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钟,妈妈和茜茜姨妈一起回来了。弗兰西看到茜茜姨妈来了非常开心,茜茜是她最喜欢的姨妈。弗兰西很爱她,甚至对她有点着迷。茜茜迄今为止的人生相当精彩,她三十五岁,结过三次婚,生过十个孩子,但每一个都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茜茜总是说,她就像疼自己十个孩子加起来一样疼弗兰西。
茜茜在橡胶厂工作,在男人这方面非常狂野。她皮肤清透,气色红润鲜艳,生着一双灵动的黑眼睛和一头乌黑的鬈发。她喜欢在头发上扎一个樱桃红的蝴蝶结。今天妈妈则戴着她那顶翡翠绿的帽子,衬得她的肤色格外白皙,像是浮在瓶口的新鲜奶油,一双白色的棉布手套刚好遮住了她粗糙的双手。她和茜茜进门时还兴奋地有说有笑,聊着看演出时听到的那些笑话。
茜茜给弗兰西带了件礼物,那是个玉米芯子烟斗,一吹就会有一只胀鼓鼓的胶皮母鸡从斗里蹦出来。这是茜茜工作的那家厂子的产品,不过这些橡胶玩具其实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真正盈利的大头儿还是那种只能私底下偷偷买卖的橡胶制品。
弗兰西希望茜茜能留下一起吃晚饭,只要有茜茜在,家里就会变得热闹又快活。弗兰西觉得茜茜能真正能理解孩子,别人都把孩子当成可爱却也必然有点讨厌的小东西,而茜茜却会用对待重要的人的方式对待他们。不过,尽管妈妈一再挽留,茜茜却不打算留下。她说自己必须赶紧回家去看看丈夫还爱不爱她。这话逗得妈妈哈哈大笑,弗兰西也跟着笑了,虽然她根本不明白茜茜的话是什么意思。茜茜临走前保证说下个月月初带杂志过来,她现在的丈夫在一家廉价杂志社工作,所以他每个月都能拿到不少他们自己出版的杂志,有爱情小说、狂野西部小说、推理小说、超自然小说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杂志的封面都是色彩斑斓的,丈夫把用崭新的黄绳子捆好的杂志从库房拿出来,茜茜就原封不动地带给弗兰西。弗兰西如饥似渴地把这些杂志全部读完,再半价卖给附近的文具店,卖来的钱就存进妈妈的锡罐子“银行”。
茜茜走后,弗兰西把自己在罗舍尔面包房看见那个老人恶心的脚这件事告诉了妈妈。
“这叫什么话,”妈妈说,“人变老又不算是什么悲剧。除非他是全世界唯一的老人,那倒是不折不扣的悲剧了。可是像他一样的老头子还多的是呢。老人不一定就是不幸的,我们想要的很多东西他们都已经不想要了。他们只想穿得暖和点,有口软和的东西吃,再和人一起回忆回忆过去的事。别傻了,我们早晚都会老,谁也逃不过。所以你最好也尽快接受这个现实。”
弗兰西明白妈妈说得很对,可是……好在妈妈说起了别的事情。母女俩转而开始筹划下星期要用陈面包做些什么了。
诺兰家基本上就是靠吃陈面包过活的,凯蒂把陈面包做成好菜的本事可叫人赞不绝口!她会往一整块陈面包上浇上开水,把它弄成糊糊,加上盐、胡椒、百里香、剁碎的洋葱和一个鸡蛋(如果鸡蛋便宜的话),然后放进炉子里烤得表面焦黄。她还会做一种酱汁,要用上半杯番茄酱,两杯开水,调味之后再加一点点浓咖啡,最后用面粉增稠,浇到之前烤出来的东西上吃。这道菜不仅吃着热乎,味道可口,而且还非常抗饿。如果还有剩下的,隔天就切成薄片用培根的油脂煎着吃。
妈妈还会做好吃的面包布丁,用的是陈面包片、糖、肉桂,外加一颗切成薄片的便宜苹果,等布丁烤成金黄色再浇上熔化的糖汁。她偶尔还做一种她起名叫“炸边角”(Weg Geschnissen)(18)的东西,这个名字很不好翻译,大概的意思是用本该扔掉的面包边角做的东西。先把这些面包边角裹上面粉、水、盐和鸡蛋做的糊,再放进宽油里炸。趁这东西在锅里炸着,弗兰西得赶紧跑到糖果店去买一分钱的黄冰糖,回来用擀面杖擀碎,吃之前趁热撒在炸好的“边角”上,冰糖渣要化不化的,那味道真是妙不可言。
星期六的晚饭是诺兰家的大餐,他们能吃上油煎的肉!先把一块陈面包用热水捣成糨糊,拌上一毛钱的碎肉(肉和剁碎的洋葱、盐已经提前拌好),还有一分钱提味的碎欧芹,最后做成小丸子下锅煎炸,配着热番茄酱吃。这道菜叫“弗兰尼利丸”(Fricadellen)(19),这名字算是跟弗兰西和尼利开的一个玩笑。
他们一家赖以维生的主要就是各种用陈面包做的东西、炼乳、咖啡、洋葱、土豆,还有临时花上一分钱买来稍微提提味的佐料。偶尔能吃上一次香蕉,不过弗兰西一直特别想吃的是橙子和菠萝,还有橘子—尤其是橘子—她只有过圣诞节的时候才能吃到。
如果弗兰西手里有一分钱闲钱,她有时就拿去买饼干渣。食品店的人会拿一张皱巴巴的纸给她卷个锥形的纸筒,装满没法整着卖的甜饼干渣。妈妈的原则是:假如你手头有一分钱,别买糖果或者点心,不如买个苹果。可是苹果有什么好的?弗兰西觉得生土豆吃起来味道也差不多,而且还用不着花钱。
不过也总有那么些时候—尤其是漫长又寒冷的冬季临近尾声的时候—不管弗兰西肚子多饿,她还是会觉得吃什么东西都不是味儿。这就到该吃酸黄瓜的时候了。她会拿上一分钱,到摩尔街上的一家商店,这家店没有别的东西卖,只有又粗又大的犹太腌黄瓜,泡在下了很多香料的盐水里。掌管这几口腌菜缸的“长老”手持一根一头分叉的长木棍,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头戴黑色圆顶小帽,满口的牙齿都掉光了。
弗兰西和其他来买东西的孩子说了一样的话:
“给我一分钱的老犹子酸黄瓜。”
犹太老人瞪了这个爱尔兰孩子一眼,他眼圈通红,眼睛小小的,但眼神凶狠、愤怒又痛苦。
“外邦狗!外邦狗!”他冲她啐了一口,因为他痛恨“老犹子”这个词。
弗兰西本没有恶意,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拿它当个用来形容异类又讨喜的东西的字眼。而那位犹太老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弗兰西听人说过,这家店有一口缸,里面的泡菜只卖给“外邦人”,他们说这老头儿每天都往那口缸里吐吐沫,或者放些更恶心的玩意儿。那就是他的复仇。不过这个说法也从来没有什么依据,至少弗兰西不相信这个可怜的犹太老头儿真会这么干。
老人用手里的长棍在腌菜缸里搅着,脏脏的白胡子遮住的嘴嘟嘟囔囔地骂着。弗兰西让他捞一根缸底下的,这更是把他气得要发疯,连翻白眼带扯胡子,但他最终还是捞了根上好的腌黄瓜上来—粗粗壮壮、黄绿相间、两头都还有点硬的那种—放在一块褐色的纸上。犹太老人一面继续骂着,一面用被醋泡得粗糙的手收下弗兰西的一分钱,然后他缩回店堂深处,怒气慢慢消散,坐下打起盹儿来,白胡子随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做着故国与旧日时光的梦。
这根酸黄瓜能吃上一天,弗兰西会小口小口地慢慢啃,吸吮它的汁水。她其实算不上是在吃,只是想要拥有。如果家里一连太多天都只有土豆和面包可以吃,弗兰西自然会牵挂起酸汤的腌黄瓜。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吃了一天酸黄瓜之后,面包和土豆似乎也变得好吃起来。没错,吃酸黄瓜的日子也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