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很多同龄的朋友交流之后,我发现我们这代漂泊在外的年轻人有一个共性——我们在外和在家时,往往会充当截然不同的两种角色,有时甚至干脆变成另外一个人。
比如说我自己,在工作地我是一个还算勤奋的打工人,每天看书、写作、干活,在单位里也还算业务骨干,回到家也点灯熬油写稿,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很习惯这种生活。
可是,一回到父母在的家,我就是另一个模样了。我是家中的独子,从小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长大后回家,帮着家里干点活、洗个碗啥的,也基本就是个仪式,搞得跟古代皇帝春耕时下地犁田一样,图的就是个重在参与。
是的,每次回家,我都重新认识到一个事实:我在自己曾经长大的家里已经近乎成了一个外人。家乡于我而言,除了一草一木能勾起我的怀旧之心,已经没了太多生活上的实感。
所以,我一般不会在这段时间为自己做什么特别重大的决定,我也经常劝我的朋友也这样做,因为家乡离我们这些漂泊者的真实生活已经过于遥远。
于是,我们这一代漂泊在外的年轻人,很多人的内心其实是彷徨的,我们到陌生的城市去打拼时,自认为自己并不属于那座城市,而属于我们出发的那个家乡。可是学习、工作日久,偶尔回乡时,却又发现自己也不再属于家乡。反倒是自己平素生活的那个城市,更多了一份亲切感。
这,也许正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很多人宁愿辛苦“漂”着也不回老家的原因:我们早已不知乡关何处。
而说到底,到底哪里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故乡呢?这事儿很耐琢磨。
我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读过纯文学的书,两年前读的最后一本,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魔山》。这本小说讲了一个颇为魔幻的故事:
有一个大学生,名叫汉斯,他有一次去一座高山肺病疗养院探望自己的表兄,不料阴错阳差自己也染上了肺病,于是只好留下来接受治疗。
这座疗养院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性格迥然,思想各异。汉斯本来是一个有自己坚定追求和思想的青年,可是同这些人交往后,思想变得混乱起来。
而恰在此时,他又与一位俄国姑娘相识、相爱,被爱情迷得神魂颠倒。
于是,这座本来只应是他生活中短小插曲的高山疗养院,成了一座“魔山”,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转眼,七年过去了,表兄病死,爱人离去,那些曾经交往甚密、一起高谈阔论的朋友也各奔东西。汉斯这才惊觉,一切宛如一场大梦,而他竟在这座“魔山”上昏睡了七年。恰在此时,一战爆发,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奔赴前线的征途,离开了魔山。
很显然,托马斯·曼在小说中所描写的魔山,是对人生的一个隐喻:我们的人生总是在一些机缘巧合下来到某个地方,然后因为机缘巧合留了下来,就地展开我们的生活,交往那些碰巧认识的人,与他们一起做碰巧合适做的事,最终我们会被自己生活的这种环境所同化,忘记了自己来此的初衷,毫不知情地过一辈子,或者如小说中的汉斯一样,在某个清晨突然觉得一切宛如一场大梦。
《红楼梦》里说“甚荒唐,反认他乡做故乡”,也是这个意思。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荒唐的,毋宁说人就是这样一种极为容易被自己的近况所同化的动物:你以为你一直在按你想的方式去活,但多数时候,你不过是在按照你活的方式去想。
人生无处不是他乡,“魔山”无处不在。
小说的结尾其实也照应了这一点:汉斯决定去投身的一战,其实也是当时的社会话语为那一代欧洲青年虚构的另一座“魔山”,无数人被其洗脑、同化而投身其中,最终毫无价值地死去,或者在战后惊醒,发现这也宛如南柯一梦。
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又要给小说这样一个结局,让主人公离开此处的魔山,奔向另一处的呢?
我想,作者想体现的,其实是一种人的意志对环境同化的挣扎。
诚然,人无论选择何种生活,都难免被生活所同化。但如果你有勇气离开,至少能在出走的那一刻,感受到意志的觉醒——在魔山上,我们确实难免沉睡,但当我们从一座魔山出走,奔赴另一座时,至少在旅途中,我们将是自己掌握自己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