔进泡着脏衣服的水里。因为那块黄肥皂和这件事似乎也脱不开干系,她就把肥皂也跟着扔了进去。然后她来到弗兰西身边。
“他伤到你没有,弗兰西?”
“没有,妈妈,”她呻吟着答道,“不过他……他的……怎么说呢,他的那个……碰到我的腿了。”
“碰着哪儿了?”
弗兰西指了指她蓝色袜子边缘靠上一点儿的地方。那片皮肤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损伤。弗兰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总觉得那个地方该被烧出一个窟窿才对。
“你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妈妈说。
“可那玩意儿碰过的地方感觉就是不对劲儿,”弗兰西的呜咽转为发疯一般的哭喊,“我想把这条腿剁了。”
有人在外头砸门,问着发生什么事了,凯蒂闩死了房门置之不理。她给弗兰西喝了一杯滚烫的黑咖啡,然后在房间里踱开了步,她现在也浑身发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尼利本来正在街上闲逛。他看见人们蜂拥进他住的房子,自己也就跟着挤了进去,跑上了楼梯,隔着扶手往下看。那个变态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一群女人扯掉了他的裤子,离得近的拿鞋跟转着圈地往他的肉里踩,离得远的就一边踹他,一边吐口水,所有人嘴里都尖声骂着脏话。尼利听到了他姐姐的名字。
“弗兰西·诺兰?”
“对,是弗兰西·诺兰。”
“你确定?弗兰西·诺兰?”
“是我亲眼看见的。”
“她妈妈下了楼,然后……”
“弗兰西·诺兰!”
他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以为是弗兰西被人杀了。于是他抽泣着跑上楼梯,尖叫着捶起自己家的房门:“妈妈!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凯蒂把他放了进来。尼利看见弗兰西躺在沙发上,哭得更响了,弗兰西也跟着哭嚎起来。“闭嘴!别哭了!”凯蒂嚷道,她抓住尼利狠命摇晃,一直摇到他收住了哭声。
“赶紧去把你爸找回来,跑着去,给我一直找,直到你找着他为止。”
尼利在麦克加里蒂的酒吧里找到了爸爸。约翰尼本打算慢悠悠地喝点儿酒,悠闲地打发掉这个下午。尼利把事情一说,他连忙扔掉酒杯,和尼利一起跑了出去。楼门还是挤不进去,救护车已经停在门口了,四个警察推搡着人群给救护车上的医生开路。
约翰尼和尼利从隔壁楼的地下室进了院子,互相帮着翻过木篱笆进了自己家的后院,再顺着防火梯往上爬。凯蒂看见约翰尼的圆顶礼帽从窗户露出来,吓得惊声尖叫,慌乱地到处找枪。好在她想不起来把枪丢到哪儿去了,约翰尼才有幸躲过一劫。
约翰尼跑到弗兰西身边,虽然她已经大了,他却还是像抱婴儿一样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摇晃着,哄她睡觉。可弗兰西还是一个劲儿说要把腿剁掉。
“那人伤着她没有?”约翰尼问。
“没有,不过我伤着那人了。”凯蒂冷酷地说。
“你拿枪打的?”
“不然还能用什么?”她指了指围裙上的窟窿。
“打准了没有?”
“我能瞄多准就打了多准。不过弗兰西老是念叨她那条腿,那人的……”她的视线转向尼利,“……你懂的,就是那个,碰到她腿上了。”她指了指那个地方,约翰尼随着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弗兰西摊上这事可太糟糕了,”凯蒂说,“她记性那么好,以后老想着这回事,怕是永远结不了婚了。”
“咱们能把这条腿治好。”爸爸对她保证道。
他把弗兰西放回沙发上,拿出石炭酸来,直接蘸着没兑水的酸液在那块地方来回擦着。弗兰西欣然接受了石炭酸带来的灼痛,她觉得被那人碰到而沾染的邪恶也跟着被烧掉了。有人捶门,一家人默不作声,也没去开门,他们不想让外人在这个时候到家里来。门外响起一个操着爱尔兰腔的有力声音:
“赶紧开门,我是警察。”
凯蒂打开房门,一个警察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个背着包的急救实习生。警察指了指弗兰西。
“那人要害的就是这孩子?”
“是。”
“这位医生得给她检查一下。”
“我可不允许。”凯蒂抗议道。
“这是法律规定的。”警察平静地说着。
于是凯蒂只好让实习生带着弗兰西走进卧室,让惊魂未定的孩子接受伤自尊的检查。那位活泼的实习生迅速却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然后站起身子,把仪器一件件收进包里。
“她没事,那人根本没碰着她。”实习生托起弗兰西那只肿胀的手腕,“可这是怎么弄的?”
“因为她死抓着栏杆不松手,我就只能拿枪托砸开了。”凯蒂解释道。
实习生又留意到弗兰西膝盖上的擦伤。
“那这个呢?”
“我是把她从楼道里拖回家的。”
他紧接着又看见了她脚踝上那块新鲜的烫伤痕迹:“老天爷,这又是怎么搞的?”
“她爸用石炭酸给她擦洗了一下,那人碰到这个地方了。”
“我的老天!”实习生爆发了,“你们俩想让她三度烧伤?”他又打开了医疗包,给烫伤的地方涂上降温的药膏,又整齐地包扎起来。“我的老天!”他又说了一遍,“你们两口子让她受的这些伤,简直比罪犯弄出来的还厉害。”他抚平弗兰西的裙子,拍拍她的脸颊:“小姑娘,你会没事的。现在我再给你点儿药,让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过来以后,当今天这些事都是一场噩梦就好了。就是这么回事,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先生。”弗兰西感激地答道。一支注射器映入眼帘,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不由得担心起来。她的胳膊干净吗?医生会不会说……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他边说边把针扎了进去。
“咦,这人和我是一头的。”弗兰西迷迷糊糊地想着。打完针之后她就立刻睡着了。
凯蒂和医生一起回到厨房。约翰尼和警察正在桌边坐着,警察的大手里捏着一小截铅笔,吃力地在一个小本子上拿小字做着记录。
“孩子没事吧?”警察问。
“没什么事,”实习生说,“她就是吓坏了,还闹了点‘父母瞎折腾病’。”他冲警察挤了挤眼睛。
“等孩子睡醒以后,”他又对凯蒂说,“记得跟她说这都是一场噩梦,就别再用别的说法了。”
“该付您多少钱,医生?”约翰尼问。
“不用付钱,哥们儿,这钱归市政府出。”
“谢谢。”约翰尼低声说。
实习生看见约翰尼的双手在发抖,就从裤子后袋里拿出个一品脱装的酒瓶递了过去:“来吧!”约翰尼抬头看了他一眼。“来一口吧,哥们儿。”实习生说得很坚持。约翰尼满怀感激地喝了一大口,实习生又把瓶子递给凯蒂:“你也来一口吧,太太,你看起来也得喝点儿。”凯蒂也深深喝了一大口。这时候警察也开了腔:
“你当我是什么?没人要的孤儿吗?”
警察把酒瓶还给实习生以后,里面的酒只剩下差不多一英寸高了。实习生叹了口气,喝光了瓶里的酒。警察也跟着叹了口气,转向约翰尼:“好啦,你的枪平时都藏在哪儿?”
“我枕头底下。”
“拿过来吧,我得把它带回警局。”
凯蒂这会儿完全忘记自己刚才已经把枪“处理”掉了,还跑到卧室里去翻枕头。她一脸焦急地回来了。
“怎么回事?枪没在枕头底下!”
警察笑了:“可不是嘛,你刚才拿它去打那个混蛋来着。”
凯蒂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想起自己之前把枪扔进洗衣盆里去了。她把枪捞了出来。警察擦干枪上的水,取出子弹,问了约翰尼一个问题—
“哥们儿,你有持枪证没有?”
“没有。”
“那就不好办了。”
“可这枪不是我的。”
“那是谁给你的?”
“不是—没人—”约翰尼不想给看门人惹麻烦。
“那你是哪儿弄来的?”
“捡的。没错,我在臭水沟里捡的。”
“能捡着这么个上过油还装满子弹的?”
“我没说瞎话。”
“你打算就这么解释?”
“就这么解释。”
“我听着没毛病,哥们儿,你记住了这个说法,别来回改就行。”
楼道里传来救护车司机的喊声,说他送犯人去医院回来了,问医生现在能不能走。
“送医院?”凯蒂问,“这么说我没把他打死。”
“差一点儿,”实习生说,“所以我们得先把他治好,让他能自己走到电椅上去。”
“抱歉啦,”凯蒂说,“我本来是想把他打死的。”
“他晕过去之前跟我都招了,”警察说,“隔几栋楼的那个小姑娘也是他杀的。这之外他还做过另外两个案子。我拿了他的口供,还有认证,都签过字的,”他拍了拍口袋,“警长听了没准儿会给我升官呢。”
“但愿吧,”凯蒂阴沉沉地说,“但愿好歹有人能从这码事里得到点儿好结果。”
第二天早晨,弗兰西睡醒了,爸爸在她身边,告诉她那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噩梦。随着时间的推移,弗兰西开始觉得那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了。它没给她留下什么丑恶的回忆。身体上遭遇的恐怖反而冲淡了情绪上的感受。楼梯上那段可怕的经历时间并不长—实际上只有差不多三分钟—而恐惧在她身上发挥了麻醉剂一般的作用。何况拜那针她不适应的镇静剂所赐,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她的脑海中都非常模糊了。甚至接下来她去了法庭听证会陈述自己的遭遇,感觉都还像是不真实的戏剧,而且她的台词还非常简短。
他们的确去法庭做证了,不过人家提前跟凯蒂说,这主要只是走个程序而已。弗兰西也没记住什么,只记得自己和凯蒂分别讲了自己的经历,都不需要说太多话。
“我从学校回到家,”弗兰西做证说,“我一进楼道,这个男人就跑了出来抓住我,我都来不及喊。他正要把我从楼梯上拖下来,我母亲就下楼来了。”
凯蒂说:“我走下楼,看见这个人正在拖我女儿,我就立刻跑上楼去拿枪(没花太长时间),然后又跑了下去。那个人想躲进地下室,我开枪打中了他。”
弗兰西忍不住想,妈妈会不会因为开枪打人被逮捕呢?不过妈妈最终也没事,法官还和妈妈握了手,也和弗兰西握了握手。
这件事上了报纸,不过他们运气不错。一个喝醉酒的记者夜里例行公事地打电话到警察局,打听有没有什么可以报道的,然后就听说了这件事。不过他把诺兰家的姓和出警的警察搞混了。于是布鲁克林一份小报上出现了这么一篇“豆腐块”,说威廉斯堡的欧莱瑞夫人在自家楼道里开枪打了一个小偷。转过天来,纽约的另外两份报纸又各自用了两英寸大的版面,报道说威廉斯堡的欧莱瑞太太在自家楼道被小偷开枪打中。
这件事最终渐渐淡化。凯蒂一度被附近的人看成英雄,可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大家忘了那个杀人犯的事,就只记得凯蒂·诺兰开枪打过人。一提起她来,人家都只会说这个女人可招惹不得。不瞎说,她可真是开枪打人不眨眼的。
石炭酸在弗兰西腿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不过它逐渐缩小到了一毛钱硬币的大小。随着年龄的增长,弗兰西也习惯了它的存在,基本不会去留意它了。
至于约翰尼呢,他因为违反《沙利文法》—也就是无证持枪—被罚了五美元。对了,顺便一提,看门人年轻的老婆最终还是跟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意大利人跑了。
过了几天,麦克舍恩警官来找凯蒂。他看见凯蒂正把一大桶垃圾往马路边上拖,不禁心生怜惜,过去帮她把垃圾桶搬了出来。凯蒂道了谢,扬起头看着他。她之前见过麦克舍恩两次,一次是马蒂·马霍尼组织的远足旅行,当时他问弗兰西凯蒂是不是她的妈妈。另一次是因为约翰尼喝了个烂醉,自己实在回不了家,最终是麦克舍恩把他送回来的。凯蒂听说麦克舍恩太太如今进了专收晚期肺结核病人的疗养院,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那到时候,他会不会再娶一个?”凯蒂心想,“他当然会再娶一个了。”她立刻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模样好,为人正直,工作也体面,肯定会有女人出手拿下的。”
开口对凯蒂说话之前,麦克舍恩把帽子摘了下来。
“诺兰太太,您帮我们逮住了那个杀人犯,局里的兄弟们和我都可感激您了。”
“您不用这么客气。”凯蒂客套着答道。
“哥儿几个也没什么好表示的,这点儿心意您可得收下。”他递过来一个信封。
“这是钱?”凯蒂问。
“是啊。”
“那可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呢,您家男人工作不太固定,孩子们用钱的地方又多。”
“可这些和您没关系,麦克舍恩警官。您瞧,我也能卖力干活儿,我们家不白拿人家的东西。”
“那便听您的吧。”
他把信封重新揣进口袋,眼睛一直盯着凯蒂打量。“瞧瞧这个小女子,”他暗暗想着,“瞧她身条儿多顺溜,脸蛋儿多白净,多漂亮,头发还又黑又卷的。可她那个胆子和气性,六个女人加一起都比不上。我都四十五岁了,是半个老头子了,”他的思绪源源不绝,“可她还是个小丫头呢(凯蒂已经三十一岁了,只是看上去要小很多)。我们俩在结婚这码事上都不怎么走运。对,我们俩可着实都不怎么走运。”麦克舍恩对约翰尼的情况相当清楚,他知道要是照现在这样子下去,约翰尼肯定活不长了。他对约翰尼充满了同情,他对自己的妻子莫莉也一样充满了同情,他不愿意去伤害这两个人。不管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做对不起患病妻子的事情。“可是心里头有个念想,又会不会伤到他们俩呢?”他不禁问自己,“当然啦,我肯定得等等。就是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两年?五年?得了,我以前的日子连点儿幸福的盼头都没有,不也一样熬过来了。再多个几年我也等得起。”
他再次道了谢,并颇为正式地与凯蒂道别。与她握手那个瞬间,他想着:“总有那么一天,我得娶她做老婆,只要上帝允许,她自己也乐意的话。”
凯蒂可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大概是吧—又或者其实她知道?因为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样开口叫住了他。
“我希望您有朝一日能过上您应得的好日子,麦克舍恩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