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些日子恶毒、残酷、令人心碎;却也有些日子明媚而美好—那就是伯恩斯通小姐和莫顿先生到访的日子—何况这些日子里也总有学习新东西的奇妙体验。
十月的一个星期六,外出散步的弗兰西偶然走进了一片陌生的街区。这里没有廉租公寓,也没有破烂嘈杂的店铺,房子看起来也都历史悠久,恐怕华盛顿调动部队穿过长岛那年头就有这些房子了,它们虽然既古老又破旧,却还拿尖桩的篱笆围着,篱笆上还装了门,看得弗兰西真想爬到上面晃一晃。前院里开着色彩鲜艳的秋花,道边栽着枫树,树叶一片明黄与绯红。在星期六的阳光下,这片居民区显得古老、安静又祥和。这个地方似乎有种沉思一般的气质,一种宁静、深邃、寒酸与永恒交织的平静。弗兰西开心极了,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魔法王国,就像穿过魔镜的爱丽丝一样。
她继续朝前走着,路过了一所又小又旧的学校,老旧的墙砖在临近傍晚的斜阳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学校的院子没有篱笆,操场铺的也不是水泥地面,而是草皮。学校对面更是一片开阔的空场,一片生着一枝黄、紫菀和苜蓿的草地。
弗兰西激动得心翻了个个儿。就是这个!她想上的就是这样的学校!可是怎么才能到这里上学呢?法律上有严格的限制,孩子必须在自己居住的地区就近入学。想上这所学校的话,她的家得搬到这附近才行。弗兰西很清楚,妈妈可不会因为她想换个学校上就同意搬家的。她一边慢慢往家走,一边考虑着这件事。
当天晚上她一直没睡,等着爸爸下班回家。等着约翰尼拿口哨吹着《莫莉·马隆》一路跑上楼梯,等一家吃完他带回来的龙虾、鱼子酱和肝泥肠,等妈妈和尼利都上床睡觉去了,弗兰西陪着爸爸抽他这一天的最后一支雪茄,才凑在爸爸耳边小声跟他说了那所学校的事。爸爸看看她,点了点头:“咱们明天看看怎么办。”
“你是说咱们可以搬到那个学校附近?”
“那肯定不行,不过总有别的法子。咱俩明天到那边去一趟,瞧瞧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弗兰西实在是太激动了,一整晚都睡不着。她七点钟就从**爬起来了,可是约翰尼还在呼呼大睡。她只好继续等着,急得浑身汗涔涔的。约翰尼每次在睡梦中发出点儿声音,她都要跑过去看爸爸是不是睡醒了。
他睡到中午才起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午饭。弗兰西一口也吃不下,眼睛不住地往爸爸那边瞟,可是他也没做出什么表示。难道是他忘了?他不会真的忘了吧?不会,因为凯蒂倒咖啡的时候,约翰尼漫不经心地开口了:
“我打算晚些时候和咱家的首席歌后一起出去遛个弯儿。”
弗兰西的心狂跳起来。他没忘,他果然没忘!她等着妈妈回话,妈妈总得说点儿什么,她可能会反对,可能会问为什么,可能会说自己也一起去。不过妈妈只是说了声“好啊”。
弗兰西刷了碗,去糖果店买了礼拜天的日报,还跑了趟烟店给爸爸买五分钱的“花冠”牌雪茄。约翰尼非看报纸不可,而且还是每个版块都要看,连他本来根本不会感兴趣的社会版都不放过。更糟糕的是,他每看完一则新闻,就要向妈妈发表一番评论,说着“这年头报纸上登的事可真离谱,你听听这个……”弗兰西急得快哭了。
到了四点钟,约翰尼的雪茄早就抽完了,报纸也散乱地扔了一地,凯蒂听够了约翰尼的新闻分析,带着尼利去看玛丽·罗姆利了。
弗兰西和爸爸手牵着手出发了,爸爸穿上了自己唯一一套无尾礼服,戴着圆顶礼帽,看起来体面极了。那是十月里明媚的一天,温暖的阳光和阵阵清风把海洋的气息洒满了每一个角落。父女俩走过几个街区,又转过一个街角,就到了弗兰西去过的那个居民区。正是因为布鲁克林这么庞大且杂乱,不同街区之间才会产生这么尖锐的差异。这个街区的居民都是第五和第六代美国人,可是在诺兰家住的那个街区,如果你能证明你本人是在美国本土出生的,就简直跟说你是坐着“五月花”号过来的差不多了。
弗兰西就是班里唯一一个父母双方都在美国出生的孩子。新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老师一边点名,一边叫被点到名的学生说出自己家族的背景。学生们的答案也都很典型。
“我是波兰裔美国人,我爸爸是在华沙出生的。”
“我是爱尔兰裔美国人,我爹娘都是科克郡(6)来的。”
老师点了诺兰这个名字,弗兰西骄傲地答道:“我是美国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美国人,”那个很容易发脾气的老师不耐烦地说,“你祖籍是哪里?”
“是美国呀!”弗兰西说得更骄傲了。
“你是好好告诉我你父母都是哪里来的,还是要我送你去见校长?”
“我父母都是美国人,他们都是在布鲁克林出生的。”
所有孩子都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弗兰西,她的父母居然不是从以前的国家过来的!听见老师说:“布鲁克林?哼,这么说的话,你的确是美国人。”弗兰西既骄傲又快活。布鲁克林多棒啊,她想着,只要出生在这里,就能自然而然地成为美国人!
爸爸对弗兰西讲了这个奇怪的街区的事,他说住在这里的人家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经是美国人了,他们大多数都有苏格兰、英格兰和威尔士血统;家里的男人很多都是做细木工或者家具工匠的,总是和金色、银色还有黄铜色的五金件打交道。
他向弗兰西保证,改天带她去看布鲁克林的西班牙人聚居区。那里的男人们都是卷雪茄的手艺人,而且他们每天都会拿出一点钱凑份子,干活的时候雇个人读书给他们听。这个人读的也都是些很高雅的文学作品。
星期日的街道上静悄悄的,父女俩沿街走着,弗兰西看见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连忙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接住。那片叶子红得通透,边缘镶着一圈金色。弗兰西盯着叶子看,想着不知自己以后还能不能遇见像这叶子一样美丽的东西了。一个女人从街角拐了出来,她涂着厚厚的脂粉,围着条羽毛围巾。她冲约翰尼一笑:
“要人陪吗,先生?”
约翰尼打量了她一小会儿,才轻柔地开口答道:
“不用了,姐们儿。”
“真的不用?”她撒着娇追问道。
“不用。”约翰尼平静地回答。
那女人走了,弗兰西一蹦一跳地回到爸爸身边,拉起他的手。
“那是个坏女人吗,爸爸?”她急切地问道。
“不是。”
“可是她看起来很坏呀。”
“世界上没几个真坏人,很多人都只是不走运而已。”
“可是看她那么涂脂抹粉的……”
“她也是那种以前有过好日子,现在却落魄了的人,”约翰尼自己也挺喜欢这种说法,“没错,她应该也过过好日子。”他陷入了沉思,弗兰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捡着树叶。
那所学校到了,弗兰西骄傲地指给爸爸看。傍晚的阳光下,颜色柔和的砖墙显得格外温暖,窗户上嵌的小块玻璃也仿佛在斜阳的反光中舞蹈。约翰尼盯着校舍看了很久,才终于开了口:
“没错,就是这样的学校,就得是这样的学校。”
要是有什么东西让约翰尼大为感动,或者触动了他的情绪,他就必须得把这感情放在歌里唱出来。于是他摘下帽子按在心口,面向学校笔挺地站着,唱了起来:
校园时光,校园时光;
青葱校园,美好时光。
读书、写字、学算术……
在路过的陌生人看来,这一幕多半非常傻—约翰尼身穿绿色的无尾礼服和干净的衬衫,手上牵着个衣衫破烂的瘦削女孩,毫无顾忌地站在大街上唱着无趣的老歌。可是在弗兰西眼里,这一切都既恰当又美好。
父女俩过了马路,在当地人称为“空场”的草地上漫步。弗兰西采了一把一枝黄和紫菀准备带回家去。约翰尼告诉她,这里原本是印第安人的墓地,他自己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找箭头。弗兰西提出不如现在就找找看,于是他们找了半个小时,却一个也没找到。这让约翰尼想起来,他自己小时候也从来没找到过箭头。弗兰西觉得这很可乐,就哈哈地笑了起来。爸爸说这里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印第安人的墓地,没准儿这个说法打一开始就是人家编的瞎话。这话约翰尼说得一点儿没错,因为那完全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该回家了,眼泪开始在弗兰西眼眶里打转,因为爸爸还是没说起让她转进这所学校的事。约翰尼看到了她的眼泪,立刻想出了一个计划。
“宝贝,我跟你说说咱们该怎么办。咱们在这周围转转,选一所好房子,把门牌号记下来。回家我给你们校长写封信,就说你要搬到这个地址来,所以打算转到这边的学校。”
他们挑了一栋房子—那是一栋一层楼的白房子,斜屋顶,院子里种着晚开的**。约翰尼把地址仔细抄了下来。
“你知道我们做的事其实不对吧?”
“是这样吗,爸爸?”
“可是做这件错事也是为了做成更大的好事。”
“就像说个善意的谎一样?”
“就像扯个谎给别人帮忙一样。所以为了弥补咱们做的错事,你就得加倍地学好才行。你可不能在学校干坏事,也不能迟到或者逃课。千万别干那种让他们给家里写信通报的错事呀。”
“爸爸,能上这所学校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好啦。现在我给你指一条穿过小公园去学校的近道,我知道有这么条路。没错,‘长官’!我可知道有这么条路。”
约翰尼带弗兰西去了那个小公园,告诉她斜着穿过来就到学校了。
“这肯定合你的心意吧。你走这条路上学放学,还能顺路观赏四季的变化。你说好不好?”
弗兰西突然想起妈妈给自己从《圣经》上读过的一句话,就用这句话回答说:“我的福杯都要满溢啦。(7)”而她心中的快乐也的确满得要溢出来了。
凯蒂听父女俩说了他们的计划,她说:“随你们的便吧。反正我可不掺和这事。如果警察找上门,要因为地址造假抓人,那我肯定实话实说,告诉他们这里头没我的事。什么这个好点儿,那个差点儿的,学校不都差不多吗?真搞不懂她为什么想转学。上哪个学校不都是一样写作业?”
“那就这么定了,”约翰尼说,“弗兰西,拿着这一分钱,赶紧上糖果店买张信纸和信封来。”
弗兰西飞跑着下了楼,又很快就跑了回来。约翰尼写了一封信,在信中称弗兰西要搬到如下地址,与亲戚同住,因此希望转学。又补充说尼利还在原来的住址居住,所以不需要转校。最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在签名下面郑重地画了条横线。
第二天一早,弗兰西哆里哆嗦地把信交给校长。校长女士看了信,哼了一声,就给她办了转学的许可,把成绩单交给她叫她赶紧走人—反正这学校本来就人满为患了。
弗兰西带着办好的材料去见新学校的校长。校长和她握手,说希望她能在新学校过得开心。有个班长带她去教室,正上着课的老师停了下来,向全班同学介绍弗兰西。弗兰西看了看下面那一排排小姑娘,她们虽然个个衣着破旧,但是绝大多数身上都很干净。老师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座位,她快乐地投入了新学校的生活。
这里的老师和学生都不像原来那所学校的那么残酷。诚然,有些孩子还是很坏,不过那似乎只是孩子自然的顽劣,而不是故意使坏。老师脾气也都不太好,不是很有耐心,却不会没完没了地找碴儿折磨人。这所学校也不体罚学生,因为家长都是土生土长的地道“美国人”,非常清楚他们的宪法赋予的权利,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决不肯逆来顺受。他们可不像移民或者二代美国人那么好欺负、好压榨。
弗兰西觉得,新学校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这里的管理员。他是个红脸膛的白发老人,连校长都得管他叫詹森先生。他不仅疼爱自己的诸多儿孙,也像父亲一样对待学校里的所有孩子们。赶上下雨的日子,要是有学生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来到学校,詹森先生就一定要让他们先到锅炉房把身上烤干再说。他会让孩子们脱掉湿透的鞋袜,把长筒袜挂在绳子上晾着,一双双破旧的小鞋子就排成一溜儿放在锅炉前头。
锅炉房是个温馨怡人的地方,四面墙壁刷得雪白,庞大的锅炉上涂着红漆,看着让人安心,墙壁上的窗户也都很高。弗兰西喜欢待在这里,一边享受着炉火的温暖,一边看着炉膛里那足有一英尺(8)高的橙色与蓝色的火苗在煤块上舞蹈(如果有孩子在锅炉房烤衣服,詹森先生就会把炉门打开)。所以遇上下雨的时候,弗兰西就会特意早一点出门,在路上也走得慢一点,好让自己淋得浑身湿透,这样就能享受去锅炉房烤火的待遇了。
詹森先生让孩子们翘课在锅炉房烤衣服,这当然是违反校规的,可是大家都喜欢他,尊重他,也就没人反对他这么干了。弗兰西在学校里听过不少和詹森先生有关的事。有人说他上过大学,而且学问比校长还要好。还有人说他当年刚结婚生子,就认定做学校的技工比当老师教书赚钱还多。不论这些说法是真是假,詹森先生都备受喜爱和尊敬。有一次,弗兰西看见他坐在校长办公室里,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条纹工装裤,跷着二郎腿和校长讨论政治。弗兰西还听说校长自己也经常跑到锅炉房去,詹森先生就一边抽烟斗,一边和他聊上一会儿。
要是有哪个男孩表现不好,老师不会把他送到校长室挨训,而是先送到詹森先生那里,让他跟孩子谈谈。詹森先生从来不会责骂调皮捣蛋的男孩,而是会和他们聊自己的小儿子—他在布鲁克林道奇队当投球手—还和他们谈民主,谈怎样才算是个好公民,还有如果每个人都能尽力为了公共利益做些好事,那么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美好。只要跟詹森先生聊过一次,爱惹事的男孩子就绝对不会再闯祸了。
毕业的时候,出于对校长这一职位的尊重,孩子们会让他在纪念签名册的第一页签字,但他们更重视的却是詹森先生的签名,总是把第二页留给他来签。校长总是签得匆匆忙忙,字迹又大又潦草。可詹森先生不但不会这样,还会搞得很有仪式感。他把签名本摊在自己那张带折叠盖的大写字台上,点上灯,在桌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擦擦眼镜,选出一支钢笔来在墨水里蘸一蘸,眯起眼看看笔尖,再擦掉墨水重新蘸一次。然后他才用优美的铜版印刷体签下自己的名字,还会仔细地把浮墨吸干。他的签字永远是签名本里最美观的一个,如果敢开口问的话,甚至可以让他把签名本带回家,让他那个在道奇队打球的儿子也在上面签个名。这对男孩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不过小姑娘们就没什么兴趣了。
实际上,因为詹森先生的字写得太好了,所以所有毕业证书都是请他写的。
莫顿先生和伯恩斯通小姐也给这所学校上课。赶上他们的课,詹森先生经常会走进教室,在后排找个座位挤着坐下一起听。如果天气冷,他就把莫顿先生或者伯恩斯通小姐请到锅炉房,让他们先喝杯热咖啡再去别的学校上课。他有个煤气炉,还在一张小桌子上放了一套煮咖啡用的器具,煮出来的黑咖啡又浓又烫,装在厚瓷杯里招待来访的老师,让他们对他的好心肠满怀感激。
弗兰西在新学校过得很开心,她小心翼翼地努力做个好学生。每天她都要路过自己谎报的地址,而她也总会满怀感激与喜爱地看看那栋房子。赶上大风天有废纸在房前乱飞,她一定会跑过去把垃圾都捡起来扔进门外的水沟。要是垃圾工早上收完垃圾,随手把垃圾袋往人行道上一扔,没给放回院子里,弗兰西就会把垃圾袋捡起来挂在院子的篱笆上。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觉得这孩子安安静静的,就是有点儿古怪的洁癖。
弗兰西热爱这所新学校,哪怕她每天往返都要走过四十八个街区,可是她连要走的这段路都很喜欢。她每天都起得比尼利早,到家却比尼利晚得多,不过她倒是不怎么介意这些,除了吃午饭有点儿不方便。中午她得走过十二个街区回家,再走过十二个街区回学校—而午休只有一个小时,所以她几乎没什么时间吃午饭。妈妈不让她带午饭去学校,她的理由是:
“照她这个样子长下去,很快就该不顾家里,跟家里人不来往了。可是既然她现在还是个孩子,就该像个孩子一样回家吃饭。她上学路远,难道我还有错了?这学校不是她自己挑的吗?”
“凯蒂,那可是个好学校啊。”约翰尼争辩说。
“既然学校好,那不好的地方她就一块儿忍了吧。”
于是午饭的事就没得商量了。弗兰西每天吃午饭的时间差不多只有五分钟,勉强够让她回家拿上个三明治,然后在回学校的路上边走边吃。她从没觉得自己受了什么亏待,因为她在新学校过得太快乐了,所以总觉得要为了这份喜悦付出点儿什么代价才安心。
能转进这所学校是件好事,这让弗兰西发现,原来在自己出生的世界之外还有不一样的其他世界,而那些新世界也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