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化为东海上的浮云后,她的坐骑混沌神鸟也死在了东极山,朝向泥土的羽毛诞生了冥神土伯,朝向天空的羽翼诞生了风神冯虚,神鸟的铁胃里诞生了贪兽,肝中诞生了谛听,锋利的左爪化为畏兽,柔软的右爪化为獬豸(xiè zhì),三根漂亮的尾翎化成了河流女神清娥、溪水女神阿环和清泉女神阿遥。
土伯长着老虎一样的头、牛一样的角,有三只眼睛,他的背脊像铁石般坚硬,身上缠绕着带刺的绳索,手中拿着宽而锐利的弯钩。他一诞生,就向大地的深处挖掘,第一天挖到了霜雪般的寒冰层,第二天挖到了全是剑刃的黑铁层,第三天挖到充满迷惑的黄金层,第四天挖到了流淌的血污,第五天挖到了涌动的火焰……第九天挖到了能禁锢灵魂的泉水,也就是“黄泉”。在最幽暗寒冷的第九层,他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名为幽都,接纳亡者的灵魂。土伯是一个残暴的神,他经常奔跑着追逐亡魂,手上永远流淌着新鲜的血。
土伯掘地的时候,谛听兽、畏兽、贪兽、獬豸都跟在它的后面。掘出冰的时候,谛听兽离开了这条黑暗的孔道,它并不是怕寒冷的侵袭,只是不愿玷(diàn)污自己的足趾,这地下的冰霜中隐藏着上古的幽暗邪气。它将耳朵贴在地上,聆听大地的言语,找到了通往大地深处的孔窍—风穴,它从风穴到达大地的第十层,那是这个世界最空寂、最安静的地方,也是它选择的世界,因为它是潜藏者。
跟随着土伯的畏兽留在了第一层,善良和纯洁的灵魂会得到它的庇护,邪恶的灵魂会被它驱逐到寒冰之中;贪兽留在了第三层,那些从第二层剑山上逃脱的恶人灵魂,会遭到它的迷惑,留在遍地黄金的饥饿世界,被它吃掉;獬豸留在了第五层,蹚过寒冰、剑山、迷惑、血污的灵魂,会得到它的审判,罪行轻的人受难赎罪,十恶不赦的人会被投入烈火。
风神冯虚经常在河岸边散步,他轻柔的羽翼掠过水面,看见了美丽的河流女神清娥,他将她带到空中,变成了雨,他们相爱了。就在他们迷醉于恋爱的时候,遇到了人族的英雄后羿,他骑着腾黄灵兽,引着猎犬,带领猎人们在原野上日夜不停地追逐猎物。他们像狂飙(biāo)的风一样不知疲倦,荒野中的精灵和禽兽们纷纷躲避,就连那只充满智慧、已经活了上千年的封狐也躲入了河边的芦苇**中,寻求清娥的庇护。清娥是一个仁爱的神,但她低估了人族的危险,当她因庇护封狐而暴露在人族视线里时,后羿的箭甚至比风还要快,贯穿了封狐的脑袋,也贯穿了她。
清娥香消玉殒(yǔn)后,神魂不知所踪,土伯暗暗思慕她的容颜,也想娶她为妻,命令黑暗精灵们四处追捕她。
冯虚失去了爱人,痛苦像烧红的刀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然而九幽之地不是他的地盘,那个世界甚至没有一丝流动的气息,更不要说风了。他听说世界的某个地方有孔窍,从那里可以避开土伯进入幽都,他把寻找大地之窍的请求贴在了所有鸟儿的羽翼上,不久东极山的鸟儿就传来了消息,东极山朝阳的松林中有一个洞—雷穴,可以进入大地的腹部。
冯虚借着大地的呼吸,到了幽暗的第十层,他在这里遇见了谛听兽。它知道他的目的,但仍然提出了问题:“你为何来这里?”
冯虚说:“寻找我的爱人。”
谛听兽摇摇它那巨大的脑袋,回答说:“我没有看到你所爱的人,这里只有潜藏者,在潜藏者的世界里没有幽魂,只有聆听和思考。”
“你思考爱吗?”冯虚问。
“爱?它在何处?肋骨之间,还是心脏的里面?”谛听反问。
冯虚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肋下,他没有任何感觉。他是风,本来就没有感觉。他停留在一朵花的花蕊上,就爱上了那朵花;他停留在一片叶子上,就爱上了那棵树;他停留在蝴蝶的触角上,就爱上了美丽的蝴蝶;他停留在一只鸟儿的羽毛上,就爱上了那只鸟。他是风,他停留过的地方,他都爱。但自从被河流女神清娥吸引后,他再也不曾停留,他只为她一个人停留。但他现在发现,自己明明很伤心,却没有感觉。
他决定留下来,在这最安静的地方,搞明白谛听提出的问题。
谛听说:“清娥仙子生不同人,死不同鬼,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寻找吧。”
“但我失去了爱的感觉,我不明白。”冯虚说。
“你走吧,去别的地方寻找,你不明白的,别人也不会明白。”谛听说。
在谛听的指引下,他进入了第一层,他不知道畏兽在虚空中看着他、庇护他。这是个冰寒的世界,好像记忆也在冰冻中粉碎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色的荒漠,没有任何想象的余地。在这里,声音、味觉、嗅觉、触觉都不存在,没有恶魔的撕咬,没有兽类的窥伺。这里是虚空的世界。
他来到了第二层,黑暗的铁之剑世界,这是死亡的世界。事实上,他曾无数次想到死亡,或者说死亡无数次想到他,因为他是风神,他总是把死亡的消息吹到满世界去,就像把生的希望带到世界上来。但他现在明白,他对死亡一无所知。死亡并非肉体的丧失,而是记忆也跟着一起丧失。在铁世界,感觉固然不存在,就是记忆也在一点点被挤压,就好像无数的刀刃剔过他的大脑皮层,从记忆区刮过。
“感觉不存在了,但我一定要留住记忆。没有了记忆,我不但不再是神,甚至会成为行尸走肉。”
他冲破了剑山,到了第三层。这里遍地都是黄金,屋宇是黄金,帷幕是黄金,就连灰尘也是黄金,当他的脑海里想起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以黄金的形式出现。贪兽眼中放光地看着他,但是从铁世界出来后,他的心中充满了警觉,他看见无数人聚集在一起,脸上闪烁着金光,只不过,他们眼中透露的都是饥饿的眼神。
贪兽咬住了他的衣襟,因为他已走到了黄金层的边缘。“为何你不留下来?”它问。
“我要去找清娥。”冯虚说。
“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你会很富有。”贪兽说。
“我已经很富有。”
“你是说一个女人吗?”
冯虚不再说话,他离开了这个金灿灿的世界。
无论你处于生命的哪个阶段,无论你是痛苦还是喜悦,假如你们曾在月夜的九河上凌空漫游,在昆仑绝顶观星,在贝阙珠宫的**一起醒来,在南浦握着彼此的手分别,你的一生都会很富有。
冯虚走进了血污层,如果是从前,他绝不会让自己的羽翼粘上哪怕一丝的腥臭和浊污,他会飞过去,因为血污会让他丧失神力。但他必须践踏地上的血,否则他无法到达下一层更加黑暗的地方。当他落于血污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丧失神力的巨大冲击,比失去爱人更加令他痛苦和焦灼。至此,他明白了,尽管他是神,但他仍然爱自己,这种自利的爱超过了爱情。仿佛冰冻的内心被撕裂一样,他有了痛楚的感觉,唯有面对真实的自己,自利和自爱,才能爱他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不会爱他人。当他面对审判者獬豸,他也成了自己的审判者,只有灵魂的审判者才会对世间受难之人充满怜悯。
很多个纪元之后,冯虚杀死了土伯,九幽也换了新主人。獬豸最先走出地下的世界,在尧帝时代现世,成为大法官皋陶(gāo yáo)的助手。没有人知道贪兽是什么时候现世的,它是贪官的噩梦,官府的照壁上经常有它的影子,成为“戒贪”的警示。谛听,世界的聆听者,它最后选择了佛教的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在比幽冥更深的地方发现了谛听,这只智慧的灵兽知道这个世界的全部秘密。它曾辨识出花果山的石猴和六耳猕猴的差别,但秘而不宣,它的身上始终带着潜藏者的本色。只有畏兽永远留在了黑暗的地下,为善良的灵魂守候。
冯虚在幽冥界没有找到清娥,他曾决定永远地、无休无止地游**在这个黑暗的世界,将自己放逐。但是,清娥的影子一刻也未从他的心头消失。当他从黑暗的寒冰门出来时,他看见了在门口游**的清娥,她看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她是被世界选中的,并非他选择了她,她不属于生者的世界,但也不属于死亡,她站在荒凉的山丘和夜幕的星空之下,所有的光都集聚在她的额头上。
他想起谛听的话,清娥仙子生不与人同,死不入幽冥。怀着爱的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会落入黑暗的世界。他想不出自己失去她如何活着,他与她的精魂合二为一,从此之后,所有他飞过的地方,就会落下细细的小雨。
“土伯”的形象见载于《楚辞·招魂》,且仅见于此文,是上古神话中的冥界之神,关于它的神话已失传。“谛听”的故事见于明代小说家吴承恩的作品《西游记》,是小说家根据传说创造的形象,这一形象被人们广为传播,出现在了雕塑、绘画等各种艺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