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从战国时期的箭头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年的冬天,我随考古专家走进一家正待开张的博物馆,里边正在清理,一堆堆陶器瓷器青铜器真真假假混居一堂,似乎走进了布满陷阱和**的鬼市。随便拿起一个就是上百上千年的历史,似乎一下子与历史拉近了距离,似乎总有这样那样的惊喜在冷冷地观望着你。终于专家在一个展柜前站住,翻拣起一堆杂乱的古箭头来,只见锈迹斑斑,有几枚都锈成一块了。我轻轻一捏,竟给掰断了,露出已经锈透的茬口。
专家连忙拦住我说,不要用力,愈往里锈得愈深呢。展览人说这堆箭头是战国时的,埋在土里见潮了,所以锈成这样子。我捏着一枚箭头细柄问专家,这真是战国时期的吗?专家一脸认真,回答没问题,还瞅我一眼说,你若想研究冷兵器可以先借你几枚。我扒拉来扒拉去,挑了五枚品相稍好些的,也算不枉今天来博物馆一趟。
回家以后,我细细瞅那小小箭头却是很有意思的。这箭头又称为矢或镞,早期应该是石质或骨质做成的,是先民们用来狩猎的工具,后来就发展成令人胆寒的兵器了。手上这枚箭头尽管只有四五厘米长,却是显出生动来,箭头呈扁平的燕尾状,尖尖的喙头,后掠的双羽,拖着一根细细的柄。想象这枚青铜箭头拖着长长的箭身在空中飞行,犹如一只飞翔的燕子,义无反顾所向披靡。
也是为了表现“高雅”的情趣,我把五枚箭头镶嵌在办公桌玻璃板下,每天坐到办公桌前便会看到燕形的箭头欲飞前方,感觉遥远的战国透过那箭头穿越时空过来了,“飞翔”的“小燕子”便带给我无尽的战国信息。我正研究古代兵器的发展,仔细与书中图案对比,发觉这五枚箭头符合战国时期燕赵齐楚一带的形制。然而,这个想法又引出了新的疑问,那横扫六国的秦国箭头又是什么形态呢?
我匆匆去问呼专家,他说秦国的箭头是三棱状的,缺少艺术魅力。我心里纳闷了,打仗的兵器要的是杀伤力,怎能追求“艺术魅力”?从此,寻找几枚秦国的箭头就成为我一段时间进出博物馆的动力,每天都想着找到秦国箭头,以满足我渐渐膨胀的好奇。
有趣的是几天后我赶到秦俑馆寻觅,馆长听说我想看看秦国箭头,便从修复间拿出一个托盘,说是一组秦国箭头。我急忙接到手,居然一个个整齐地排列着。拿起一枚细细打量,形制呈三棱状,三面各有一道血槽,喙头格外锋利,轻轻划过手背会留下一道白痕,三个尾翼还有倒钩,可想扎进肉里会很难拔出来的。
但我怀疑这些箭头是否为秦国时期的,因为这堆箭头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而且一枚枚乌黑沉稳,只在倒钩处可见星星锈斑,埋在地下两千多年还会这般新?馆长告诉我,这种乌黑色正是青铜器最可靠的颜色,说明那时秦国兵器制造技术先进,铜铁锡的配比更趋合理,提高了箭头的硬度。其实那些锈迹今天很容易捣鼓出来,有人曾仿造过一堆青铜器,埋到土里浇上几泡尿,过上几年翻出来就锈迹斑斑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晚,我把新借的五枚箭头与燕形箭头分别摆到桌上,似乎就是两军对垒,一边是十万三棱箭头,一边是十万燕形箭头。我品味着两种箭头的魅力,忽然意识到这形制优雅的燕形箭头,工艺简单,模范易铸,稍加磨砺就可成形。如果万箭齐发,犹如群燕扑来会让士兵们胆战心惊。但这种箭从弓上射出必然飘忽,冲击力会减弱,准确性也会受到影响。而那秦国的三棱箭头,虽然工艺复杂,磨砺起来要三面匀称,需要辅助夹具才能完成,但这种箭头前冲性好,一跃空中勇往直前,血槽和倒钩更让人胆寒,扎向敌人的任何部位都是极具杀伤力的。
战国箭镞
后来我突发奇想找来一枚今天的子弹头,两相比较让人大吃一惊,这三棱箭头的弧线与子弹头的弧线几乎一致,说明早在两千多年前秦国先民就掌握了空气动力学的原理,能最大限度地平衡箭头的速度和力量。我闭眼“穿越”,恍惚觉得两千多年前惨烈的长平之战就在眼前,秦军大将白起率领装备着三棱箭镞的五十万大军与装备着燕形箭镞的五十万赵军对垒于太行山下,双方旌旗在望,鼓角相闻,忽然号令响起,万箭齐发,赵军丢盔卸甲。可能被射杀于马上的赵军统帅赵括临死才明白,五十万赵军所以会一败涂地,箭镞的形制也是个原因呢。
遗憾的是,我翻了许多书籍却没找到有关的记述。后来有人告诉我,出土的秦国青铜剑也比楚国青铜剑长几厘米的。于是我有了一个设定,秦国所以能够横扫六国,装备优势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后来专家听到我这个观点也点头称是。
我于是得意起来,逢到“文化场合”就喜欢云里雾里吹嘘,似乎发现有时候也很偶然。
发表于 2012年第 5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