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自己达到投票年龄的那个生日,约翰尼一连三天都喝得烂醉。三天之后,凯蒂把他锁进卧室里,让他一滴酒都碰不着。可是约翰尼不但没有醒酒,反而陷入了谵妄和错乱之中。他连哭带求地想要杯酒喝,说自己太难过了,而凯蒂则告诉他难过是好事,难过能让他坚强一些,能让他长点记性,好好吸取点教训,从此把酒戒掉。然而约翰尼这个可怜虫不但坚强不起来,反而愈发软弱,像个报丧女妖一样不断尖叫、哭嚎。
邻居们来砸门了,叫她好歹做点什么让那个倒霉蛋闭嘴。凯蒂态度冷硬地紧紧抿着嘴,让邻居们少管闲事。但是即便还能在邻居们面前嘴硬,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一到月底就必须得搬走,因为约翰尼让他们丢尽了脸,这一带再也住不下去了。
下午晚些时候,凯蒂也终于受不了他痛苦的哭喊了。她把两个孩子塞进婴儿车里,去工厂找到茜茜的那位工头,把茜茜喊了出来。凯蒂把情况告诉了茜茜,茜茜答应她一下班就赶过去帮着安顿约翰尼。
茜茜就约翰尼的问题向自己的一位男性友人请教了一番,听了对方的建议,她买了半品脱上好的威士忌,把酒瓶塞在丰满的胸脯之间藏好,在外面套上衬衣,穿好裙子。她去了凯蒂家,告诉妹妹,只要让她和约翰尼单独待一会儿,那她肯定能让他安分下来。凯蒂就把茜茜和约翰尼一起锁进卧室,自己回到厨房伏在桌边,用胳膊撑着脑袋等待。
约翰尼一眼看到了茜茜,他一团混沌的脑子一瞬间清醒了,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是我朋友,茜茜,你是我姐姐,看在老天的分上,给我口酒喝。”
“别着急,约翰尼,慢慢来,”她用令人安心的柔和声音说着,“我给你带酒来了,就在这儿呢。”
茜茜解开腰上的扣子,泡沫般蓬松的绣花荷叶边和深粉色的缎带倾泻而出,室内顿时充满了她项链里香囊浓烈又温暖的甜香。她又解开一个复杂的结,松开了胸前的衬衣,约翰尼直愣愣地盯着她看,这个可怜虫突然想起茜茜的名声来,立刻就误解了眼前的情形。
“别这样,茜茜,求你别这样!”他呻吟着。
“别犯傻了,约翰尼,凡事都讲个时间和场合,现在当然不是时候。”她边说边把酒瓶拿了出来。
约翰尼一把抓过还带着茜茜体温的酒瓶。茜茜让他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就从他紧紧攥着的手里把瓶子又夺了回来。喝了口酒以后,约翰尼静了下来,他开始犯困,乞求茜茜不要走。茜茜答应了,她也不系衬衣的带子或者外衣的纽扣,直接上床在约翰尼身边躺下,胳膊垫在他身子底下搂过他的肩头,约翰尼的头枕在她散发温暖香气的胸膛上。他睡着了,紧闭的眼帘下淌出一串串眼泪,滴落在茜茜胸口,那泪珠比茜茜的肌肤还要炙热。
茜茜醒着,把约翰尼搂在怀里,双眼直盯着室内的黑暗。她心中对约翰尼的感情就像是对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这些孩子能活下来、能感受到她温暖的母爱的话。她轻抚着约翰尼的鬈发,温柔地爱抚着他的面颊,约翰尼在睡梦中发出呻吟,她就用对幼儿说话一般的语气安抚他,就像是安抚她自己从未拥有的孩子一样。茜茜的胳膊被压麻了,她打算把手抽出来。约翰尼被惊醒了片刻,他紧紧抓住茜茜,求她别抛下自己,嘴里管她叫着“妈妈”。
他每次惊醒,茜茜都给他喝一口威士忌。到了临近黎明的时候,约翰尼又醒了过来,这次他虽然嘴上说着头疼,但脑子里却清楚些了,他呻吟着从茜茜怀里躲了出去。
“回妈妈这里来。”茜茜柔和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张开双臂,约翰尼再一次爬进茜茜的怀抱,把头靠在她丰满的胸脯上。他静静地哭泣着,呜咽着道出了自己的全部恐惧、忧虑,以及对世事的迷惘与困惑。茜茜听着他倾诉,任由他哭泣,像母亲拥抱孩子一样搂着他(而他自己的母亲从未这样做过),有时还会跟着他一起哭。等约翰尼的话差不多说完了,茜茜把剩下的威士忌全给他喝了,他也终于疲惫地沉沉睡去。
茜茜不想惊动约翰尼,就静静地在他身边又躺了很久。天色渐明,紧紧攥着她手的约翰尼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的面容也重归平静,再次恢复了有些孩子气的模样。茜茜把他的头挪到枕头上,利落地帮他脱掉外衣,盖好被子。她把空空的威士忌酒瓶顺着通风井扔了出去,想着酒这件事不告诉凯蒂也没什么关系。然后她又马马虎虎地扎好衬衣的粉色缎带,整了整衣服的腰身,她走出房间,用极轻的动作在背后关好房门。
茜茜有两个致命的弱点:她是个了不起的情人,也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她心中有着太多的柔情,太想把自己奉献给任何有求于她的人—不论他们索取的是她的金钱还是时间,是让她把身上的衣物都脱下来送给别人,还是她的怜惜、理解、友谊、陪伴或者爱情。她愿意做自己遇到的一切生命的母亲。没错,她爱男人,但是她也同样爱女人,爱老人,尤其是爱孩子—她多喜欢孩子啊!她爱着每一个被击垮的人,她想让每一个人都幸福快乐。她不怎么去做告解,却尝试过引诱听她忏悔的神父,因为她觉得他们发誓终身禁欲,岂不是要错过人世间最大的乐趣?那可实在太遗憾了。
街头每一条乱翻乱嗅的流浪狗她看了都爱;而看着骨瘦如柴的野猫大着肚子在布鲁克林的街道上畏畏缩缩地游**,想要找个能安全下崽的窟窿,她又会难过得哭出来。她喜欢那些一身煤灰的小麻雀,觉得就算是野地上乱长的野草都是那么美。空场上的苜蓿开出白花,她就大把采来扎成花束,在她眼里那就是上帝创造的最美的花朵了。有一回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一只老鼠,第二天夜里她就特意拿了个小盒子装了些碎奶酪喂它。没错,她愿意倾听每个人的烦恼,而她自己的问题却无人聆听。而这也没什么不对,因为茜茜的天性就是只求付出,不图索取。
茜茜走进厨房,凯蒂抬起肿胀的双眼,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茜茜身上凌乱的衣物。
“我不会忘记咱俩是亲姐妹,”凯蒂的话里带着可怜兮兮的自尊,“我希望你也记着这个。”
“少他妈说这种浑蛋话。”茜茜立刻明白了凯蒂的意思,她嘴上虽然骂着,双眼却带着笑意深深地看向凯蒂的眼睛。凯蒂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约翰尼怎么样了?”
“他睡醒了就没事了,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他起来以后你就别再数落他了,凯蒂,别再说他什么了。”
“可是总得跟他讲讲道理。”
“如果我再听见你数落他,我就把他从你手里抢走。我发誓我一定会这么干的,哪怕你是我亲妹妹。”
凯蒂清楚她肯定说到做到,所以也有点害怕了。“那我就不说他了,”她嘟哝着,“至少这次不说。”
“瞧,你现在也长大了,有点女人的样子了。”茜茜边夸边亲了亲凯蒂的脸颊,她可怜约翰尼,也一样可怜凯蒂。
凯蒂崩溃了,她大哭起来,哭声干涩又难听,因为她最讨厌自己哭泣,却又实在是忍不住。茜茜只能在一旁听着,把刚才从约翰尼那里听到的东西再听了一遍,只不过这一次是站在凯蒂的立场讲的。茜茜应对凯蒂的方法与安抚约翰尼的不同。她用温情和母性对待约翰尼,因为那正是他所需要的。而茜茜深知凯蒂心中有着钢铁般的坚毅和冷酷,她要做的就是等凯蒂讲完,然后帮她把那份冷酷变得更为刚硬。
“现在你都知道了,茜茜,约翰尼是个酒鬼。”
“这个嘛,人人都得‘是’个什么,人人头上都得贴个标签。就说我吧,你瞧,我这辈子一滴酒都没沾过,可是你也知道—”她一上来就摆出一副既诚实又圆滑的无知态度,“居然有人说我是个坏女人!这你敢信?我得承认,我是偶尔抽一两根‘甜卡博拉’牌的烟,可是要说坏……”
“茜茜,主要是你那么和男人打交道,就难免让人觉得……”
“凯蒂!咱们不数落别人!咱们每个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该过什么日子就得过什么日子。凯蒂,你男人不错。”
“可是他喝酒。”
“而且他会一直喝下去,直到他咽气为止。就是这么回事。他是酒鬼,而你既然接受了别的,这个你就也得接受。”
“还有什么别的?他不去上班?他整夜在外头待着?他交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你既然嫁给他了,就说明他身上肯定有什么让你动心的地方。你就抓住了那一点,别的就都忘了吧。”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嫁他。”
“扯谎!你当然知道为什么嫁他。你嫁给他就是因为你想睡他,可你又太虔诚,不在教堂办过婚礼不敢睡。”
“瞧你说的。当时主要是我想把他从别人手里抢过来。”
“说到底都是俩人睡觉这回事,从来都是。这码事能搞好了,婚姻生活就能好。这码事搞不痛快,婚姻生活也痛快不了。”
“不是吧,总还有其他东西的。”
“什么其他东西?行吧,可能确实有,”茜茜不情不愿地退了一步,“就算有别的好事,也不过是给这码事添点彩而已。”
“这你就错了,那码事对你来说可能很重要,可是……”
“那码事对大家都重要。或者说至少大家都该觉得它重要,这样大家的婚姻就都幸福了。”
“啊,我承认我是喜欢看他跳舞,听他唱歌……还喜欢他的长相……”
“你这就等于把我刚说的那些拿你自己的话又说了一遍。”
“谁能说得过茜茜这样的人呢?”凯蒂暗想,“她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没准儿她看问题的方法也是正确的,我也说不清。她是我的亲姐姐,可人家也都说她的闲话。她是个坏女孩,这点也实在是没法当看不见。她死了以后灵魂一定会永远在炼狱里游**的。我跟她说过好几回,可她每次都说即便是这样,在那里游**的肯定也不会就她自己。如果茜茜死在我前头,那我肯定得给她办上好多场弥撒,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可是也没准儿她只要在炼狱里头待上一小会儿,很快就能出来,因为即便人人都说她坏,她却对所有有幸跟她打上交道的人都是那么好。上帝一定会考虑到这个的。”
凯蒂突然凑过去亲了亲茜茜的脸蛋,茜茜很惊讶,因为她不知道凯蒂在想什么。
“你说的可能没错,茜茜,也有可能全都错了。我现在是这么打算的,除了喝酒之外,约翰尼的其他地方我都喜欢,我会尽量对他好的。我也会尽量忽略那些……”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凯蒂知道,自己内心是绝对不能忽略那些缺点的。
弗兰西也醒着。她躺在炉灶边的一只洗衣篮里,吮着自己的大拇指听她们说话,可是什么也没听明白,毕竟那年她只有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