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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西是个孱弱的婴儿,她瘦得皮包骨头,肤色发青,长得也很慢。虽然邻居家的妇女们都跟凯蒂说,应该是她的奶对孩子不好,可凯蒂还是固执地亲自给她喂奶。

可是弗兰西很快就用上了奶瓶,因为孩子才满三个月,凯蒂的奶就突然停了。凯蒂急坏了,她先去请教了自己的母亲,玛丽·罗姆利看着她叹了口气,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于是凯蒂又去找了接生婆,那老太太问了她一个蠢问题:“你平时去哪儿买礼拜五吃的鱼?”

“帕迪市场,怎么了?”

“要是你看见那个老买鳕鱼头喂猫的老太太,是不是就不再去了?”

“去呀,我每星期都能看见她。”

“那就是她干的!是她把你的奶搞没了。”

“啊,不会吧!”

“她盯上你了。”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嫉妒,嫉妒你和你那个帅气的爱尔兰小子过得那么好。”“嫉妒我?她都是个老婆子了!”

“她可是个巫婆。我还在老家的时候就认识她,这可是真的,因为她跟我是坐着同一条船到这边来的。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凯里郡的野小子,那小子把她肚子搞大了,她老爹去找那小子算账,叫他跟自己的女儿结婚,结果那小子不肯,趁着三更半夜溜上条船跑到美国来了。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然后那女人就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魔鬼教她法术,她能让奶牛和母羊不产奶,还能让和年轻小伙结婚的姑娘没了奶水。”

“我想起来了,她看我的眼神是有点奇怪。”“她那是给你下咒呢。”

“那我的奶怎么才能回来呢?”

“你就照我说的办。你等到月圆的时候,拿一绺你自己的头发、一截你减下来的指甲,再加上一点破布头一块做个小人儿,往上洒点圣水。给这个小人儿起名叫奈莉·格罗根—那个巫婆就叫这名字—然后往上面扎三根生锈的大头针。这样她的法力就破了,你的奶一准儿能回来,保证多得跟香农河里的水似的。这法子就收你两毛五好了。”

凯蒂付了钱,一等到月圆就做了个小人,拿针扎了又扎,可还是一滴奶都没有。弗兰西还是只能吃奶瓶,越发病恹恹的。凯蒂在绝望之下找来茜茜求助,茜茜听她讲了那个巫婆的故事。

“哪有什么狗屁巫婆?”茜茜轻蔑地说,“哪有什么用眼睛下咒?就是约翰尼干的。”

于是凯蒂意识到她又怀孕了。她把消息告诉约翰尼,约翰尼听了不由得忧虑起来。本来能重新做回歌唱侍者他还挺开心的,他不缺活干,工作挺稳定,酒没喝得太凶,赚的钱也大多带回家里。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这件事让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约翰尼自己才二十岁,凯蒂才十八岁,他只觉得他们两个分明还这么年轻,怎么就已经这么失败了。听到消息当天,他跑出去喝了个烂醉。

接生婆晚些时候也来了一趟,想看看她的护身符效果如何。凯蒂告诉她,护身符完全没用,因为不是巫婆搞的鬼,是她自己又怀上了。接生婆听了掀起裙子,伸手到衬裙上缝的一个大口袋里摸出个瓶子,里头装着些看起来挺凶险的深棕色玩意儿。

“这没啥可担心的,”接生婆说,“这东西早晚各吃一次,连吃三天,你就和没事人一样了。”

凯蒂听了摇摇头。

“怎么?担心万一神父知道你这么干了会说你什么?”

“不是。就是杀生这事我做不来。”

“这不算杀生,只要你没感觉到它活着就不算。你还没感觉到它动吧,是不是?”

“没有。”

“那不就得了!”接生婆大获全胜地捶了一下桌子,“这一整瓶只收你一美元。”

“谢谢你,可是我不打算要。”

“别傻了。你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呢,养现在这一个孩子就够你受的了。你家男人长得是英俊,可是也算不上稳当啊。”

“我家男人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我家宝宝也不算麻烦。”

“我只是打算帮你的忙。”

“谢谢你,再见吧。”

接生婆把瓶子收回衬裙口袋,起身准备告辞。“等你要生了再找我吧,你知道我住哪儿。”刚走到门口,她本着乐观的态度又给了点建议,“如果你跑着上下楼的话,也是有可能会小产的。”

布鲁克林的那个秋天沉浸在小阳春的暖意中,凯蒂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个病歪歪的孩子,臃肿的肚子里还怀着另一个。邻居们充满同情,时常过来对弗兰西表达他们满心的悲悯。

“这孩子养不活的,”他们对凯蒂说,“她脸色太差了。如果老天开恩把她收回去,那对她反而是最好的结果了。穷人家养个病孩子能得什么好结果。这世上的孩子已经够多的了,容不下这些又病又弱的。”

“别这么说,”凯蒂紧紧地搂着她的孩子,“活着总比死了强。谁愿意死呢?是个生命就想努力活着。你看那边篦子板里长出来的那棵树,那里既晒不着太阳,又没人浇水,只能靠着下雨的时候才能获得些水分,连土壤都是酸性的,但那树还是长得很壮,就因为它在那种困境中依然努力活下去,所以它才能变得那么强壮。我的孩子们也会像它一样的。”

“哎,那棵树怪碍眼的,早晚得有人把它砍了。”

“如果全天下只有那一棵树,你们就该觉得它好看了,”凯蒂说,“可是正因为世界上的树那么多,所以人们才看不出它好看在哪里。瞧瞧这些孩子—”她又指了指一群在排水沟里玩闹的脏孩子,“—从这里随便抓出一个,给好好洗干净了,穿上身好衣裳,再往个气派的房子里一放,你们也准觉得那是个漂亮孩子。”

“你这个想法很好,凯蒂,可你这孩子实在是太弱了。”邻居们说。

“这孩子一定能活,”凯蒂狠狠地答道,“我一定能养活了她。”

弗兰西的确活了下来,她抽抽噎噎、哼哼唧唧地熬过了人生的第一年。

弗兰西过了周岁生日一星期之后,她的弟弟出生了。

这一次阵痛来袭的时候凯蒂没有上班。这一次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让自己在剧痛中惨叫出声。虽然对疼痛无能为力,但她早已为接下来的痛苦和忍耐做好了心理准备。

一个健壮的男孩降生了,他的哭声响亮,似乎是在控诉诞生过程的惨烈。接生婆把孩子放到凯蒂胸前,凯蒂心中蓦然涌出了对这个孩子的无限柔情。此时她的另一个孩子弗兰西—她就躺在床边的婴儿床里—也低声呜咽起来。凯蒂不由得把这个一年前出生的瘦弱孩子和新生的漂亮儿子做对比,心头瞬间闪过一丝轻蔑,但她很快就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觉羞愧不已。她也知道这不是女儿的错。“我得小心管好自己,”她想着,“我肯定会更疼儿子,但是也绝对不能让女儿发现。在两个孩子里偏疼其中一个是不对的,可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茜茜求她给这个男孩起名叫约翰尼,但是凯蒂坚持认为儿子应该拥有个属于他自己的名字。茜茜很生气,对凯蒂说了些难听的话。而凯蒂最终也气不过,质问茜茜是不是爱上约翰尼了—也不顾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可茜茜回答说“那可没准儿”,凯蒂立刻什么也不说了。她有点怕她俩再吵下去的话,她会发现茜茜的确爱着约翰尼。

凯蒂给儿子起名叫科尼利厄斯,这是她在一部戏里看到的一个很体面的人物,当时扮演他的演员也很英俊。不过随着孩子长大,他这个名字也逐渐“布鲁克林化”,最终变成“尼利”了。

这个儿子很快就被凯蒂看成了自己的全世界,约翰尼都得退居第二,而弗兰西在母亲心里只能排到最末一位了。这背后并没有什么偏心眼的理由,也没有复杂的情感变化。凯蒂偏爱儿子,只是因为和约翰尼或者弗兰西相比,她感觉唯独这个孩子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尼利和约翰尼长得一模一样,凯蒂要把他培养成约翰尼永远成不了的那种男人。他要拥有约翰尼身上的所有优点—凯蒂会鼓励和培养这些。而一旦在尼利的身上看到一点约翰尼的缺点,她就会立刻把它按死。尼利,他会长大成人,会照顾凯蒂一辈子,而凯蒂会为他感到自豪。她必须保证儿子顺顺当当地长大。约翰尼和弗兰西总能凑合过去,但她对儿子一点都不能心存侥幸。她得让儿子比“凑合”更好。

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凯蒂最终也失去了所有的柔情,却也逐渐有了“性格”:她变得能干、强硬,并且富有远见。她依然深爱着约翰尼,但昔日那种狂热的迷恋早已消逝无踪。她也爱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总是为这孩子感到难过,那感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怜惜和责任感。

约翰尼和弗兰西都感受到了凯蒂的变化。儿子越长越强壮,越来越英俊,约翰尼却越来越软弱,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弗兰西则察觉到了凯蒂的想法,作为回应,她的心也对母亲冷酷起来。然而偏偏是这冷酷拉近了母女二人的距离,让她们越发亲密,因为正是这冷酷让她们更为相似了。

尼利一岁的时候,凯蒂已经不靠着约翰尼养家了。约翰尼一直酗酒。能接到一夜的工作他就去做,工资拿回家,小费全用来喝酒。他只觉得生活前进得太快了,他还没到能投票的年纪(26),就已经有了老婆和两个孩子,人生还没机会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约翰尼·诺兰已经注定完蛋了,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一点。

凯蒂和约翰尼面对着同样的困境,而她才十九岁,比约翰尼还要小两岁。或许可以说她也注定要完蛋,她的人生也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但两人的相似之处也仅限于此。约翰尼清楚自己要完蛋并且接受了这一点,而凯蒂拒绝接受。过去的人生在哪里结束,她新的人生就在哪里开始。

于是她把满腹柔情换成能干的本领。她放弃美梦,直面残酷的生活。

凯蒂有着强烈的生存欲望,这让她成了一个战士。而约翰尼则渴求着永恒不变,所以他只能是个毫无用处的空想家。虽然两人深深地爱着对方,这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