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不知道是雅诺什自己认为平庸比世界上所有的形而上学都更真实,还是在引用别人的话。这并不重要,毕竟不是问题的关键。他站在讲桌后面,正准备做个演讲。他显然喜欢站在那里。范妮忘了交作业,老师也没提起。她满怀期待地注视着雅诺什的一举一动,仿佛她能从中读到什么——关于她的东西,尽管她痛苦地意识到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但还是在等待,无论那是多么微妙或令她害羞。
雅诺什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中型行李箱那么大的东西,外面裹着一层黑色塑料袋。他带着明显的激动,拿出一把铅笔刀,划开了塑料袋。全班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雅诺什身上。他故作玄虚地将宝贝大白于“天下”:那是一台开盘式老旧录音机,机身写着“TEAC A-3300SX”,开盘带上写着“麦克塞尔”。而且令人意外的是,他打算用寥寥几句,向同学们解释接下来他们要体验的东西是多么珍贵。同学们静静地坐着。范妮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环顾四周,担心别人听到。雅诺什打开了录音机,教室内立刻响起美妙的鸟鸣——一只鸟儿令人惆怅的啭鸣声。范妮转过头去,面朝墙壁,她的心跳和鸟叫声交融在一起。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另一种声音从远处传来,起初微弱,好像在犹豫,在思考,举棋不定。那是一架飞机的声音。但它很快变得震耳欲聋、气势汹汹,几乎淹没了鸟儿的歌声。范妮很想站起来,想离开,走出这个教室,甩掉录音招来的悲伤。飞机在她的脑海轰鸣。她凝视着墙壁,口中涌出唾液,吐不掉又咽不下。轰鸣声逐渐变小,很快结束了,录音机发出咔嗒一声。那机械的声音让范妮如释重负。
学生们静静地坐着,好像在等待雅诺什的指示,等待他下达任务或是做个解释。雅诺什以他一贯的权威口吻说道,他们听到的录音是1942年5月19日在英国录制的,是一只夜莺和一架从德国柏林或科隆的空袭任务中返回的兰开斯特轰炸机的声音。雅诺什的演讲结束了。他把东西收拾好,坐回自己的位置——范妮的前座。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那是淡淡的树脂味,或许是一种香料味。令她大吃一惊的是,雅诺什突然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递给她一个苹果,问她要不要吃。雅诺什直率地告诉范妮,她的脸色有点苍白。范妮点点头,但她只能吃一半。雅诺什徒手将苹果一分为二,把一半放在范妮面前,然后转过身去。范妮听见他咬果肉的清脆声响。她也咬了一口,苹果酸甜可口,但她只吃一口就饱了。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范妮想起了那颗钉子,手臂上的伤在刺痛。她意识到,当她感到悲伤、充满渴望或被另一种无法抗拒的情绪所压倒时,她的外表却从不泄露她内心的感受。是因为她太腼腆吗?还是因为她太礼貌,就像那些对外界敬而远之的人一样?不管怎样,她认为悲伤是一个人应该保守的秘密。
当范妮回到家,走进漆黑的房间时心想,或者确切地说,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在周围世界中建立起任何东西,她的人生一无所获。如果没有悲伤,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她劈柴、吸尘、洗衣服,把叠好的衣服挂在该挂的地方,上衣在这儿,夹克在那儿,内衣在抽屉里,裤子在衣橱的架子上。她唯一想念的,孤寂的生活中唯一在乎的,是雅诺什。这是一种奇怪的渴望。她怎么能时刻想着一个她不熟悉的人,而不是提醒自己很可能会被拒绝?在教室里,在校园里,即使用苹果表示体贴之后,对雅诺什来说,范妮还是个可有可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