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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西十三岁生日当天,她开始写日记了。第一则日记是这么写的:

12月15日:我今天就算是少年了。接下来的一年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可真想知道。

只看日记本身的话,这一年似乎没发生什么。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日记里的内容也越来越少。弗兰西开始写日记,主要是因为她看到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都爱写日记,会在日记里写下各种辞藻华丽又多愁善感的文字。她以为自己的日记也能写成那样,然而除了对演员哈罗德·克拉伦斯写了一些浪漫的描述之外,她的日记全是平平淡淡的流水账。一年快要过去了,她随手翻开日记本,漫不经心地读着里面的内容。

1月8日:玛丽·罗姆利外婆有个漂亮的木雕箱子,那是一百年前她的曾祖父在奥地利做的。里面放着一条黑裙子,一件白衬裙,还有配套的鞋子和长筒袜之类的。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寿衣,因为她说自己不想包在那种裹尸布里面下葬。佛利特曼姨夫说他希望死了以后能火化,然后把骨灰从自由女神像顶上撒下来。他觉着自己下辈子应该会变成一只鸟,所以这么处理算是个好的开始。伊薇姨妈说他这辈子就是个傻鸟了,蠢得跟个布谷鸟似的。我没忍住笑,妈妈骂了我几句。火化是不是比土葬好一点儿啊?我还挺想知道的。

1月10日:爸爸今天“病”了。

3月21日:尼利从麦卡瑞恩公园偷了点儿银柳枝送给格雷欣·汉恩。妈妈说他现在就惦记姑娘也太早了,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呢。

4月2日:爸爸三个星期没工作了。他的手不太对劲儿,哆嗦得厉害,什么都拿不住。

4月20日:茜茜姨妈说她要生孩子了。我不太相信,因为她的肚子很平。可我听见她跟妈妈说,她是“背地里”要上这个孩子的。我真想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5月8日:爸爸今天“病”了。

5月9日:爸爸今晚去上班了,可是一会儿又回来了,他说人家不用他了。

5月10日:爸爸“病”了,他大白天做噩梦,尖叫个不停。我还得去把茜茜姨妈找来。

5月12日:爸爸一个多月没工作了,尼利想办工作证件,不上学了,妈妈说不行。

5月15日:爸爸今晚有活儿干了。他说他从今天开始要负起责任来,还因为办工作证件的事骂了尼利一顿。

5月17日:爸爸“病”着回家了,有几个小孩一路追着他,拿他取笑。我讨厌小孩。

5月20日:尼利开始送报纸了,他不让我帮他一起送。

5月28日:卡尼今天没捏我的脸,捏的是别的地方。我想我可能已经太大了,不该卖破烂了。

5月30日:加德纳小姐说要把我写冬天的那篇作文登在校刊上。

6月2日:爸爸今天又“病”着回家了。我和尼利帮着妈妈把他扶上楼,爸爸哭了。

6月4日:我的作文得了个“A”,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只有一个词我用得不太对。我写了我想当写戏剧的作家,而加德纳小姐说,更合适的说法是“剧作家”。

6月7日:两个男的送爸爸回家,他“病”了。妈妈不在家,我就让爸爸躺在**,给他喝了点儿黑咖啡。妈妈回家以后说我做得很对。

6月12日:丁摩尔小姐今天教我弹舒伯特的《小夜曲》。妈妈学得比我快,她已经学到《唐豪瑟》里的《晚星颂》了。尼利说他学得比我们俩还快,现在他不用看乐谱就能弹《亚历山大的爵士乐队》了。

6月20日:今天去看戏了。看的是《金色西部的姑娘》。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戏,甚至还看见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了。

6月21日:爸爸一连两晚都没回家。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过他是“病”着回家的。

6月22日:妈妈今天翻开我的床垫,找到了我的日记,还看了一遍。她让我把里面的每个“醉”字都划掉,换成了“病”字。幸亏我没写什么妈妈的坏话。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那我一定不看他们的日记,因为我相信孩子也是应该有点儿隐私的。如果妈妈再把我的日记翻出来,希望她看到这里能明白点儿什么。

6月23日:尼利说他有女朋友了,妈妈说他还太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6月25日:今天晚上威利姨夫、伊薇姨妈、茜茜姨妈和她家“约翰”都过来了。威利姨夫喝了很多啤酒,哭了。他说他的新马“贝西”比原来的“鼓手”还坏,干的事比在他身上撒尿还糟糕。我没忍住笑,被妈妈骂了一顿。

6月27日:我们今天把《圣经》读完了,现在得从头开始。莎士比亚我们已经来回读了四遍了。

7月1日:狭隘……

弗兰西用手遮住这天的日记,遮住上面的文字。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当时那种疼痛的浪潮会再次向她袭来,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她翻过这一页去读下一篇。

7月4日:今天是麦克舍恩警官把爸爸送回家的。我们还以为他被逮捕了呢,后来才发现不是,他只是“病”了。麦克舍恩给了我和尼利每人两毛五分钱。妈妈让我们把钱还给他了。

7月5日:爸爸还“病”着。他还能不能工作呢?我想不明白。

7月6日:今天我们开始玩北极探险的游戏了。

7月7日:北极。

7月8日:北极。

7月9日:北极,预期中的“救援”也没来。

7月10日:我们今天把罐头银行撬开了,里面有两块八毛钱。我那些金色的一分钱都变黑了。

7月20日:罐头里所有钱都花光了,妈妈开始替麦克加里蒂太太洗衣服,我帮她熨,可我把麦克加里蒂太太的衬裤上烫了个窟窿,妈妈就不让我熨了。

7月23日:我在亨德勒饭馆找了个暑假做的零活,是在店里最忙的午饭和晚饭时间去洗盘子。我得从大桶里挖成团的软肥皂出来用。每个星期一都有个人过来,收走三大桶废油,星期三再带着一大桶软肥皂回来。世上什么东西都能派上用场。我每星期能赚两块钱,还包两顿饭。这活儿不算累,但是我真的不喜欢那种肥皂。

7月24日:妈妈说我“眼瞧着就要变成女人了”,这我也不太明白。

7月28日:弗洛西·加迪斯和弗兰克要结婚了,弗兰克一加薪他们就结婚。弗兰克说,要是威尔逊总统继续这么搞,那眼瞧着我们也要卷进战争了。他还说自己想结婚,主要是为了有老婆孩子,这样到时候他就不用去打仗了。弗洛西说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还记得,好几年以前弗兰克刷马的时候,一直是弗洛西在追他。

7月29日:爸爸今天没“病”。他要去找活儿干。他说妈妈不用再给麦克加里蒂太太洗衣服了,我也不要再去打工了。他说他会赚大钱,带我们一起到乡下去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8月10日:茜茜姨妈说她很快就要生了,我搞不懂,她的肚子平得像煎饼似的。

8月17日:爸爸这三个星期都有工作。我们也都有很棒的晚饭吃。

8月18日:爸爸“病”了。

8月19日:爸爸“病”了,因为他搞丢了工作。亨德勒先生也不让我回去刷碗了,他说我靠不住。

9月1日:伊薇姨妈和威利姨夫晚上过来了。威利唱了《弗兰奇和约翰尼》,就是在歌词里加了很多脏话。伊薇姨妈站在椅子上朝他鼻子来了一拳。我笑了,妈妈骂了我几句。

9月10日:我最后一个学年开始了。加德纳小姐说,要是我的作文能一直得“A”,她就让我来写毕业演出用的剧本。我已经有个很棒的点子了。戏里要有一个穿着白裙子、披着长头发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命运”。其他姑娘走上舞台,说出自己想从生活里得到什么,而“命运”会告诉她们实际上又能得到什么。最后一个穿蓝衣服的姑娘走上台,张开双臂问:“活着值得吗?”舞台上所有人齐声回答:“值得。”这出戏的台词都得押韵才行。我把这个点子和爸爸说了,可是他“病”得太厉害,完全没听进去。可怜的爸爸。

9月18日:我问妈妈我能不能剪个卡斯特尔(22)那样的短发,她说不行,因为长发是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她是不是想说我很快就要变成女人了?我希望是这样,因为我想做自己的主,想剪什么发型就剪什么发型。

9月24日:今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有女人的样子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10月25日:这个日记本用完的时候我会很高兴的。我已经写烦了,本来也没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事。

弗兰西读到了最后一篇日记,本子只剩下最后一页空白了。她巴不得快点儿把这一页写满,好早早结束这段非得写日记不可的日子,这样就再也不用惦记着这回事了。她舔湿了笔尖。

11月2日:“性”这东西总会无可避免地进入每个人的生活。有人写文章反对它。牧师讲道也抨击它。甚至有法律来限制它。可不管怎么说,性都还是一如既往地存在着。学校里的姑娘们说来说去都是同一个话题:性和男孩。她们非常好奇。那我对性是不是也很好奇呢?

弗兰西认真读了读最后一句,眉心挤出来的细纹皱得更深了一点儿。然后她把那句话划掉,重新写道:“我对性也非常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