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纳闷收藏家怎么都喜欢收集那灰头土脸的秦砖汉瓦。
可钻研文学的宋老师感觉喜欢秦砖的人并不多,那汉瓦却实实是个吊人胃口的宝贝。那年画家王西京约他到骊山画屋喝茶,茶几上就堆着一网兜别人送来的瓦当。让他挑一枚,他还略有不屑地让让,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秦砖汉瓦啊。后来顺手拣了枚残缺的瓦当,上有鸟类的纹饰。西京见他手上瓦当似有不舍地说,这块我刚才咋没看见?宋老师纯粹是下意识使然,硬把这枚瓦当拿回了家,又用水刷洗了几遍摆到书柜里,时常看到嵌在圆环里展翅的“朱雀”,像家里藏了个宝贝似的。
后来,考古界的朋友见到那半枚瓦当,惊奇地说这可是件稀缺的“四神”瓦当,宋老师将信将疑找了本瓦当集成的书来看,竟引起了他对瓦当的浓厚兴趣。可能很少有人清楚这瓦当那弧形的长筒为“瓦”,那顶端垂下的圆头为“当”,是为防止雨水侵蚀椽头的古代建筑构件。令很多陕西人自豪的是扶风县西周遗址发现了中国最早的瓦当,而中国最大的一枚瓦当也来自关中。当然瓦当应该是当时豪华建筑的构件,主要用于宫殿神庙类恢宏建筑,黎民百姓的茅屋是绝对受用不起的。现在人们所以迷恋起瓦当来,实在是因为瓦当变幻无穷的图案,那道道柔美的阴阳线刻似乎隐含着古老的寓意和典故,因着那浮雕的生动与平庸,那市场上的价格便也差异万千了。而这枚残缺的瓦当,就是“四神”之一,这让宋老师兴奋得直拍桌子。
后来他竟迷上了瓦当,又跑到一家专门经营瓦当的店铺,想再搜寻流通在这个隐秘角落的稀罕物件。进门就看到柜台正中堆着一组大大小小的半圆瓦当,图形有羊有鹿有虎有树,还有被称为饕餮的怪兽。店主神秘地告诉他这些可都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瓦当,那时的纹饰都是些动物和树木,不但历史久远,而且图案生动,存世量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他问一枚要多少钱啊?对方伸出五根手指,他故意调侃是五十元吗?人家急忙摇头。又问是五百元,又摇头。宋老师大胆问是五千元吗?店主居然不屑地喊叫起来,满西安城都找不到这类瓦当了。记得专家告诉过他,这类瓦当后来演变到汉代就简化成了稀有的“四神”瓦当,使得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成了守卫四方的神主,如今若能收齐这四枚瓦当足可以大收藏家自居了。
想不到家里那半枚朱雀瓦当还真是个宝贝呢,但这间铺里拥满四壁的大多是铭文瓦当,这些瓦当应该是汉瓦里最令人神迷的类别:有的是吉祥祝愿,有的是建筑名号,似乎琢磨几年瓦当,写篆字想不戴书法家的帽子都难呢。宋老师扭头见有面墙满是“长乐未央”,店主告诉他那“四神”瓦当早已见不到真货了,这类文字瓦当存世量多,一千元就可以成交。后来店主大概看出教书人囊中羞涩便关切地告诉他,你要是想送朋友,可以买些汉代的云纹瓦当,这类陶瓦出土量最大,价格却只是铭文瓦当的十分之一。宋老师想想无奈便花去五百元,买下五个陆续送朋友了。
然而这一送却送出了幽默来,他发现那圆圆的陶面上可以变幻出那么多生动形象,蕴藏着古老深邃的品位。常常有外地朋友来聚餐,但听到教书人要赠送汉代瓦当,便以为自己将见到稀世珍宝,喝起酒来不用劝就多了,满嘴海誓山盟般的醉话。当然他会在朋友离开古城的前一天,将瓦当镶在玻璃框里送去。虽说装框后体积陡增不好携带,但镶进玻璃框还真个漂亮呢,灰蓝的冷色调衬着陶土瓦当,喜得朋友摇着他的手谢个没完,非要把身上所有的钞票翻出来。教书人呵呵笑了,这东西是汉代的绝没问题,但是三秦大地上埋藏的“宝贝”太多了,的的确确不值钱的。
后来,王西京又叫他去骊山画室喝茶,看到画案旁又放着一个塑料袋,用手一提哗啦啦瓦砾响,便调侃这袋里又是谁拿来骗画的瓦当吧!画家笑笑说,想不到“四神”瓦当这么难配,我想用这堆瓦当换回那半块朱雀瓦当。宋老师打开看,里边有八九枚云纹瓦当,便趣说那半
块朱雀瓦当可以还你,但这些瓦当还是镶进骊山的边墙好,送给我岂不糟蹋了。画家笑笑实话说了,这云纹瓦当实在是太多了。后来教书人还是依依不舍地把那半枚朱雀瓦当取来还给画家了。
云纹瓦当
然而,当他把那一袋云纹瓦当拿回家摊到桌上,发觉面前这些修补后的云纹瓦当,已看不出残缺的痕迹了。瓦面虽说已经切去,仅留边沿的绳纹,而当面飘曳的云彩朵朵相牵,围绕在圆圆的空间里,演绎着那个时代的万千变化。可是,妻子嫌这些瓦当堆在桌上太凌乱,有天收拾屋子将这些“宝贝”整整齐齐摆到书柜顶上了。宋老师回家看到那一排灰灰的云纹,有些气恼,又有些趣味,忽然品出些许的味道来,似乎整个书房也悬到云端里了,扰得他夜不能寐。
教书人夜里披衣起床,匆匆记下飘过脑际的片言只语。这类云纹瓦当所以出土量大,绝不仅仅是工艺简单的缘故,应该是那个时代流行思潮在建筑上的反映。尽管那时的诸侯将相,个个都在追逐霸业,但王侯思想里还残留着游牧民族的遗风,喜好生活在牲畜众多与树木繁茂的地方,所以春秋战国的瓦当多以牲畜和树木为题材,寄托着主人的殷殷期望。而岁月演进到汉代,大一统的帝国已经建立,那董仲舒“独尊儒术”神化皇权,竭力把尊与卑割裂开来,使得皇族与黎民拉开了距离,笼罩上了虚无而又神秘的色彩,那统率王土的皇帝便被推到了浩浩渺渺的云端,成了主宰万物的天神化身。
于是依附在建筑椽头的云纹瓦当便应运而生了,小小的团团的云朵,整整齐齐地贴在飞翘的屋檐上,无论多么宏大的建筑似乎悬浮到云端里了,大大满足了宫殿主人驾驭万物的心愿,从此那线条流畅的云纹瓦当便泛滥开来,如今便多得一塌糊涂了。
早晨宋老师出门就昨晚的想法去请教,专家听罢居然拍案击掌:有道理啊,我研究了一辈子古陶,还没听有人这样分析瓦当。
发表于 2013年第 8期《中国作家》