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有能力,还是应该趁早做一些自己想做的、觉得无愧此生的事情,尽量不要为了一口饭食,在一件违心的工作上耗费一生,这不值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人,应该赶快生活。
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位俄罗斯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心目中,陀翁与托翁(列夫·托尔斯泰)是俄罗斯文学史上双峰并峙的人物。两个人的作品都极具宗教意味,如果说托翁描写的是,当上帝在场时,人应该如何“复活”,如何寻回良知;那么陀翁所描绘的就是,当上帝不在场时,人会遭遇什么样的“罪与罚”,会怎样被侮辱与被损害。
所以,托翁与陀翁共同构成了俄罗斯文学的“神曲”,一个带你游离良知的天堂,一个领你亲见人性的地狱。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能把人性写得如此通透而深刻,源于他遭遇了远比“欧皇”托尔斯泰要苦难得多的生活。他出身于没落的小贵族家庭,必须靠奋斗谋生,但他是有才华的,二十五岁时就因为发表名为《穷人》的小说而在俄罗斯文坛一炮走红。可是,厄运随后就找上了他,他因为被指控反对沙皇而被逮捕,一度甚至被判处了死刑,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待了整整十年,受尽了流放地的各种困苦与癫痫病的折磨,蹉跎了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
可等到回来时,已经年近四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自怨自艾,他只是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怕自己对不起曾受的那些苦难。”
于是,他夜以继日地疯狂写作,比年少时更为深刻地用自己的笔写出那些发人深省的文字。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
从流放地回来,命运又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年的时光,他一刻也没有耽搁,抓住岁月的余晖,写作了这些名篇。
是的,对于一个人、一个民族来说,最大的悲剧,并不是遭遇苦难,而是遭遇了苦难之后却毫无反思。这样的生活,是麻木、可耻而了无希望的。
而俄罗斯,因为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逃脱了这种可耻,在苦难的冬夜里,点起了一盏希望的微光。
因为这些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让自己对得起他所遭遇的苦难,也让俄罗斯民族对得起它所遭遇的苦难。
人,应该赶快生活。
日本历史上的上杉谦信这个人,虽生于当时的尊贵之家,但人生的前半段是非常痛苦的。他自幼不被家族重视,四岁失母,少年丧父,后来又被嫉妒他的兄长敌视、排挤甚至迫害。少年时代他就备受颠沛流离之苦。
可是,上杉最终从这苦难中挣扎了出来,他多次击退敌对势力的来犯,将国内豪族收伏于帐下。他又在后续战争中屡见神勇,最终在镰仓八幡宫就任关东管领,威震天下。
更为难得的是,这个人虽然亲历了人世间的苦难,却依然保有对“义”的向往。他与武田信玄对阵川中岛,武田被仇家断盐难以支撑,上杉居然送盐给对方,因为他宁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手,也不用断绝米、盐等资源的卑鄙手段将对手逼到绝境。
很多人把上杉的这种行为比作宋襄公“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但《天与地》当中的解读是不同的——在影片中,上杉这个人,一辈子所追求的就是华丽的战斗,无论输赢,都应该漂亮,如此方能不负此生。
这似乎又是一个为了不负此生而赶快生活的故事。
让我们用一首他所作的汉诗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雁过月三更。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忆远征。
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很多古代日本人也非常爱写汉诗。但实话实说,真正有灵性的名作其实不多。而我觉得上杉这一首真的非常难得,我们细品一下这首诗到底说了什么:
秋天来了,天气渐冷,但在深夜里,你为什么能看到那南飞的大雁呢?
因为月光的照耀。大雁在月下留下迅疾的影子,宛如白驹过隙的人生。
翻过越山,征讨能登,远征在外的将士原本应该怀念故乡才对。这也是一般的汉诗最终会落脚的地方——思乡之情嘛,人皆有之。
可是这样写就落入俗套了。所以,聪明的上杉收笔不凡,非要写“遮莫家乡忆远征”。
仿佛把时光放到了多年之后,当岁月流逝,能留在你记忆中的是什么呢?不是我在家乡度过的那些悠悠岁月,而是这在外征战的时刻。
这里面的意境,很像《巴顿将军》里的那个演讲……
是的,雁过留影,人过留名,人生在世,总该给后世留下点什么。而我们唯一要担心的,不是正在经历的辛苦与顿挫,而是那些我们最终留下的东西,是否对得起今日操劳的生活。
虽然辛苦而焦虑,虽然“霜满军营秋气清”,我依然要努力地活,尽力地写,不为别的,只为了对得起自己曾付出的这些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