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妮的父母去世几个月后,社会服务部门终于同意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独立生活。当天,她打开楼上父母的卧室,看着那里的物品:父亲床头柜上的闹钟,母亲床头柜上的发带。范妮想,简直是朴素到不近人情了,或许这样才更人性化,就像现实可以不复杂,真理需要的是坦****。墙上挂着一张这个小家庭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婴儿头戴白色软帽,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这是她出生后从医院回到家的那一天拍摄的。
范妮剥去床单和枕套,拿到浴室,放进洗衣机里。她要把父母的卧室变成自己的。她想在父母睡过的卧室里睡觉,在父母呼吸过的空间里呼吸,在父母做过梦的**做梦,好像这样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将她自己和父母融为一体。不用去改变什么,床还是放在原处;那两只小床头柜也是,其实那是两张被漆成白色的凳子;黄色的椅子很实用,晚上可以放衣服。范妮把窗户开得大大的,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番,最后在墙上挂了一张从她父亲的黑胶唱片集中找到的专辑封面。那张封面上有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在它的嘴里用红色字母写着“内部空间”。床头挂上这幅吓人的图画,换了新床单和枕套后,范妮便搬进了这间卧室。她脱下衣服,蹑手蹑脚地钻进羽绒被里。她想,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她会哭得稀里哗啦。不过现在不会,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因为她现在很快乐。她闭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
范妮有个朋友叫玛吉特,住在邻近农场。车祸后的第一年,她一有机会就来范妮家,而且经常在那里过夜。两个姑娘依偎在宽大的双人**,盖着羽绒被,畅聊到深夜。早上她们一起煮咖啡,吃早餐,然后一起去上学。范妮喜欢玛吉特来访,喜欢晚上无拘无束地跟她聊天。她们互相戏弄,说心里话,玩闹到深夜,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但后来,玛吉特随她的家人搬去了加拿大。她们联络了一段时间,刚开始情意深厚,两人都被相思和失落煎熬,但这份友谊日渐淡漠,最后相忘于江湖,就像一团火渐渐熄灭,只剩灰烬。
晚上放学回到家,范妮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累。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了前门。她每天赶回乡下的房子,好像只是为了睡个觉。她风尘仆仆地过着愈发艰难的生活,但从未想过要卖掉房子,在城里买套公寓。范妮倒不是觉得自己和这所老房子有何瓜葛,也不是担心搬家会或多或少地切断她与自己的童年和父母的情感纽带,恰恰相反,她刻意不去回忆,不去想已经失去的东西。
范妮在学校读最后一年的时候,某个秋日早晨,她突然醒过来,好像被人粗暴地推了一把。狂风呼啸,桦树在窗外疯狂摇摆,树枝敲打着墙壁。她掀开羽绒被,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以前这时候她母亲总是会打开收音机听新闻。现在屋子里很安静,而且范妮也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但还是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来,往窗边走去,用额头靠着窗玻璃,大声打了个呵欠。不规则的窗格上有一条裂缝,右上角有个缺口。她用手指轻轻地按压着玻璃,看看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内的或之外的都行。这个缺口似乎象征着某种难以捉摸的、超乎想象的东西。但她很快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充分休息好而出现的幻觉。
窗台上躺着一颗小球——迷你镜面球,就像迪斯科舞厅里舞池上方旋转的那种球。她把它放在手心。一道柔和的光透过棱镜在她的皮肤上跳跃。她竖起食指,开始数那些小镜子,但很快又放弃了。真是浪费时间!她打开窗户,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哟,她得洗个澡,快点行动。
她站在厨房柜台旁,往茶里搅拌一些糖时,她猛然察觉她的存在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是如此渺小。真的没有什么,除了溶解在金棕色茶水中的甜味剂,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扔在浴室地板上的羊毛袜,还有她每天早上小心插上的窗闩——这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她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把课本放进书包里,穿上了运动鞋和外套。她一边准备一边想,她记得的东西太少了,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记起,本能地把这些记忆拒之门外。当某个记忆突然复活时,她通过想别的事情来打断它。但是,“想别的事情”是指什么?不管你想什么,都会想到别的事情。世界不就是这么运行的吗?当你堆放劈好的木头时,你会立刻想到你的父亲。当你想到你的父亲时,你的脑海中会浮现一条通往小山的林间小径。范妮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她打开厨房的门,唤来了自己家的狗——它晚上通常睡在屋檐下。小狗瑟瑟地支撑着僵硬的腿,发出呜呜声。但是,为什么?是什么引起了它的注意?是什么东西把小狗吓坏了?她忘记了,过去的事情被遗忘,被压抑,被推翻了。狗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啊,她现在真的该出发了。
去学校要走很长的一段路。首先,她必须骑车两公里到公交车站,那里有座老旧的候车亭可以躲避雨雪;接着,坐十公里公交车到最近的村庄,村里有火车站;最后,坐半小时火车,到达学校所在的城镇。在城里,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好像在城里感官记忆不如现实重要。她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远离喧嚣,住在遥远的乡下。这不关他们的事吧?也许他们只是小心地避免任何可能令她伤心的话题吧?这再好不过,因为范妮不想对别人透露自己的情绪。只有心情很糟糕的时候,她才会想象学校里的其他人,老师、学生和朋友们,会为她在偏远乡下过着凄凉的生活而感到难过。
她确认了一下手机是否在外套口袋里,把一块苹果塞进嘴里,然后打开了前门。她没有关卧室的窗户,因为懒得再上楼。她吃掉了硬硬的苹果,把果核扔进灌木丛里。
那天,她又准时赶上了火车。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空旷的田野、精心打理的农场、沿河修建的工厂、一排排房屋和一簇簇树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让她感到心安。沿着开阔的山谷伸展的山顶像一群打盹的动物,懒洋洋地趴在大地上。她总是能在旅行中安慰自己,尤其是在早晨,她喜欢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睛听音乐。云朵不以为然地飘游,树梢在风中舞动,过往的车辆对她的凝视漠不关心。她觉得她是自己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