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机缘(1 / 1)

那是十月的一个星期天。一个女孩沿着山谷北侧蜿蜒曲折的土路骑车而来。从远处看,这条土路犹如秋日田野和平缓山坡之间的分界线。范妮从厨房的窗户看到了那个骑车的女孩。她把面包放在案板上,目光跟随着自行车。骑车人消失在小溪边茂密的树丛后面,再过一会儿,她就会从范妮的房子前面经过。

范妮半开着窗户。一股腐败的草味从菜园里飘进来,连日的雨水使土壤饱和,长时间的潮湿使植物处于垂死边缘。可是,她去哪里了?范妮探出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这一小段路通常只需要几秒钟,但现在差不多过了一分钟,那个女孩才再次出现。她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走着。尽管天气阴沉,她还是穿着薄连衣裙和羊毛开衫。车把和车架上没有挂篮子,也看不到背包,显然,她并不打算长途旅行。范妮向窗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但她立刻就后悔了。她想躲起来,但那样就有点不礼貌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对方已经看到了她。女孩挥挥手,说了一句范妮没听清的话。范妮把窗户开得大大的,叫那个陌生人在原地等待。

那个女孩很健谈,范妮一走到她跟前,她就伸出手来,像老朋友一样说,天要下雨了,所以最好还是赶紧回家。范妮看了看她的膝盖。她的紧身裤破了一个洞,膝盖被擦伤,正在流血。流血是好事,范妮说,血会清理伤口。自行车的轮胎被扎破了,但这不是问题,范妮可以修好。她比范妮大几岁,大概二十多岁。她道了声谢谢,并承认自己不太擅长这类事情。她不停地说这说那:秋天的太阳似乎变小了,不觉得奇怪吗?毫无疑问,这只是她的想象,但真的太惊人了,所以她不禁感到好奇。是的,很奇怪,范妮意外地同意她的说法,太阳看起来确实比以前变小了,也许这与寒冷的天气有关。范妮知道这个陌生女孩只是在和她套近乎,但她很想好好表现。

范妮推着自行车,和女孩一起走到房子跟前。范妮走进屋去,盛了一盆水,拿出她的工具包,准备修补内胎。她用螺丝刀小心地将外胎推到一边,拉出内胎,给它打满气,然后按在水里。那个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仿佛她正在目睹一种魔法。找到了,范妮说,指着黑色橡胶上一个小小的裂口冒出的气泡。她擦干裂口处,用细砂纸打磨,粘上一块补丁,然后摩擦车胎补丁,直到胶水变干。

女孩站了起来,再次伸出手。范妮手指上的胶水粘在那个女孩的手上,但她似乎没有在意。她们做了自我介绍。女孩叫卡伦,本来想去湖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想透透气。出门前她没有穿御寒的衣服。她抬起头,做了个深呼吸。外面刚下起蒙蒙细雨,但她的羊毛衫早有了一股潮味。

她指着地面,问范妮那块黑乎乎的是什么——看起来像血。卡伦给范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要说什么的时候,总是会用手指着那个东西。范妮从地上找到了气门嘴帽,把它捡起来,拧在轮子上。不知卡伦想和自己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吗?提议刚脱口而出,范妮就后悔了。她问得是如此不假思索,几乎什么都没有考虑。但范妮不想让卡伦离开这里,不要这么快,不要现在。

卡伦骑上自行车,压了压车把,检查了一下内胎是否真的修补好。范妮感到尴尬,不仅是因为她的提议,也是因为她的提议没有得到答复。卡伦咕哝着,天气太冷了,不能游个泳真是可惜。卡伦说了什么对范妮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开口就好,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让她松了一口气。

范妮说她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鸡油菌。卡伦脱下了她的羊毛开衫。她得向范妮借几件保暖的衣服或一件外套。范妮点点头。她邀请卡伦进屋,领着她穿过了碎石路。

一进屋,卡伦就四处走动,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好像在现场看房似的,每间屋子都检查了一遍。范妮的家真是不错。家里没有其他人吗?她是独生女吗?范妮简单解释了一下。卡伦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同情地摇了摇头,走过去站在客厅的窗前。窗外是覆盆子丛,她欣赏着风景,显然心情很好。然后,她又指着远处,叫道:看那一大群鸟!真是太可爱了。这一切都那么可爱,那么美妙!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在英语中,一群海鸥的说法是“一棉束的海鸥”,一群鱼的说法是“一学校的鱼”,这些听起来还能用逻辑解释,但一群乌鸦竟然是“一谋杀案的乌鸦”(1)。没错,这种表述确实很奇怪,范妮表示赞同。乌鸦谋杀案,听起来像是犯罪小说的标题。

范妮有个习惯,喜欢听别人——完全陌生、从未和她交谈过的人——说话。她会怀着极大的兴趣去聆听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说的话。当她意识到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某人时,她就会怀着一种奇特的感情,试图掌握或记忆这个人说话的语气。通过模仿来记住别人是相当幼稚的,但她觉得非常有趣。她的父母在世的时候是怎样说话的?她记不清了,但她觉得他们从来没有谈过什么特别有趣或有意义的事情。

不一会儿,两个女孩一起上了山。她们穿过松树林,踩过从泥土里露出的石头,跳过湿漉漉的洼地里**盘结的粗大树根。她们终于找到了范妮所说的鸡油菌。就在一周前,范妮在被砍伐的树木后面意外发现了这些黄金佳肴。她已经采得够多了,把大衣的口袋塞得满满的,但还是剩下了很多。她俩每人提了一个篮子,开始采摘起来。范妮心里对她与卡伦的一见如故感到困惑。她觉得她们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当然是在气质方面,两人都既体贴又率真。

卡伦告诉她,她刚搬到这一地带,买了一幢农舍正在翻修。她说后半句时明显用了嘲讽的口吻。范妮不确定卡伦在嘲讽什么或在嘲讽谁,还是在两头下注,因为她知道这次新尝试的结果并不确定。不管怎么说,卡伦很坦率,范妮认为这是她信任自己的表现,而这意味着范妮也可以报之以信任。她知道她的想法很天真——即便不是彻头彻尾的幼稚——但她仍然觉得这是她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一个人可以随便去想象,不是吗?毕竟,想象不会伤害任何人。任何事情想象起来都很简单,一个人当然可以让自己奢望一些美好的东西。这不会有任何风险——她们只是在一边采摘鸡油菌,一边谈论着美丽的景色:整个山坡红黄相间,色彩斑斓,树干缝隙间闪耀着银灰的天空。她们弯着腰走来走去,一遍又一遍地感叹能够采到这么多蘑菇是多么令人开心。她们在一起,像是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找到了彼此,即使这是她们唯一一次相遇,两人也得原模原样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天已经黑了,两人提着篮子满载而归。卡伦提议她们应该再见面。范妮很激动,因为这句话卡伦说得一点也不含糊,而且还不是由范妮自己提出的。在道别之前,卡伦说,重点是要重复去做,要不断自我更新。范妮不是很理解。也许卡伦是说,下次见面时,她们都会有所改变。即使只是几天的时间,她们也会跟以前不一样,虽然她们已经彼此相识,可以一见面就聊起来,但对于这些难懂的话语,范妮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呢?但她打心眼里高兴,因为她和卡伦情投意合。

(1) 在英文中,一群海鸥是“a??flock??of??seagulls”,其中量词“flock”为棉束的意思;一群鱼是“a??school??of??fish”,其中量词“school”为学校的意思;一群乌鸦是“a??murder??of??crows”,其中量词“murder”为谋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