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是轩辕黄帝的八世孙,然而到他这一代,家族已经没落了。他出生在姚墟,便以姚为姓,这里距离帝都陶唐很远,人烟稀薄,民风倒也淳朴。姚墟附近有大泽,名为雷泽,其中鱼群济济,却很少有人来捕捞,传说此处是雷神所居之地,故而村民们大多敬而远之。重华的母亲去世很早,他的父亲续弦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象,父亲宠爱象,几乎忘记了还有另一个儿子存在。后来父亲双目失明,继母和象就合伙虐待重华,他只好离开了父亲的家,在雷泽之畔盖了三间茅屋,以打鱼为生。若是一直生活在这里,做一个太古之民,倒也可以安度一生,然而,命运赋予苦难者的从来就不是庸常,他终将成为一个不凡的人。
雷泽的水面有好几十里,开阔,极目难穷,无比澄澈,就连水中的鱼儿也好像是透明的。重华捕鱼的时候并不多,每次差不多够果腹,他就不再下网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划着船在水面上游**。有一天弟弟象来到他的茅屋,告诉他生病的父亲想吃青鱼。青鱼产于雷泽上游的鼓溪,传闻中的雷神之穴就在那里,是禁忌之地。不过重华并不相信这一套,他像往常一样,划着船朝大泽中去了。
鼓溪的水从两山夹峙的石门中流出,汇入雷泽,从雷泽入鼓溪,是一条狭窄的水道,不过水却清澈得令人难以置信,水底的砂石清晰可辨,从两岸绵延过来的青荇如同空气中的触手,悠悠地浮**着,重华的船简直像浮在虚空之中。水波击打着船舷,柔和的风抚摸着他那被风吹雨淋的脸颊,然而他无心看风景,脱掉斗笠,挽起袖子,奋力向上游划去。他不知道的是,一双铜铃般巨大的眼睛,慢慢从水中浮现,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磨盘一般的金黄脸盘上,两根细长的肉须无风飘动,几乎触到了重华的后颈窝。当他回头的时候,那张脸却像一阵气泡似的,消失在了水面上。他逆水划船,一直到了鼓溪的上游,好在没花多少工夫,就钓了三尾青鱼。为了让父亲尽快吃上鱼儿,他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顺水飞舟,不一会儿就回到了陆地上。
重华的父亲瞽叟(gǔ sǒu)对青鱼的味道赞不绝口,他的继母却埋怨他钓的鱼太少,塞牙缝都不够,他恭敬地接受了继母的责难,表示改天多钓几条鱼。继母却说该淘井了,最近打上来的水都是泥沙,可能是井底的泉眼淤积了。重华赶紧去陶缸边上拿了木桶和绳子,弟弟象也罕见地帮忙。重华将绳子拴在井边的大树上,然后拽着绳子下到了井底,井底积满了泥沙,泉眼果然堵上了。他用木桶装了满满一桶泥水,摇一摇绳子,站在井口的象和继母便将水桶拉上去,就这样,淘了几十桶泥水,他精疲力竭,直到井底的泉水喷涌而出。他又摇一摇绳子,呼喊弟弟把自己拽上去,上面却毫无反应。水很快就到了他的腰间,他再次呼喊,绳子却和木桶一起掉了下来。他以为是弟弟失手了,却不料头顶泥沙俱降,他大为惊骇,左右躲避,大量的泥土和石头落下,几乎将他活埋,不过水底似乎远比想象的要深,他极力下潜,心中越来越绝望。
重华不知潜游了多久,发现前方似乎有灯光,他赶紧游了过去,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地下深潭的水面,所谓灯光不过是从洞顶照进来的日光,原来潭水和井水是联通的。他仰头朝上望去,看着那一线细细的光芒,不知道距离洞口有多高。洞穴四壁光滑,没有任何可以攀缘的地方,显然是出不去的。他蹲在潭边,听着哗哗流动的水声,忽然意识到,既然有水流动,就一定有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跟着水流向前游去。水流越来越急,什么也看不清楚,水底隐隐有嘶吼的声音,有巨物在自己身边游动,仿佛前方有一张巨口,他惶遽(huáng jù)不已,心脏几乎要炸裂开了。好在不久就出现了亮光,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奋臂向前方游去,一出水面,就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巨大的殿堂似的穹顶出现在他的眼前,穹顶上仿佛有星星,但比星星耀眼得多,照耀得如同白昼,然而他差点再次惊骇得昏过去。一丈多远的水中有张狰狞的面孔正盯着他,那是一张磨盘大小的面孔,头顶上长着一对鹿角,张开的大嘴里露出尖锐的牙齿,两根肉须飘飘****,仿佛触手,脖子上的长鬃毛不停地滚落水珠。莫非刚才水中的巨物就是他?想到此处,重华浑身战栗不已,但他克制住内心的恐惧,竭力镇静下来,拱手作揖说:“下民重华,打扰上神清修,还望恕罪。”
怪物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然而依旧眨也不眨一下眼,抖一抖肉须,从水中慢慢浮起,走向洞穴中的陆地,他竟然有着和人一样的身体。重华心有灵犀,这莫非是雷泽之神吗?那怪物似乎看穿了重华的心思,竟然露出了微笑般的神情。重华既知怪物对自己并无恶意,心中的恐惧也就消失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洞厅的正中有一只大鼎,鼎中的热汤沸腾着,殷红如血,流**如火,不知是何物。那怪物对着大鼎发出一声清啸,鼎中的沸汤便化作一条线,落入他的巨口,长鲸吸川一般。重华看到这一幕,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但他不敢取食鼎中之物,只能看着雷神吸食。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鼎中的沸汤平息了,雷神朝洞厅的另一端走去,对着洞壁发出一声巨雷般的嘶吼,洞壁上出现一道拱形的门,一个新的洞穴出现在眼前。雷神看了看重华,重华明白了,这是离开此处的通道,他赶紧拜谢说:“重华谢过雷神指引。”雷神颔首,喷出一片白茫茫的雾霭,随即消隐了身形。
重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洞穴里,仿佛走在棉花团上,他实在是太饿了,终于昏倒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闻到了饭香,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坐起来,看到微光中的洞顶,这才想起自己的境遇。地面软软的,灰白色,看来并非土泥,他伸手一抓,便挖下来一块,仿佛面团。他塞进嘴里嚼了嚼,淡淡的,什么味道也没有。他实在是太饿了,也顾不了太多,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饱了便借着洞穴里的微光继续往前走。洞中无日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饿了他就吃那白色的膏状物,渴了就饮洞壁上流下来的水,竟然从来都不会困倦,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不停地往前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见了一大团白色的亮光,也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他一度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听见鸟叫的声音,他才发疯般地朝那团亮光奔去。没错,的确是洞穴的出口,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层峦叠嶂的大山,山上郁郁葱葱,长满了松柏,无数鸟儿在山间鸣叫。无穷远的山那一边,似乎闪烁着金光。他顾不得太多,只想找一个人问一问这是哪里。然而,他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只好在似有似无的山路间乱走。跋涉了两天之后,他终于在山坳里看见了一座茅草屋,屋顶上有袅袅的炊烟升起。敲过门后,一个须发花白、高冠博带、腰间缠着花草的老人开了门,他望着重华的装束,满脸诧异。重华向老人拱手作揖,恭敬地说:“老丈,我迷了路,冒昧打扰您,还请恕罪。”
老人说:“不知贵客从何处来?”
重华说:“我本是中土姚墟人,不幸跌落一个洞穴,出来便在这里了。”
老人面带愠(yùn)色地说:“年轻人满嘴诳(kuáng)语,中土距此何止万里,怎能如此轻易来我昆仑?”
重华大吃一惊,抓住老人的手说:“老丈,你说这是哪里?”
老人说:“当然是西境昆仑墟。”
重华赶紧下拜说:“晚辈曾听说昆仑是仙人居所,今日终于有机缘得见上仙。”
老人不受他的礼拜,移步说:“我不过是山野之民罢了,你要得遇真神,还需去往增城。”
重华说:“增城是什么地方?”
老人目光幽远,轻声道:“昆仑悬圃,其尻(kāo)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重华说道:“晚辈愚钝,只听说昆仑有仙人,但从来没听过增城。”然后便将自己跌落洞穴,遇见雷泽之神的事一件不落地告诉了老人。
老人听得出神,向他询问了跌落洞底的时间,重华好一阵回忆,才想起一个大概的日期。
老人脸上放着光,欣悦地看着重华说:“年轻人,真乃奇遇啊。我曾听说,九州大地之下有雷穴相通,穴中生玉髓、玄液,服食之后,人可以长生。这三年里,莫非你就是食玉髓、饮玄液才到这里的吗?”
重华大吃一惊,原来他已经在洞底走了三年。他神色凝重地说:“请问老丈,我要如何才能上增城呢?”
老人拈(niān)着灰白的胡子若有所思地说:“你这少年历经尘世苦楚,又有如此奇遇,确是个有奇缘的人啊。只是增城万仞,要经历千辛万苦,你确定要去吗?”
重华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人微闭着眼睛,沉思了半晌,讲起了去往增城的路途。
重华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越过一条又一条溪涧,累了就在路上歇息,醒来后继续前行,他的心中仿佛点燃了一大团火,没有疲倦。
一条赤水从两山之间的峡谷里流出来,挡住了重华的去路,他沿着河岸寻找适合的渡河处,发现了一条独木舟,便逆水朝谷中划去。到了河谷的尽头,一座巨大的金色大门横亘(gèn)在他的眼前,河水就是从这道门里流出来的,门前的石碑上刻着六句铭文: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pìn)。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重华未及细看铭文,便划着独木舟朝门中去了。黯淡的门洞里,一只小山般大的怪兽蹲踞在正中,九个脑袋朝向不同的方向,正中最大的一个脑袋正俯视着他,两只眼睛放射着灼人的光,仿佛能够看透一个人内心的善与恶。重华惊骇得差点从船上掉下去,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那位指路老人说过的话,挡住自己去路的是开明。开明九首,中间一首能断善恶,心存善良的人通行无阻;恶人则会被颠覆船只,永沉于鹅毛不浮的赤水中。他努力保持着独木舟的平衡,在开明的注视下朝前划去,涔涔(cén)的汗水从额头上滚落,恐惧像两只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就要爆裂。开明缓缓移动巨大的足趾,重华心惊胆战地划了过去,前方清澈而开阔的水面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重华登岸后,只见瑞鹤飞翔,遍地都是奇花异草,惴惴(zhuì)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忽听有人召唤:“重华,且随我来。”他回过头去,只见草地上站着一个人头虎身的天神,口吐人言,正向他招手。有了先前的经验,他这次并未慌乱,只是心中依旧惴惴不安,仿佛牵线木偶一般跟在其后。不过,他也由此看清楚了这位天神的模样,虎身人面,长着九条尾巴,锋利的虎爪却十分轻柔,速度极快,他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大概这就是陆吾神了吧。”他心说。走在前面的陆吾神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回头发出一声虎啸。穿越葱茏的大片草地,一位头戴荆棘冠、肋下生有两翼的女子迎了上来,她向陆吾神施了一礼,朗声说道:“上神有劳了,西王母命我在此迎候人族的王。”
重华微微惊愕,也不敢多问,便跟着那女仙进了一座楼阁的门。那女仙自称玄女,她告诉重华,昆仑墟方圆千里,赤水从其东南发源,流出玄牝门;洋水、黑水从其西北发源,流出逍游门;弱水、青水从其西南发源,流出匡鼓门;他是从开明兽所看守的玄牝门逆赤水进入昆仑墟的,这一层名为樊桐山。是时,重华已跟随玄女到了楼阁最高一层的平台,平台上停着一辆巨大的车辇(niǎn),四条黑色的螭龙套在车辕上。重华和玄女上了车,四条龙喷云吐雾,拉着车凌空而起,不一会儿樊桐山黛色的山峰就看不见了,四周云山雾海,白蒙蒙一片。玄女告诉重华,西王母在玄圃的倾月殿设宴为他洗尘,这里是昆仑墟的第二层。昆仑墟高三万六千里,第一层名为樊桐,第二层名为玄圃,第三层名为阆风,增城的十二神殿、三十六阁、一百零八阙(quē)和众多仙人的居所,就分布在这三层之上。重华正想问西王母是何许人也,只听得一阵钟鸣,螭龙所驾云车已停在了一座琼玉台上。两个同样肋下生翼的女仙抬着一乘小辇停在了他的跟前,玄女示意重华上辇,他只好诚惶诚恐地坐了上去。刚一坐下,两个女仙便扇动翅膀,抬着小辇飞了起来,玄女也振翼而起,朝云端的一座金碧辉煌、缭绕着仙乐的宫殿飞去。
进了倾月殿,只见华宴正中坐着一位头戴花冠、身穿金碧衣裙的中年妇人,妇人的上首坐着一位面色红润、穿赭(zhě)黄袍服的中年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其他众人,或三首,或九尾,俱都头角峥嵘。重华紧走几步,叩拜行礼,说道:“下民重华,拜见诸位上仙。”只见那妇人面含笑容,对上首的中年男子说:“你的子孙来了。”原来,中年男子便是黄帝,他晚年驭龙飞升天界,与太昊、少昊、颛顼、炎帝,并列为五方天帝。
重华施礼后,西王母示意他入座,微笑着对他说:“二十年后,你将成为下界人族的王。”重华恍恍惚惚,犹似在梦中,他从倾月殿的窗子望去,一条悬空的瀑布挂在云端,那是丹水的源头,饮用后可以不死。他的灵魂仿佛飞了出去,一直飞到了更高处的太微台,昆仑墟的支脉北户山、承渊山俱在眼底,就连流精阙、光碧堂、琼华室、紫翠丹房、景云阁、烛日宫等增城胜景也都一览无余。在人族之中,他是第一个游历玄圃的人王,在人族的历史上,他有一个更伟大的名字:舜帝。
舜帝的故事见于《墨子》《史记·五帝本纪》《楚辞·天问》《列女传》等。《墨子》是战国时期墨家学派的著作,由墨子和弟子的著作两部分组成,以“兼爱”和“非攻”的思想最为著名。此书不只是一部哲学作品,还是我国最早的科学著作,包含了军事学、工程学、力学、几何学、光学等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