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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西对学校的期望很高,打过疫苗以后,她立刻就能分清左右手了,所以她相信学校还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奇迹。她甚至相信自己上学第一天就能学会读书写字。可是头一天过去,她带回家的只有一鼻子的血—她正打算用饮水器喝水,一个大孩子突然摁着她的脑袋往水池的石头边沿上撞,把她的鼻子撞出血了—而且饮水器龙头里喷出来的也根本不是苏打水。

课桌和座位明明是一个人用的,弗兰西却不得不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挤着用,这也让她很失望,因为她真的很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课桌。她早上刚骄傲地从班长手里接过发下来的铅笔,下午三点另一个班长来收,她又不情不愿地交了回去。

她才在学校待了半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老师的宝贝疙瘩了。这项特权只属于那一小部分女孩,她们的鬈发永远干干净净,身上穿的罩裙也一尘不染,头上还老扎着崭新的绸子蝴蝶结—那都是附近店老板家的孩子,个个家境富裕。弗兰西发现,面对这些孩子的时候,老师布里格斯小姐总是笑容可掬的。她把这些“宝贝儿”的座位都安排在前排最好的位置上,也不让她们和别人共用桌椅。布里格斯小姐只对这几个幸运儿和颜悦色,对大多数灰头土脸的孩子就恶声恶气、连吼带嚷了。

弗兰西和同类孩子挤在一起。只是上学的第一天,弗兰西就学到了很多东西,多到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就是这个伟大的民主国家竟也存在阶级制度。老师的态度让她既困惑又伤心。她很明显地讨厌弗兰西,也讨厌其他和弗兰西一样的孩子,而这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的出身。看老师那个意思,这样的孩子似乎本来就没有上学的资格,然而她却不得不屈尊接受他们,就只好不怎么上心地将就着应付了事,吝啬地随手扔给他们一点零零碎碎的知识。她和卫生中心的医生一样,觉得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活着。

按理说这些不招待见的孩子就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一起反抗处处针对他们的一切,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老师讨厌他们,他们也互相讨厌,彼此之间说起话来也纷纷学着老师那恶声恶气的腔调。

老师每次都能单独拎出一个倒霉蛋来当替罪羊,对这孩子百般责骂,变着法儿地折腾,尽情发泄自己那老小姐的坏脾气。其他孩子一看出这次老师盯上谁了,就立刻有样学样,加倍地折磨针对那个孩子。而谁成了老师的心肝宝贝,他们就毫不意外地拍谁的马屁,可能是想着这么一来,自己好歹能跟着沾上点光。

学校的设施难看又简陋,本来只能容纳一千人,里面却硬塞了三千个学生。孩子们之中流传着很多下流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的主角是菲佛尔小姐,这位老师一头漂染出来的金发,笑声高亢尖锐。据说每次她让班长在教室里盯着,说自己“得回办公室一趟”,其实都是溜到地下室找校工鬼混去了。另一个故事则是讲女校长的,那是个身材肥胖,性格残酷强硬的中年女人,爱穿带亮片装饰的裙子,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劣质杜松子酒的气味。学生们都说她总是把调皮捣蛋的男孩叫进自己办公室,让他们脱下裤子,用藤条狠狠抽打他们的屁股(女孩她也打,但都是隔着衣服打),传这个故事的也都是受过害的小男孩。

当然,学校理论上说是禁止体罚的,但是外头又有谁能知道呢?谁会把这事说出去呢?反正挨过打的孩子们肯定不说。这一带的传统一向是如果孩子回家说自己在学校挨了打,那家里的大人肯定是要再打上一顿,作为他们上学不听话的惩罚。所以孩子们即便受了体罚,也会因为不想节外生枝而默默忍下来,不对任何人讲。

这些流言固然丑恶下流,但最恶心的一点是它们全都是真的。

在1908到1909年间,布鲁克林地区的公立学校只能用“粗暴”一词来形容。当年的威廉斯堡自然没有人知道儿童心理学为何物,当老师的要求也很简单,只需要高中毕业,再念两年师范学校。对于这份工作,几乎没几个老师有什么真正的使命感,她们教书只是因为女性能找到的工作只有那么几种;因为当老师比在工厂上班赚得多;因为学校有很长的暑假;因为退休以后能领一份养老金;也因为没人愿意娶她们。那年头已婚妇女不能教书,于是能当老师的女人往往因为渴望爱情,而欲望又难以满足,所以变得神经质起来。这些女性自己没法孕育后代,就依仗着一种扭曲的权威,把自己的满腔怒火发泄在其他女人的孩子身上。

和那些穷孩子的家庭出身最相近的老师偏偏最残酷,仿佛对待那些可怜的小家伙更严酷一点,她们自己身后那可怕的背景就能驱散几分。

当然,也不是所有老师都那么坏。偶尔也会有些和蔼可亲的老师,她们能体谅学生的苦处,努力去帮助他们。但是这样的老师却往往干不长,她们要么很快就结了婚,自己退出这一行;要么处处被同行排挤,最终丢掉差事。

雅称“暂离教室”的那件事也是挺可怕的。学校让孩子们早上出门之前先“解了手”,这之后再想“解手”就要等到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了。按理说孩子们可以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去上厕所,然而实际上没几个孩子真的能做到。一般情况下,厕所外头的人实在是太多太挤了,不少孩子根本就挤不过去。而就算他们运气够好,能挤到厕所门口(五百个孩子只有十个厕所位子用),也只会发现所有位子都被十个最凶最坏的孩子霸占了。这十个孩子拦在厕所门口,谁过来都不让进。面前一大群急着上厕所的孩子苦苦哀求,可他们却不为所动。要上厕所得收一分钱的好处,然而没有几个孩子掏得起这个钱。这群小霸王就这么死死地看着厕所门,直到上课铃响起,课间休息结束。谁也搞不懂这种害人的游戏到底有什么乐趣。老师从来不惩罚这几个小霸王,因为她们反正也不用学生的厕所。孩子们也从来不把这件事说出去,不管年龄多小,他们都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打小报告,万一不小心多了嘴,被告发的那位回头绝对要把他们整个半死。所以这邪恶的“游戏”就这么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理论上讲,孩子们在课堂上举手申请也能“暂离教室”去上厕所。学校里还有一套遮羞用的暗号:举起一根手指代表孩子要去小便,很快就回来,举起两根手指则代表需要在厕所多待一会儿。不过冷酷无情的老师们却不胜其扰,觉得这就是孩子们为了从教室里溜出去耍的花招,又想着反正还有课间休息和午餐时间,孩子们有的是机会上厕所,于是就背地里一致决定,对课堂上举手的学生视而不见。

弗兰西发现,坐在前排的那些孩子—那些干净漂亮、衣着光鲜、深得老师宠爱的孩子—当然随时想出去就能出去。不过这似乎得另当别论。

至于其他的孩子呢,其中的一半学会了根据老师的安排调整自己的生理需求,另一半就只能长期尿裤子了。

最后是茜茜姨妈帮弗兰西搞定了这个“暂离教室”的问题。自从凯蒂和约翰尼不让她上门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弗兰西姐弟俩了。她很想念这两个孩子,听说他们上了学,更是非得亲眼看看他们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不可。

那是十一月的事。厂子里活儿不多,所以茜茜没有排上班。她趁着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那条街上来回闲逛,想着就算孩子们回家说自己遇见姨妈了,那也可以说是纯属偶然。她首先在人群中看见了尼利。一个块头大点儿的男孩一把掀掉了他的帽子,在上面狠狠跺了几脚,然后飞快地跑开了。尼利转向一个块头更小的男孩,抢过他的帽子如法炮制。茜茜抓住尼利的胳膊,而尼利粗野地吼了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沿着大街跑了。这让茜茜心酸地意识到,尼利也一天天地长大了。

弗兰西在大街上看见茜茜,就立刻搂住她亲了起来。茜茜带她去了一家小糖果店,买了一分钱的巧克力冰激凌苏打请她喝。又叫弗兰西在椅子上坐好,把学校的事讲给自己听。弗兰西给姨妈看自己的识字课本,还有写作业用的练习本,里面粗粗地写着很多大写字母,看得茜茜很是佩服。茜茜盯着孩子瘦削的脸蛋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她浑身颤抖个不停,对十一月的天气而言,弗兰西明显穿得太少了:一条磨得发白的棉布连衣裙,一件破破烂烂的小毛衣,还有一双薄薄的棉质长筒袜。于是她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

“弗兰西宝贝,你哆嗦得像片树叶似的。”

弗兰西从来没听人这么说过,她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弗兰西看向房子旁边水泥地里长出的小树,树枝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其中的一片恰好正沙沙地随风颤抖着。“哆嗦得像片树叶”,她把这句话在脑子里存了起来,“哆嗦得像……”

“你这是怎么啦?”茜茜问,“身上冰凉冰凉的。”

弗兰西一开始完全说不出口,茜茜连哄带劝,她才终于把羞得发烫的脸埋到茜茜肩头,凑在她耳边把事情讲了出来。

“老天啊,”茜茜说,“你怎么不跟老师说……”

“我们举手的时候老师从来都不看。”

“算啦,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谁都可能遇上这事。英国女王小时候还一样尿裤子呢。”

可是女王也会像她一样敏感,一样羞愧吗?弗兰西痛苦地低声啜泣起来,泪水中半是羞耻半是恐惧。她不敢回家,害怕妈妈再轻蔑地把自己羞辱一顿。

“你妈妈不会骂你的……哪个小姑娘没出过这种事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妈小时候也尿过裤子,连你姥姥小时候都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也不是头一个。”

“可是我都长大了,只有小小孩才尿裤子呢。妈妈会当着尼利的面让我丢脸的。”

“那你就不等她发现,主动先跟妈妈说,然后跟她保证你以后一定不会再犯。那妈妈肯定就不会让你难堪了。”

“这个我保证不了呀,老师不让我们上厕所,我保不齐还会尿裤子的。”

“从今天开始,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去厕所,你们老师肯定会让你去。你相信茜茜姨妈,对不对?”

“我信。可是你怎么知道老师能答应呢?”

“我会上教堂去点根蜡烛替你求这件事的。”

这个承诺让弗兰西很安心。回家以后,凯蒂例行公事地稍微数落了弗兰西几句,不过拜茜茜刚才跟她讲尿裤子的“家族渊源”所赐,弗兰西也没太在意。

第二天清晨,离学校开课还有十分钟,茜茜来到弗兰西的教室和老师对质。

“你班里有个叫弗兰西·诺兰的小姑娘吧?”茜茜开始发问了。

“是弗兰西丝·诺兰(5)。”布里格斯小姐纠正道。

“她聪明不聪明?”

“聪、聪明。”

“那她乖不乖?”

“她最好给我乖一点儿。”

茜茜把脸凑得离布里格斯小姐更近了,声音压低了些,也更柔和了一些,可是不知为什么,布里格斯小姐反倒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了。

“我就是想问问,她在学校表现得好不好?”

“好,她表现得可好了。”老师慌张地答道。

“我恰好是这孩子的妈。”茜茜撒了个谎。

“不会吧!”

“当然会了!”

“诺兰太太,您是想了解孩子功课上的情况……”

“你知不知道,”茜茜又撒了个谎,“弗兰西的肾有毛病?”

“什么毛病?”

“医生说了,如果她想尿尿的时候人家不让去,那她就很可能因为肾脏负担过重而立刻暴毙。”

“您说得可太夸张了。”

“难道你想让她死在你这间教室里?”

“那怎么可能呢,可是……”

“难道你愿意被警车拉进局子里去,在医生和法官的面前说,就是因为你不让上厕所孩子才出事的?”

茜茜是不是在撒谎?布里格斯小姐完全搞不清楚了。这实在是怪得很。这女人说的话分明那么可怕,声音却那么柔和、那么平静。茜茜发现窗外恰好有个大块头警察悠闲地路过,于是就指着他说道:

“看见那个警察没?”

布里格斯小姐点点头。

“那是我老公。”

“弗兰西丝的父亲?”

“不然还能是谁?”茜茜一把推开窗户,对警察喊了起来,“嘿,约翰尼!”

警察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向楼上,茜茜对他抛了个大大的飞吻。有那么一瞬间,警察以为那不过是个教书的老小姐被爱欲冲昏了头。然后他那男性的虚荣心很快就占了上风,让他以为可能是哪个年轻的女老师一直喜欢他,现在终于鼓足了勇气,**洋溢地迈出了第一步。于是警察也投桃报李,冲着茜茜回了个飞吻,拿粗得像火腿的手指殷勤地点了点帽子,溜达着走远了,边走边用口哨吹着《在魔鬼的舞会上》。“我的女人缘可真不错,”他想着,“家里都有六个孩子了,还那么讨女人喜欢。”

布里格斯小姐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那警察既英俊又强壮。这时候刚好有个在老师面前得宠的小姑娘走进教室,她带了一盒扎着缎带的糖果送给老师。布里格斯小姐开心地咯咯笑着,亲了亲孩子粉缎子似的脸蛋儿。茜茜的脑子比新磨过的剃刀还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就立刻搞明白了这里吹的什么风,而且看出那“风向”明显对弗兰西这样的孩子不利。

“我说,”茜茜开口了,“我猜你是觉得我们家没什么钱吧。”

“我从来都没有……”

“我家不是爱显摆的人,不过说起来圣诞节也快到了。”她话里带出贿赂的意思来。

“可能是弗兰西举手的时候我没看见吧。”布里格斯小姐不情不愿地让步了。

“她坐在什么地方,你那么容易看不见?”

老师往阴暗的教室后排指了一个座位。

“那没准儿让她坐得靠前一点儿你就能看清楚了。”

“教室里的座位都是安排好的。”

“圣诞节快到了。”茜茜语气暧昧地提醒道。

“我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吧。”

“那最好,好好看看你能做什么,也多留神看着点儿弗兰西,”茜茜向门口走去,又转过身来,“不光是因为圣诞节要到了。你要是不好好对待她,我那当警察的老公可是要来揍你的。”

这场“家长会”之后,弗兰西上厕所再也没遇到过麻烦。哪怕她只是刚开始怯生生地慢慢举手,布里格斯小姐都“恰好”能看见。她甚至让弗兰西坐了一阵第一排第一个。然而一到圣诞节,她没有收到贵重的礼物,弗兰西就又回到阴暗的教室后排去了。

弗兰西和凯蒂都对茜茜去学校的事一无所知。不过从那以后,就算布里格斯小姐对她态度不好,弗兰西也不再感觉羞耻了,因为至少老师没数落她。布里格斯小姐当然知道那天那女人说的话全是胡扯,可是冒风险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虽然不喜欢孩子,却也不是什么恶魔,她可不想看着学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掉。

几周之后,茜茜托同车间的一个姑娘代笔,给凯蒂写了一张明信片。在信中问妹妹能不能既往不咎,允许她到家里来串串门,或者至少让她隔三岔五见见孩子们。而凯蒂对这张明信片置之不理。

玛丽·罗姆利来为茜茜说情了。“你和你姐姐闹矛盾了?为的是什么呢?”玛丽问。

“这事我没法跟你说。”凯蒂答道。

“原谅是一份无比宝贵的礼物,”玛丽说,“而且一分钱都不用花。”

“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凯蒂说。

“唉—”她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凯蒂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她其实很想念茜茜。她想念茜茜那鲁莽的直觉,还有她干脆利落、直来直去的处事方式。伊薇每次来看凯蒂都对茜茜只字不提。上次调解失败以后,玛丽·罗姆利也不再提茜茜的事了。

凯蒂通过她家的“专属记者”—保险业务员—来了解茜茜的情况。罗姆利家姐妹几个都在同一家保险公司上保险,每周都是同一个业务员从三姐妹手里零零碎碎地收保费。这业务员为她们传递新闻和流言,更是一家人之间的信使。有一天,他带来了茜茜再次生下孩子的消息,可这次生下的孩子只活了两个小时,根本来不及上保险。凯蒂也终于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对可怜的茜茜那么残酷。

“等下回你看见我姐姐,”她对业务员说,“你就跟她说,以后别太见外了。”业务员把这条表示谅解的消息捎了过去,茜茜就又开始进出诺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