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八九年,隋灭陈,统一全国,从此到七五四年,即安禄山造反的前一年;从大体上说来,总算是治平盛强之世。论史者率以汉、唐并称,其实非也,隋唐五代,与后汉至南北朝极相似,其于先汉,则了无似处。汉、唐并称中国盛世,贞观、永徽之治,论者以比汉之文、景。然非其时之君臣,实有过人之才智也。唐太宗不过中材。论其恭俭之德,及忧深思远之资,实尚不如宋文帝,更无论梁武帝。武后以一女主,而易姓革命,开旷古未有之局,论者多以为奇,其实无足异也。若谓皇帝之名,本无足歆,居之,徒足招人讥议,且授人以攻击之柄而自蹈危机,何必为是?则试问至二十世纪,袁世凯何以犹冒不韪而为之,以致身败名裂乎?从来居权势之地者,多无学识,亦罕能深思远虑,不能以读史者之见衡之,求之深而反失之也。
隋唐的概说
公元五八九年,隋灭陈,统一全国,从此到七五四年,即安禄山造反的前一年,共一百七十二年;虽然有盛有衰,有治有乱,然从大体上说来,总算是治平盛强之世。安禄山反后,唐朝就入于衰亡时期了。
汉唐并称,了无似处
论史者率以汉、唐并称,其实非也。隋唐、五代,与后汉至南北朝极相似,其于先汉,则了无似处。何以言之?
先汉虽威加四夷,然夷狄之入居中国者绝鲜,后汉则南单于、乌丸、鲜卑、氐、羌,纷纷入居塞内或附塞之地,卒成五胡乱华之祸。而唐代亦然,沙陀入据中原,犹晋世之胡、羯也。蕃、浑、党项,纷纭西北,卒自立为西夏,犹晋世之氐、羌也。而契丹雄据东北,与北宋相终始,亦与晋、南北朝之拓跋魏极相似。一矣。汉有黄巾之乱,而州郡据地自专,终裂而为三国;唐有黄巢之起,而长安之号令,不出国门,终裂而为五代十国。二矣。不特此也,汉世儒者,言井田,言限民名田,法家则欲行均输,筦盐铁,初犹相争,至新莽遂合为一,功虽不成,其欲一匡天下,措斯民于衽席之安,其意则皎然也。而自魏晋以来,人竞趋于释、老,绝不求矫正社会,而唯务抑厌其本性,以求与之相安。本性终不可诬也,则并斯世而厌弃之,而求归于寂灭,为释、老者虽力自辩白,然以常识论之,岂不昭昭如此耶?夫举一世而欲归诸寂灭,是教社会以自杀也。教社会以自杀,终非社会所能听从,故至唐而辟佛之论渐盛,至宋而攘斥佛、老之理学兴焉。然宋儒之所主张者,则以古代社会之组织为天经地义,而强人以顺从古代之伦纪而已;人心之不能无慊于古道,犹其不能无慊于今日之社会也。而宋儒于此,亦唯使人强抑其所欲求,以期削足而适履,此与言佛、老者不求改革社会,而唯务抑厌人之本性者,又何以异?此又其若相反而实相类者也。世运岂真循环耶?非也。世无不变之事,亦无骤变之物,因缘相类者,其所成就,亦不得不相类,理也。然则自后汉至于南北朝,与夫隋唐、五代之世,其因缘之相类者,又何在也?(《隋唐五代史》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隋朝的治乱
隋文帝是很勤政爱民的。当他在位时,有善政也有秕政,而尤以偏听皇后独孤氏的话,立炀帝为太子,这桩事最为失策。炀帝即位之后,骄奢异常。隋朝是建都在长安的,他却以洛阳为东都,开了一条运河,从黄河通到淮水里,接连现在淮南运河;又开通了现在的江南运河。他坐着龙船往来于洛阳、江都之间。虽然开运河是利交通的事,然工程太大,一时民力不及,还要如此恣意巡游,自然国家元气要大伤了。他又巡幸北边,招致塞外诸异族,发大兵三次征伐高句丽;就弄得民穷财尽,乱者蜂起。
历代开凿之河运
中国地势,西高东下,大川皆自西徂东。故其交通,东西易而南北难。自河域通江域之运河,相需最亟。古代以人工开凿者,盖有二焉。一为邗沟,一为鸿沟也。娄敬言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则自泛舟之役以来,其利迄未尝替。至后汉明帝时,而引汴渠自荥阳至千乘之大工程出焉。盖当时富力,皆在山东,故亟谋自长安通齐地之水运也。东晋以后,富力渐集于江淮,则运道亦一变。隋开通济渠,自东都引谷洛入河,又自河入汴,自汴入淮,以接淮南之邗沟。自江以南,则自京口达余杭,开江南河,凡八百里。唐世江淮漕转,二月发扬州,四月自淮入汴,六、七月至河口,八、九月入洛。自此以往,有三门之险,欲凿之而未成,乃陆运以入于渭。此自东南通西北之运道也。宋都汴京,水道四达。东河通江淮(亦曰里河),西河通怀孟,南河通颍寿(亦曰外河,今惠民河其遗迹也),北河通曹濮。四河之中,东河之利最巨,淮南、浙东西、荆湖南北之货,皆自此入汴。岭表之金银香药,亦陆运至虔州入江。陕西之货,有入西河入汴者。亦有出剑门,与四川之货,同至江陵入江者,盖东河所通,三分天下有其二矣。元有天下,始引汶水,分流南北,以成今日之运河,历明、清无改。(《中国文化史六讲》,见《吕思勉遗文集》上册,第140—141页)
隋唐的兴亡
隋末发乱的:在北方,以河北的窦建德,河南的李密、王世充为最强;南方的萧铣,据江陵,地盘最大。长江下流,亦有好几个据地争衡的,后来都给杜伏威所并。太原留守李渊,因拒突厥不利怕获罪,听他次子世民的话起兵,先取关中,以为根据地,旋平河西陇右。刘武周根据马邑(马邑,今山西马邑县),南侵并州,亦给唐王李渊父子打败。公元六一八年,李渊即帝位于长安,是为唐高祖。同年,李密为王世充所破,投降唐朝,旋又借名出关,要想自主,被唐朝伏兵击杀。世民伐王世充,窦建德来救,世民分兵往御,一战而擒。王世充也就投降。又遣兵打定萧铣,杜伏威亦来降,其余割据一地方的,虽然很多,都不曾费什么兵力。隋朝平陈后,共三十年而亡;隋亡后不过五六年,国内又平定了。
唐初到开元的治乱
唐高祖起兵后九年,传位于世民,是为太宗。太宗是个贤明英武的君主,任用房玄龄、杜如晦为宰相,时人号为“房谋杜断”。又有魏征,能直言谏诤,他多听从。所以在位时,政治清明,国内太平,武功亦盛。世称“贞观之治”。
评唐太宗
汉、唐并称中国盛世。贞观、永徽之治,论者以比汉之文、景,武功尤远过之;然非其时之君臣,实有过人之才智也。唐太宗不过中材。论其恭俭之德,及忧深思远之资,实尚不如宋文帝,更无论梁武帝;其武略亦不如梁武帝,更无论宋武帝、陈武帝矣。若高祖与高宗,则尤不足道。其能致三十余年之治平强盛;承季汉、魏、晋、南北朝久乱之后,宇内乍归统一,生民幸获休息;塞外亦无强部;皆时会为之,非尽由于人力也。(《隋唐五代史》上册,第66页)
太宗在位二十三年,死后,子高宗继立。初年遵守太宗的遗规,政治亦颇好。后来宠信武后,任其干预政事,治迹遂衰。高宗死后,武后废其子中宗而立睿宗。旋又废之自称皇帝,改国号为周。武后自高宗时判决奏事,至称帝,先后五十年,年八十二,才因老病,被宰相结连卫兵,胁迫她退位,而使中宗复位。武后也算得一个奇才。惜乎专图扩张权势,滥施爵禄,以收买人心;又用严刑峻法,以图遏止反抗,受害的人很多。外患亦亟,国威几乎坠地。中宗复位后,宠爱皇后韦氏,任其所为。韦后也想学武后的样子,而才具不及,中宗为其所弑。睿宗的儿子隆基,起兵定乱,奉睿宗即位。不久就传位于隆基,是为玄宗。中宗时,政界污浊的情形,较武后时更甚。直到玄宗出来,任用贤相姚崇、宋璟、张九龄。姚能治事,宋为人方正,张亦能直言;竭力整顿,政治才复见清明,世称“开元之治”。玄宗在沿边设立节度使,加重其兵权,镇服四裔,唐朝又见兴盛。然边兵既重,而玄宗在位岁久,又宠信杨贵妃,怠于政事;开元以后,就变成天宝之乱了。
评武后
武后以一女主,而易姓革命,开旷古未有之局,论者多以为奇,其实无足异也。专制之世,政权谁属,人民本不过问;天泽之分既严,称兵废置,往往有反叛之嫌,苟非握大权,拥强兵,自度全国莫能与抗者,亦多不敢为是;此历代篡夺之主,所以获安其位也。母后临朝,有帝王之实者,本自不乏,特未尝居其名耳。武后在高宗时,盗窃政柄,已余二十年,其形势,又非她临朝摄政者比,实既至矣,易其名何难?特视其欲不欲耳。武后为纵恣而无忌惮之人,有以旷古未有之局歆之者,自将试为之,而革命之局成矣。若谓皇帝之名,本无足歆,居之,徒足招人讥议,且授人以攻击之柄而自蹈危机,何必为是?则试问至二十世纪,皇帝之名,更何足歆?袁世凯何以犹冒不韪而为之,以致身败名裂乎?从来居权势之地者,多无学识,亦罕能深思远虑,不能以读史者之见衡之,求之深而反失之也。(《隋唐五代史》上册,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