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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里商店是城市孩子生命中重要的一环。店里有他们赖以生存的必需品,有他们心灵渴求的美丽的东西,更有他们梦寐以求却也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弗兰西最喜欢当铺,倒不是因为有无数的宝贝被人大手大脚地扔进它带栅栏的橱窗里,也不是因为总有顶着披巾的女人鬼鬼祟祟地从侧门溜进去,而是因为店铺外面的招牌是三个高高挂起的金色大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果有风吹过,这三个金球还会懒洋洋地摇晃几下,活像三只沉甸甸的金苹果。

当铺隔壁是家面包房,店里有漂亮的俄式奶油蛋糕卖,蛋糕上涂着打发奶油,点缀着糖腌的红樱桃,只有手头阔绰的人才买得起。

当铺另一边是格林德粉刷店。店门口的架子上挂着个盘子,这盘子夸张地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又用水泥修补起来了,盘子下方打了个孔,用链子挂着一块看起来很重的石头。这是拿来证明“梅杰”牌水泥有多结实的。有人说那其实是个铁盘子,那个裂开又修好的瓷盘的模样是拿涂料画出来的。不过弗兰西更愿意相信那真的是个瓷盘子,它真的打碎过,又真的被神奇的水泥修好了。

最有意思的一家店开在个小棚屋里,早在布鲁克林还有印第安人出没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小棚屋了。在一片廉价公寓楼之间,小棚屋看起来格外显眼,它的窗户窄窄的,里面嵌着许多小小的玻璃窗板,窗外装着同样狭窄的护窗板,屋顶又陡又斜。这家店还有一扇带嵌板的体面飘窗,里面总有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坐在桌边卷雪茄—是那种细细的深褐色雪茄,五分钱可以买四支。他抓起一把烟叶,从里面精心挑选出在最外层包裹的叶子,然后用专业的手法在里面填上深浅混合的棕色碎烟草,卷得又细又紧,两端四角方正,整齐漂亮。这是个老派的手艺人,对新技术不屑一顾,不肯在店里装煤气灯。如果天黑得早,手头的雪茄又剩了很多没卷完,他就点根蜡烛接着干。店门外放着一个印第安人木雕,它站在木头底座上,一脸凶恶的神情,一手拿着把战斧,一手抓着个烟斗,足蹬绑带一直延伸到膝盖的罗马凉鞋,身穿羽毛短裙,头戴羽毛战帽,裙子和帽子上的羽毛都涂成了鲜艳的红色、蓝色与黄色。雪茄店的老板每隔几年就重新给它上一遍颜色,下雨的时候还会搬回屋里去。附近的孩子都管这个印第安人叫“麦咪姨妈”。

弗兰西还有一家特别喜欢的商店,它除了茶叶、咖啡和香料之外什么都不卖。这家店很有趣,店堂里排列着一行行的漆罐子,还洋溢着各种奇妙、浪漫,又颇具异域风情的香气。几十个鲜红的罐子里装的都是咖啡,表面上用中国产的黑墨水奔放地写着大字:“巴西!阿根廷!土耳其!爪哇!混合拼配!”装茶的罐子更小、更美观,开盖的地方是个斜面,上面也写着名字:“乌龙茶!台湾茶!橙黄白毫!中国黑茶!杏花茶!茉莉花茶!爱尔兰茶!”香料都放在柜台后面的小罐子里,罐上贴的名字在货架上连成了一行:肉桂—丁香—生姜—综合香料—肉豆蔻—咖喱—胡椒—鼠尾草—百里香—墨角兰。只要有人买胡椒,店家就会用小小的胡椒磨代为研磨。

店里还有个大号的手摇式咖啡机,把咖啡豆倒进它亮闪闪的黄铜料斗,双手转动下面的大轮子,芳香的咖啡粉就会“唰唰”地落进机器后面那个鲜红的铲型盒子里去了。

(诺兰家都是自己磨咖啡。弗兰西最爱看着妈妈从容地坐在厨房里,把咖啡机夹在膝盖之间,左手卖力地转着摇把,一面磨着,一面兴致勃勃地和爸爸聊着天。整间厨房都充满了新鲜咖啡粉那香浓怡人的气味。)

卖茶的还有一架很棒的天平。两个黄铜秤盘光可鉴人,店主每天都会仔细擦拭,二十五年下来,秤盘早已变得轻薄纤细,活像是抛过光的金子。有时候弗兰西去买一磅咖啡豆或者一盎司胡椒,她会认真地看着老板把一个个擦得锃亮的银色小砝码(上面刻着重量)放在一边的秤盘里,再用个看起来也像是银质的勺子把香气四溢的咖啡或者胡椒舀到另一个秤盘里。看着老板动作轻柔地在秤盘里添上一点或者去掉一些,弗兰西都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两边秤盘终于不再摇摆,以完美的平衡静了下来,那一瞬间的祥和之感无比美妙,似乎在这精准又宁静的平衡面前,整个世界都不会出什么乱子。

在弗兰西看来,那家中国人开的小门脸神秘无比。店里的中国人头上盘着辫子。听妈妈说,只要有这条辫子,他想回中国的话就能回得去,剪了辫子人家就不让他回去了。他总是一言不发,趿着黑毡鞋,拖着步子在店里来回溜达,耐心地听客人交代要怎么洗送来的衬衫。弗兰西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双手笼在南京棉褂子宽大的袖口里,双眼直盯着地面。弗兰西认为这人一定很有智慧,他这是在一面认真聆听,一面沉思着什么呢。不过实际上他不太会英语,弗兰西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他搞得最明白的就是“条子”和“衫子”(4)。

弗兰西有时拿爸爸的脏衬衫送去洗,中国人就飞快地把衬衫收到柜台底下,拿出一张质地很奇妙的纸片,用一根细毛笔蘸上墨水,在上面画出些“图案”。一件普普通通的脏衬衫能换来这么一张神奇的小纸片,对弗兰西来说可实在是太划算了。

店里面有一股干净、温暖却又似有似无的味道,就像是把没什么香味的花放在炎热的房间里。弗兰西以为,这人一定是躲在什么保密的地方洗衣服的,而且还得是在深更半夜里洗,因为从早七点到晚十点,他都一直站在店堂里,拿着个巨大的黑色熨斗,在干净的熨衣板上熨来熨去。这熨斗里大概有个能烧汽油的小装置,所以不用加热也能保持温度。但是弗兰西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这恐怕也是他们那个民族的诸多奥秘的一部分—他从来不把熨斗放在炉子上加热,居然也能熨衣服。她不着边际地想着,恐怕这人给衬衫和领子上浆用的不是浆粉,而是什么能发热的东西。

弗兰西拿着凭条和一毛钱回到店里,把钱和条子顺着柜台推过去,中国人就会拿出包好的干净衬衫递给她,同时还附送两颗干荔枝。弗兰西很喜欢这种干荔枝,外壳干干脆脆的,一捏就破,里面是又软又甜的果肉,果肉里裹着个石子儿似的硬核,从来没有孩子能把这颗果核咬开。据说这果核里面包着一颗更小的果核,而更小的果核里面又是一颗再小一点的果核,以此类推。人家说到了最里头,果核都小得只有拿放大镜才能看得见了,但是这样微小的果核里面也还是会有更小更小的果核,哪怕小到人眼都看不见,果核也依然存在,依然会这样一个套一个地继续下去。弗兰西由此第一次接触到了“无穷”这个概念。

弗兰西最爱看这中国人找零钱。他会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头框架,里面装了许多细细的杆子,杆子上穿着蓝色、红色、黄色还有绿色的小珠子。他把珠子在黄铜杆上拨来拨去,思考片刻,然后一面把珠子拨回原位,一面报出个数字:“山(三)毛九。”似乎这些小小的珠子能告诉他该收多少钱,又该找多少零钱。

唉,弗兰西多想做个中国人呀,那么她也能用漂亮的玩具来算数,干荔枝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还能知道不用往炉子上放也总是那么热的熨斗背后有什么秘密了。啊,假如她是个中国人的话,那么她也能用一支细细的毛笔描画奇妙的图案,也能轻轻一转腕子就勾个清清楚楚的花样出来了—那漆黑的花样纤细美丽,简直像蝴蝶翅膀一样!这都是布鲁克林的神秘东方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