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15(1 / 1)

新家有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互相通着的,这就是所谓的“火车公寓(1)”。狭窄的厨房顶子很高,正对着楼下的院子。所谓的院子不过是一圈石板路围着块土地,这土质地发酸,硬得像水泥,什么都长不出来。

可是院子里还是长着棵树。

弗兰西第一次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它只有二层楼那么高,她还能从自家窗口低下头去看它。从上面看过去,树冠看起来就像是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小人儿,手上举着雨伞,挨挨挤挤地聚在一起。

后院里有根歪歪斜斜的晾衣竿,上面装了六根晾衣绳,通过滑轮与楼里六户人家的厨房窗口相连。如果晾衣绳从滑轮上掉下来了,就找个街坊家的男孩爬到杆子上装好,这些孩子就靠着这个赚零花钱。据说有的孩子会趁着三更半夜偷偷跑去把晾衣绳子解下来,这样明天就肯定有一毛钱赚了。

如果阳光好,风也大,这些晾衣绳挂满衣物的样子就非常漂亮,方方正正的白床单在风中高高扬起,活像故事里船上的白帆。那些红色、绿色和黄色的衣裳被木头夹子夹在晾衣绳上,随风飘舞的样子简直像有了生命一样。

晾衣竿边上有一堵砖墙,上面没有窗户,这是附近一所学校的后墙。弗兰西发现,如果仔细看的话,墙上每一块砖都是不一样的。一层层砖块整齐地排列着,砖缝间填着薄而松脆的白水泥,看起来有一种令人舒心的节奏感。阳光照在墙上,砖块和砖缝闪闪发亮,闻起来也暖烘烘的,弗兰西会把脸贴在墙上,感受它那坑坑洼洼的表面。下雨的时候,最先淋湿的就是这面墙,它散发出潮乎乎的泥土气味,生命本身的气味或许也不过如此。冬日的初雪稀薄脆弱,一落在人行道上就化了,可它却能留在砖墙粗糙的表面上,像小仙子编织的蕾丝花边。

学校的院子很小和弗兰西家的院子相邻,中间有铁丝网隔着。弗兰西不怎么到院子里玩,因为住一楼的小孩总是占着院子,不让别的孩子进去,不过她还是赶在学校课间休息的时候下去过几次,看成群的孩子在学校院子里玩耍。所谓的课间休息,只不过是把几百个孩子赶进这片铺了石砖的小空场,待上一段时间再赶回去。院子实在太小,根本没有做游戏的地方,孩子们只是气冲冲地乱挤乱转,扯着脖子一个劲儿尖声叫唤,就这么嚷嚷上五分钟。上课铃一响,这些动静就又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快刀斩断一般。铃声落下之后的一瞬间,院子里一片死寂,孩子们的行动也骤然僵住了。然后原本的乱推乱撞就变成了推推搡搡,孩子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回到教室里去,就像他们刚才急不可耐地要出来一样。他们你推我搡地往回挤,高调门的尖声叫喊也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嚎叫。

一天下午,弗兰西正在院子里玩,看见学校那边有个小姑娘走进院子,手里拿着两个黑板擦,小姑娘郑重其事地把黑板擦对在一起拍打,抖落上面的粉笔灰。弗兰西把脸贴在铁丝网上看着,感觉这似乎是全天下最了不得的差事。妈妈跟她说过,能干这活儿的孩子都是老师的宝贝疙瘩,最得老师的欢心。在弗兰西看来,最讨人喜欢的东西莫过于小猫、小狗和小鸟了。于是她暗暗发誓,等她上了学,一定要尽她所能地学小猫喵喵叫,学小狗汪汪叫,或者学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好讨得老师的欢心,当上老师的“宝贝疙瘩”,这样她就能去拍黑板擦了。

在另一个午后,弗兰西依旧看着人家拍黑板擦,满心满眼都是羡慕。拍打黑板擦的小姑娘察觉到她的注视,就也炫耀起来了。她拿着黑板擦在砖墙上拍了拍,在石头地砖上拍了拍,最后还一手拿一个在背后拍了拍。小姑娘对弗兰西说:

“想凑近点看看吗?”

弗兰西羞涩地点了点头,小姑娘把一只黑板擦凑到铁丝网旁边。弗兰西从缝隙里伸过一根手指,想要摸一摸它的毛毡擦面—这毛毡本来是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厚厚的粉笔灰让这些颜色糊成了一团。可是她还没摸到那软乎又漂亮的东西,小姑娘就猛然把手收了回去,还狠狠地啐了弗兰西一脸。弗兰西紧紧地闭起眼睛,不让伤痛的眼泪流出来。学校里的小姑娘好奇地站在对面,等着看弗兰西掉眼泪,可弗兰西就是不哭,于是她又开口奚落道:

“你怎么不哭呢?蠢蛋,要不我再啐你一口?”

弗兰西转过身,径直走进地下室。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等待那潮水般不断冲刷自己的伤痛褪去。随着她对事物的感知能力不断增长,弗兰西注定要遭遇很多幻灭,而这次经历只不过是那一切的开始。此后弗兰西一直讨厌黑板擦。

厨房不仅是做饭的地方,同时还兼任了家里的起居室和餐厅。一面墙上有两个又窄又长的窗户,另一面墙凹进去的地方嵌着一组烧煤的炉灶,上半段空着的地方涂着奶油白的灰泥,贴着珊瑚色的瓷砖,装了石头的壁炉架,还挂了一块炉底石的小石板,弗兰西可以用粉笔在上面画画。炉灶边上是个热水锅炉,炉灶里生起火来以后,热水炉也跟着热了。在寒冷的冬日,冻了个透心凉的弗兰西一从外面回来,就立刻伸手抱住热水炉,满怀感激地把自己冰凉的脸蛋贴在暖烘烘的、银色炉子上。

热水炉边上是两个滑石洗衣盆,上面有带合页的木头盖子。两个盆之间的隔板可以拿下来,并在一起当个洗澡盆用。不过这澡盆不怎么好使,有时候弗兰西坐在里面洗澡,木头盖子会突然砸在她脑袋上。盆底也很粗糙,疙疙瘩瘩的,泡完澡不仅不觉得一身轻松,反而在那盆底上坐得浑身酸疼。这之外还得对付那四个水龙头。不管弗兰西多拼命地让自己记住,水龙头可不会挪地方,人得躲着点它。可是每次她从肥皂水里跳出来,后背都肯定会让水龙头狠狠磕一下。所以弗兰西背上老有一条看着挺疼的划痕。

过了厨房是两个彼此相连的卧室,卧室墙外是个有点像棺材的通风井。通风井的窗户很小,还灰蒙蒙的,大概只有用上锤子和凿子才能打开。可是就算打开了,窗外涌进来的也只有一阵又潮又冷的强风。房顶的通风井口是个小小的、倾斜的屋顶式天窗,装的是不透明的厚皱纹玻璃,外面罩了一层沉重的铁丝网防砸,四面则是波浪形的铁栅栏。这个天井理论上说是给卧室通风采光用的,可上头的玻璃那么厚重,还围着铁网,又有经年累月积攒下的灰尘,光线和新鲜空气哪里进得来?井口栅栏上的开口早被尘土、油烟和蜘蛛网糊死了,虽然新鲜空气进不来,但是雨雪还是能固执地漏进来。遇上狂风暴雨的日子,通风井井底的木头底板被雨水浸湿,就散发出一种墓穴一般的气味。

通风井是个糟糕的发明。整个天井相当于一个巨大的共鸣箱,即便把窗户关得死死的,别人家在干什么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井底总有老鼠跑来跑去。通风井还是一个巨大的火灾隐患。假如有个卡车司机喝醉了酒,顺手把一根没灭的火柴往通风井里一扔,以为自己是往院子里或者街上扔呢,那不一会儿整栋房子都能被点着。井底堆着各种恶心的脏东西。井壁的窗口太小,人钻不过去,因为没人能爬下去,所以井底自然就成了个藏污纳垢的可怕地方,什么不想要的东西都往里面扔,生锈的剃须刀片和沾了血的衣服都算是好的了。弗兰西往井底看过一回,那光景让她把牧师对炼狱的形容都想起来了,她觉着炼狱肯定也和通风井井底差不多,也就是面积稍微大点而已。每次穿过卧室走向客厅,弗兰西都不禁瑟瑟发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客厅,或者说外屋,算是家里的正房。两扇又高又窄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三层楼很高,楼下的噪音传到楼上早已减弱了不少,听着反而令人安心。这个房间是个体面地方,它单独有扇通向楼道的门,客人可以直接走进外屋,不用穿过厨房和卧室。四面高墙上贴着带金色细条的深褐色墙纸,显得颇为庄重。窗户内侧装着百叶窗,是一根根中间宽、两头细的木条组成的那种。弗兰西会拽着链子把百叶窗拉下来,再猛地一撒手让它弹回去,她可以这样高高兴兴地玩上好几个小时。在弗兰西眼里,这百叶窗是一个久看不厌的小小奇迹,它拉下来就能盖住整扇窗户,彻底隔绝外面的光线和新鲜空气,可卷上去又会变得那么小,缩成窄窄的一条,一点都不觉得碍眼。

黑大理石的壁炉里嵌着一个矮矮的暖炉,只露出炉子圆滚滚的前半面,看着像半个巨大的西瓜。炉壁是一层很薄的雕花铁架子,里面嵌着一个个云母片做的小窗。凯蒂只有赶上圣诞节才舍得在客厅里生火,那时炉子上所有云母小窗里都闪烁着明亮的火光,弗兰西会高兴地坐在炉边,感受着炉火的温暖,看着那些小窗里的玫瑰红随着夜色渐深一点点变成琥珀色。最终凯蒂会进来点亮煤油灯,屋里的阴影瞬间散去,暖炉小窗里的火光也黯然失色,这感觉简直像是她犯下了什么大罪一样。

客厅最棒的地方就是有一架钢琴。钢琴这东西可以说是个奇迹,一个花上一辈子去祈求也未必求得来的奇迹。可诺兰家的客厅里偏偏就有一架钢琴,虽然没祈祷也没许愿,这个奇迹却发生了。这钢琴是上一家租户留下的,他们搬家的时候付不起搬钢琴的钱。

那年头搬钢琴可是个大工程。楼梯太窄、太陡了,不可能抬着钢琴走下去。只能把钢琴捆扎好了,绑上绳子,用装在屋顶上的大型滑轮从窗口吊下去,搬家的工头还要挥舞着双臂呼来喝去,扯着嗓子高喊着指挥。楼下的路面也拿绳子围了起来,还得有警察拦着人群,让他们别靠太近。只要有搬钢琴的,孩子们就必定会逃学过来看热闹。包裹好的钢琴刚吊出来那一瞬间也的确是个大场面,那个庞然大物转着圈儿从窗口里出来,在半空中还要再转上一阵儿,才会正过来,看得人直头晕。然后钢琴开始缓缓下降,叫人看得心惊肉跳,围观的孩子们也用刺耳的声音纷纷欢呼起来。

搬一趟钢琴要十五美元,这个价码是搬其他所有家具的三倍。所以钢琴的主人问凯蒂能不能就把钢琴留在房子里,同时让凯蒂帮她照看着点。凯蒂也就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那个女人还恋恋不舍地嘱咐凯蒂别让钢琴受潮或者受冻,冬天里把卧室门稍微开开一点,放些厨房里的热气进来,这样钢琴就不会变形了。

“你会弹钢琴吗?”凯蒂问。

“不会,”那女人痛苦地说,“我倒是希望我会呢。我全家没人会弹钢琴。”

“那为什么要买它?”

“这琴原本是一户有钱人家里的,他们当时卖得很便宜,我又实在太想要了。对,我确实不会弹,可是这钢琴多漂亮啊……有了它整个房间都气派起来了。”

凯蒂保证会好好打理钢琴,直到那女人有钱把它搬走为止。结果她始终没有来搬,于是这架漂亮的钢琴就一直留在诺兰家了。

那是架小钢琴,上过光的漆黑木质表面泛着幽暗的光泽。前面有一片薄薄的饰板,上面镂刻着精美的花纹,饰板背后衬着一块灰玫瑰粉的丝绸。它的琴盖和其他立式钢琴不一样,不是分段折叠起来的,而是要整个向上掀开,靠在那块雕花木板上,像一片黑亮亮的美丽贝壳。钢琴两侧各有一个烛台,弹钢琴的时候可以在两边插上白蜡烛,烛火会在奶油似的象牙白琴键上投出如梦似幻的影子,漆黑的琴盖内侧也会映出琴键的倒影。

租下公寓以后,诺兰一家在里面逛了一圈查看房子的情况,他们一走进客厅,弗兰西眼里就只能看见那架钢琴了。她想张开双臂把钢琴搂住,可是钢琴太宽了,所以她只好抱了抱灰玫瑰粉色缎面的琴凳。

凯蒂目光闪烁地打量着钢琴,刚才她就留意到一层店铺的橱窗里有张写着“钢琴课”的卡片,这会儿她已经有了主意。

约翰尼在琴凳上坐下,开始弹钢琴,这张琴凳很神奇,不仅能旋转,还能根据人的块头调节高矮。他当然不会弹钢琴,实际上他连五线谱都看不懂,可是他认识几个和弦,所以可以一边唱歌,一边在琴键上按照和弦弹几下,听起来就像是真的在自弹自唱一样。他弹了个小三连音,直视着女儿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微笑。弗兰西也报以笑容,心中满怀期待。约翰尼又弹了个小三连音,并且把琴键多按了一会儿,用他清亮的真声唱道:

麦克斯维尔登山花芬芳,清晨露珠闪亮。

(按下一个和弦,又一个和弦)

那儿住过安妮·劳瑞,

对我情深意长。(2)

(他又按下一个和弦,接一个和弦,再接一个和弦)

弗兰西别过脸去,不想让爸爸看见自己的眼泪。她担心爸爸问她为什么要哭,而她又完全说不出个理由来。她爱爸爸,也爱这架钢琴,所以她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凯蒂也开了口,她的声音里带上了点昔日的柔情,约翰尼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听过她这么柔和的语气了。“约翰尼,这是爱尔兰的歌吗?”

“是苏格兰的。”

“从来没听你唱过。”

“对,我应该是没唱过,不过这歌我会唱。我工作的地方吵吵闹闹的,没人愿意听这种歌,所以我从来不唱。那儿的人更愿意听《雨天下午来找我》之类的,除非是都喝醉了。那时候就非得唱《亲爱的艾德琳》不可了。”

一家人很快就在新家安顿了下来。原本熟悉的家具换了个地方摆放,感觉也有点陌生。弗兰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惊讶地发现它坐起来和在洛里默街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可是她自己都感觉有点不一样了,为什么这椅子还和原来一样呢?

爸爸妈妈把外屋布置好了,看起来非常漂亮。地上铺着块鲜亮的绿色地毯,上面有大朵的粉色玫瑰花。窗前挂着上过浆的奶油色蕾丝窗帘,屋子正中是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配着一组绿毛绒垫的客厅沙发三件套。角落里的竹夹子上放着一册绒布封面的影集,里面插着罗姆利家姐妹几个婴儿时期的照片—她们趴在一张毛皮地毯上,身后站着弗兰西的几位姑婆和姨婆,她们安详地站在椅子旁,椅子上坐着她们蓄着大胡子的丈夫们。架子上还放着几只纪念品小杯子,有粉色和蓝色两种,上面有镶金边的蓝色勿忘我和红色的“美国丽人”玫瑰花图案,还用金字写着“勿忘我”和“真挚的友谊”等字样。这些小碟子、小杯子都是凯蒂少女时代的朋友们送她的纪念品,所以凯蒂从来不准弗兰西拿它们玩过家家。

架子最底层放着个骨白色的大海螺壳,它的内侧带着一层淡淡的玫瑰色。孩子们非常喜欢这个螺壳,他们亲热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嘟滴”。弗兰西把它凑到耳边,就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大海的“歌声”。有时候为了逗着孩子们玩,约翰尼也会把海螺拿到耳边听一听,然后戏剧性地把它高高举起,一边用深情的眼神注视着海螺,一边放声唱道:

在那大海岸边,

我寻得一枚海螺。我将它凑近耳畔,细听它对我诉说。那声音清澈甜美,唱着一支海洋的歌。

后来约翰尼带孩子们去了卡纳西(3),弗兰西才第一次看到大海。可真正的大海唯一的惊人之处,就是它的声音居然真的和海螺壳“嘟滴”里面那细小又可爱的轰鸣声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