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她权衡了人生与死亡(1 / 1)

范妮在走廊尽头看到了几把扶手椅、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透过医院后面急救通道的窗户,她看到天刚刚破晓。她在那张光滑的棕色沙发上坐了下来。在她左边的墙上,安装了一具灭火器。右侧地板上有一口大瓷盆,里面种了一株植物。一名护士拿着一条毯子走过来,披在范妮的肩上,然后轻轻地把她拉了起来,带回病床边。护士用平和的声音说了几句坚定的话,让范妮喝了一杯略带甜味的水,把静脉注射针整齐归位,然后检查了床边所有的仪器,轻轻点点头后走了。

范妮蹲在阿尔姆身边,小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阿尔姆抬起头来看向她,眼睛是黑的,深不见底的墨黑。他握住范妮的手,差不多是在乞求她的原谅。他一直相信,任何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人,看在上帝的分上,都应该让自杀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样的自我毁灭需要细致周密的计划。但自杀的人的灵魂是最悲惨的。一个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没有闲暇的时间,没有宏伟的计划,也没有远大的梦想。范妮抚摸着他的头。她心中狐疑,阿尔姆已经死了,怎么还能说话,活人怎么能理解死者的话,范妮还活着,不是吗?范妮只是去探访了死者的王国而已。她目的明确,要带阿尔姆回家。她要在阿尔姆的耳边用清晰的声音告诉他。范妮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他现在必须站起来和她一起走。她认识路,认得这些地方。他不应该再悲伤地回首望。

一个护士擦去范妮额头上的汗珠,问她是否需要什么。范妮摇了摇头。她希望护士离开,离开这间病房,离开这片森林。护士不能打扰她,不能让事情变得难上加难。当她再次独处时,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尔姆身边,把他拉了起来。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过冰冻的森林,走过冬日大地。范妮走在前面,阿尔姆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阿尔姆以为在做梦。他说,他梦见了范妮,带着无奈和遗憾梦见了她。他的声音大得像在喊叫。他不应该离开范妮,不应该辜负他们之间的信任。他以极为可悲的方式让她失望了。如果死亡得不到救赎,怎么办?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成为笑柄,又能怎样?他还是同样无能为力。

范妮停住脚步,回头看阿尔姆。他正靠着一棵细长笔直的桦树树干休息。他的身体显然不由他使唤了。他瘫倒在地。想象一下,如果俄耳甫斯(1)是个女孩,阿尔姆说,如果不叫俄耳甫斯,而是叫奥菲莉亚或奥菲亚。他声音沙哑,语气迷茫。阿尔姆继续说,好像所有烦恼最终击垮了他。他曾见过一匹患疝气的马儿。那是夏天。那匹马被一群蜜蜂吓坏了,一头栽进了围场的烂泥里。它又惊又热,最后栽倒在地上。一个农场工人想通过给马喝大量的冷水来帮它降温,但这对马的肠胃来说简直是酷刑。幸运的是,附近有个农夫。他冲过来喊道,必须让马站起来,否则它会死的。但是,那匹马全身僵硬,肌肉抽搐,即使是两个强壮的男人也无法移动它。农夫很机敏。他跑到拖拉机上拿来热水瓶,从工具箱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漏斗,把漏斗嘴塞进了马的耳朵。他果断地将温热的咖啡倒入马的耳道。那匹马翻了个身,蹄子刮擦着地面,被施了魔法似的,四肢着地跳了起来。

范妮听到了卡伦的声音。她本能地睁开了眼睛,很是困惑。卡伦站在病床边,看起来心平气和。她什么也没问,也没有责怪范妮的鲁莽。范妮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或抑制见到朋友时的喜悦。她悄悄说:厨房橱柜里找到的一块布。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范妮为了引起卡伦的注意,把什么贵重物品扔到了地上似的。卡伦俯身向前,轻轻地吻了吻范妮。范妮叫卡伦等一等。因为她现在必须赶回森林,必须回到另一个现实里,最后一次,那里有她割舍不下的人,那个人身处险境又粗心大意。她现在终于明白死亡是什么了。从现在起,她将无忧无虑地面对真实的世界。她抓住卡伦的手,只是短暂地握住,然后放手,向阿尔姆走去。她觉得他们是在浪费时间。阿尔姆低垂着脸,好像在盯着一口竖井,说话声支离破碎。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一生中只生过两天病。小时候,他经常感到恶心和头痛,但只卧床两天。但如今,最可怕的疾病来了,那就是闭上眼睛离世。他说,你应该知道,亲爱的范妮,当我死后……事实上,我现在要走自己的路……我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在死亡的那一刻,乌鸦从田野飞起,一只毛毛虫滑落到地窖地板的裂缝中,一只栖息在树枝上的猫头鹰转过头来——小小的、脆弱的头骨里装满了各种精密的本能。阿尔姆最后说的一句话是,皮迪格罗塔(2)的圣母像是所有圣母像中最美的。那圣母像没在发光,却能传播光明。范妮小心翼翼地将死者侧卧在腐烂的苔藓和树叶上。如此简单,他们就这么坐着等待朝阳升起。

(1) 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为了找回死去的妻子,舍身进入地府,但没有成功,只好一人返回人间。

(2) 皮迪格罗塔为教堂名,位于意大利皮佐,其实是个面积不大的洞穴,里面有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